黃啟臣
眾所周知,今天世界最富的國家是美國,2019年其GDP 21.43萬億美元,占世界GDP的24.8%,居各國首位。而世界首富是美國的蓋茨和巴菲特,各擁資920億美元和840億美元。但是,在1840年代(清代前期),世界最富的國家是中國,1820年(清嘉慶二十五年)的GDP占世界GDP的32.9%,[1]居世界各國首位;而當時的世界首富是廣州十三行商人伍秉鑒,擁資2600萬兩墨西哥鷹洋銀元(相當今天50億美元)。
秦始皇統一中國2100多年間,中國均是經濟發達的泱泱大國。史稱“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康乾盛世”就是歷史寫照。據統計,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中國的GDP占世界GDP的22.3%,居世界第二位。乾隆十五年(1750),中國手工制造業總產量占世界制造業總產量的23%。[2]所以,“中國在之前近兩千年的時間里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3]1776年(乾隆四十一年),被馬克思稱為“經濟學之父”的英國著名經濟學家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出版其影響世界經濟發展歷史進程的名著《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時,曾論述:
“中國是世界上最富的國家,……主要是以在農業和制造業方面的優越而著稱。”
“中國是一個比歐洲任何地區更為富裕的國家,中國和歐洲的生活資料的價格差別非常大。中國的大米比歐洲任何地方都更便宜得多。”[4]
當時,中國的手工制造業產品,如生絲、絲織品、茶葉、瓷器、棉織品、砂糖、中藥材等的總量相當于英國的8倍和日本的9倍,在國際市場享有很高的聲譽,具有很強的競爭力,甚受世界人們的青睞。正如當時西方國家的作家所報道:
中國人有世界上最好的糧食——米;最好的飲料——茶;最好的衣料——棉布、紡織品及皮貨。擁有這些主要的物品和數不盡的其他次要的物產。[5]
特別是中國的生絲和絲綢,外國人更是贊嘆不已:“從中國運來的各種絲貨,以白色最受歡迎,白如雪,歐洲沒有一種出品能比得上中國絲貨”。[6]
而在這一時期,歐洲各國由于“價格革命”的沖擊,加上戰亂和災難,經濟普遍蕭條。美國剛于1776年7月4日簽署脫離英國的《獨立宣言》,1781年成立美利堅合眾國,經濟發展才起步;1830年僅有人口1500萬人,多數勞動人口從事農業生產,解決溫飽;沒有資源,沒有資本,沒有商業,沒有聲望,國庫空虛,通貨膨脹。所以,歐美國家根本很少民生商品可以打入中國市場,只好攜帶大量白銀(主要是當時流通世界的墨西哥鷹洋銀元)來廣州購買中國的貨物回國傾銷,所謂番船“所載貨物無幾,大半均屬番銀”。[7]正如馬克思所說:
“在1830年以前,當中國人在對外貿易上經常是出超的時候,白銀不斷地從印度、不列顛和美國向中國輸出。”[8]
據統計,1700—1835年,西方國家到中國貿易購貨而輸入中國的白銀達到12億兩以上,[9]使中國成為18世紀至19世紀初葉世界最富的國家而遙遙領先世界各國。正如江澤民同志所說:
“從1661年至1796年,是史稱‘康乾盛世’。在這個時期,中國的經濟水平在世界上是領先的。乾隆末年,中國經濟總量居世界第一位,人口占世界三分之一,對外貿易長期出超。”[10]
牛津大學納菲爾德學院(N a f f i e l d college)的著名經濟史學家艾倫(Robert Allen)研究世界經濟史指出:
“上一次中國占據全球最大商品生產國家寶座是在1850年以前”。[11]
從上述可見,中國直至清代前期,確實是世界經濟最發達、最富有的國家,按常態是可以進一步地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的。正如毛澤東同志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一文中所說:
“中國封建社會內的商品經濟的發展,已經孕育著資本主義的萌芽,如果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中國也將緩慢地發展到資本主義。”[12]
當時在中國這塊“已孕育著資本主義的萌芽”肥沃土壤上成長出來的世界首富,就是廣州十三行商人伍秉鑒。
伍秉鑒的經商致富秘訣是誠信。這是伍家幾代人從窮到富的優良傳統。伍秉鑒的祖父伍燦廷,原是福建省晉江縣安海的茶農。天天翻山越嶺勤懇種茶,但日子卻過得非常艱難。為了擺脫生活窘境,清康熙初年,他挈婦將雛離鄉背井,遷到廣東南海縣謀生。他利用南海縣與廣州僅一河之隔的地緣優勢,入廣州做點小生意,販賣海產,勉強維持一家生活。康熙十年(1671),伍燦廷終于擺脫貧困,買了一套較大的宅院,安頓全家的穩定生活。雍正九年(1731)生兒子伍國瑩,全家樂也融融。伍國瑩七歲時,被送入南海學宮讀書。但他對“四書”“五經”不感興趣,毅然輟學,跑到潘振承的同文行散貨檔當小伙計。他雖然年小,但篤誠穩重,從不偷懶,腿疾手快,還精于計算,引起潘振承的注意。不久,潘振承安排伍國瑩跟賬房先生學管賬。賬房先生樂意教他。幾年時間,伍國瑩成熟起來。美國商人亨特贊美他“很機智,計算迅速準確,行號辦事敏捷,打包整齊,手法靈巧”。[13]這為他以后在同文行管賬以至創立怡和行打下堅實基礎。
但是,時勢才能造英雄。伍國瑩(后改名伍秉鑒)在同文行打雜工和管賬房(相當于今天的財務總監)44年間(1739—1783),正值清朝“康乾盛世”。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廷鑒于臺灣已統一,三藩之亂已平息,決定次年正式廢止海禁,實行“滿漢人民相同一體,令出洋貿易”[14]的對外貿易政策,并設立粵海關、江海關、浙海關和閩海關,負責管理海外貿易事務。后因乾隆二十一年(1756)英國東印度公司派洪任輝(英文名詹姆士·弗林特)到寧波貿易和上天津鬧事,乾隆皇帝大怒之下,于乾隆二十二年詔令關閉江、浙、閩三海關對外貿易,而對廣東則實行特殊政策,宣布番商“將來只許在廣東收泊交易”。[15]故而廣州自康熙二十三年至道光二十年(1684—1840)的156年間,一直開放對外貿易,而且從乾隆二十二年(1757)起又成為中國“一口通商”的港口,從而開通了廣州到全球的八條國際海上絲綢之路貿易航線。廣州這一地緣和政策優勢,使之成為創富勝地,伍秉鑒、 潘振承等十三行商人順勢居間基本上壟斷了中國所有對外貿易而發財致富。
當年,伍國瑩誠實地為同文行管賬房32年,長期耳濡目染同文行誠信居間中外商人貿易發家致富,擁資1億法郎(2000萬兩墨西哥鷹洋銀元)的現實,慢慢喚醒了他沉睡半輩子的經商創富夢想。他于乾隆四十年(1775),把100箱茶葉和112包生絲賣給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人,獲少量資本后去做鹽商。后又于乾隆四十八年,在獲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資助下,向清政府呈請,創辦元順行“洋貨行商”熱照,而躋身于廣州十三行行商之列。次年,伍國瑩將商行改名為“怡和行”。伍氏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因他有同文行管賬房32年的經驗,積累了相當強智的商業頭腦:恪守承諾,誠信經商。他終于后來居上,大器晚成,至乾隆五十一年,在20多家行商中排列第六位;乾隆六十年,伍秉鑒接管行務后又穩定發展,上升至第四位。
伍秉鑒是一個依誠信經商業致富的商人。他掌管怡和行后,遵奉春秋晚期商圣范蠡的“獨富富,不如眾富富”的經商理念為圭臬,打破“同行是冤家”的習俗,遵循“人無信不立,商無信不富”的慷慨大度秘訣,以“誠信”為價值核心、無形資產、致富之路。所以,他與廣大中外商人團結包容,誠信相待,互利共贏,生意興隆。如1805年(嘉慶十年),英國商人史密斯(smith)從歐洲運來一批陳舊棉花,擬高價賣給十三行商人轉售中國市場賺利,同文行的潘有度和廣利行的盧觀恒表示不做這筆“高價質差”的生意。伍秉鑒卻以戰國商人白圭“人棄我取”的經營理念,表示這批貨我全要,結果雖然虧了一萬兩銀元,但贏得了史密斯在歐洲稱贊和宣揚伍秉鑒是誠信可靠商人的美譽,為怡和行后來與外國商人做生意賺大錢打下深厚基礎。
1848年(道光二十八年),一名英國商人要單獨與怡和行做銷售羽紗生意,已出任總商的伍秉鑒又以互利共贏的理念,決定將羽紗貿易分額平均分給各行商銷售,共同賺取這筆難得生意的可觀利潤,令各商行為之感激、欣佩之情。正是伍秉鑒憑著這種“吃小虧占大便宜”的經營哲學,廣結善緣而取信于中外商人,使其生意越做越大,利潤滾滾而來。嘉慶十二年(1807),其身家已上升至第二位,僅次于其原老板的同文行。嘉慶八年(1803)被眾行商推選為總商,與盧觀恒共同主持公行事務。
1808(嘉慶十三年),一家英國公司找到怡和行門上投訴該行售給的一批生絲有質量不合格問題,伍秉鑒不顧當天正給盛年早亡的兄長(秉鈞)辦喪事的沮喪,親自到商貨倉查看生絲,一眼就看出生絲是次品。即對英商好言安撫,再三保證,必定將次品生絲收回,三日包換合格生絲,贏得英商的信任,生意做得更好。
伍秉鑒又機靈地瞄準歐洲市場暢銷中國茶葉的商業信息,發揮其祖父伍燦廷曾是家鄉茶農的優勢,將精力放在茶葉貿易上,兼營絲綢、瓷器。為做好茶葉外銷歐洲賺大錢,他對外以誠信結交英國東印度公司商人米爾頓為摯友,保證英國等歐洲市場購買茶葉的訂單源源不斷;對內則派人回福建購地辦武夷山茶園,并尋找相對固定的茶農,要求反復篩、切、選、揀、炒等加工工序,制作高質量的茶葉,確保貨源的穩定和質量上乘。這樣,不僅茶葉質量得到保證,而且也省去部分中間環節,降低生產成本。這樣一來,在伍秉鑒掌管怡和行期間,伍家出賣到歐洲的茶葉始終質量最好。在歐洲市場上,只要看到茶葉包裝上有“伍家戳記”,人們都確信是最優質的中國茶葉而奔走相告。據此,伍秉鑒又決定與老家更多可信的茶農合作,也讓外商提前下單,照單生產,又留余地,保證產銷兩旺,賺取大錢,皆大歡喜,致使美國獨立建國后的1784年,第一艘直航廣州貿易的“中國皇后號”(The Empress of china)商船,回程也購買大量伍家的茶葉。從此,伍秉鑒又打開了美國這一新大陸市場,賺取更大利潤。為把茶葉生意做大做優,乾隆五十二年(1787),伍秉鑒靈感一轉,竟然請法國商人威章姆斯幫助在歐洲報紙刊登一則商業廣告,以便更大范圍推銷中國茶葉生意,開眼賺世界的錢。
乾隆四十八年(1783)伍國瑩創辦怡和行,經其父子兩代人的努力、精明、機智經營和拼搏31年,終在廣州十三行發展的全盛時期,其財富超越他早年打工和管賬房的老板同文行,成為四大富豪之首。據統計,1834(道光十四年),伍秉鑒擁資金2600萬兩墨西哥鷹洋銀元(相當今天50億美元)。當時清政府一年的財政收入也不外4600萬兩銀元而已,真正是“富可敵國”。
商人都有“趨利”的特質,任何商人都想追求利潤的最大化。伍秉鑒也不例外。他為賺取更多的利潤,以超越潘振承的經商理念,獨出心裁做“哲商”,堅持自己的經營哲學:瞄準時機、不怕風險、東征西討、放眼全球、多元經營。除同歐、美國家大力開展貿易外,還把相當一部分商業資本投資產業,諸如回老家武夷山購買土地開辟茶園、在廣州建設店鋪出租、建筑房屋出賣等。在1776年美國獨立建國后,他又瞄準美國要大力發展經濟以擺脫英國掣肘的新機遇,利用自己在美國擁有大量商業資本基金,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投資于美國的保險業”。[16]同時資助50萬美元和投資50%的股份支持其義子約翰·福布斯與其兒子伍崇曜共同承辦美國鐵路修筑工程,共營賺利。史稱:
“敦元歿,傳業于子紫垣。名崇曜者,富益盛。適旗昌洋行之西人乏資,即以巨萬畀之,得利數倍。西人將計所盈以與之,伍既巨富,不欲多得,乃曰:姑留汝所。西人乃為置上海地及檀香山鐵路,而歲計其入以相畀。”[17]
同時,他還投資美國的房地產、石油、鋼鐵、電報等。道光十年(1830),還由福布斯代為投資經營美國的證券業。伍氏在美國投資多種產業獲利巨大,所謂“有買賣生理在美利堅國,每年收息銀二十余萬兩(銀元)”。[18]同時,伍秉鑒在歐洲、印度和新加坡等國家投資產業。道光十七年,當他得知與美國旗昌洋行(Russell Company)有業務關系的三家英國倫敦銀行倒閉,無法支付在廣州的茶、絲貨款時,伍氏即指示福布斯所“掌管屬于浩館的一筆巨款”的波土頓股東提領一部份款錢匯付給倫敦的釋令兄弟公司(Baring Brothers &co),換取貿易需要支付的匯票。道光二十年,伍氏與美國商人顧盛(J.P.Cushing)聯手在紐約開辦股票公司。由于伍氏在美國投資巨大面聞名美國,致使美國有一艘商船造成出航時,竟以伍氏之名命名為“伍浩官號”。
伍氏在美國商人幫助下獲利甚巨。而他也慷慨解囊幫助美國商人排憂解難,進一步獲取美商幫助。1823年(道光三年),有一位美國波士頓商人要回國,但因拖欠伍氏貸款7.2萬兩銀元而受到粵海關阻攔不能出境。伍氏得知消息,便請美商到家里來問明情況,請商人出示借據,說:
“你是我的第一號‘老友’。你是一個誠實人,只不過是不走運。現在我將欠款期票當面斯毀,把欠款一筆勾銷。你可以回國了。”[19]
波土頓商人十分感動和感恩。回國后,大力幫助伍氏在那里投資礦業開采,賺大利潤。
至1 9 世紀初葉,伍氏怡和行已經成為一家名副其實的多元經營的工商業“跨國大財團”。怡和行儼然是一塊極強的吸金大磁鐵,將全世界的財富源源不斷地吸引到他的賬戶下,從而成為名揚全球的第一大富豪。據W.C.亨特的《廣州“番鬼”錄》一書記載:
“浩官究竟有多少財產,是大家常常談話的話題,但有一次,因為提到稻田、房屋、店鋪、錢莊,以及在美國、英國船上的貨物等各種各樣的投資,在1834年,他計算一下,共約值2600萬兩(墨西哥鷹洋銀元)。”[20]
而當其時,美國最富的皮毛大亨約翰·雅各布·阿都斯的財產僅有2000萬美元而已。2001年,美國《華爾街日報亞洲版》在“縱橫一千年”專欄中,評定伍秉鑒為世界一千年間全球50個最富的富豪之一家。
正當伍秉鑒雄心勃勃大做美歐生意時,1830年完成工業革命的英國,于1840年6月發動侵略中國的鴉片戰爭,英軍的近現代化堅船利炮直沖珠江口,經虎門進攻廣州城,清軍不敵英軍的堅船利炮,以失敗告終。1842年8月29日,耆英和英國璞鼎查簽訂《南京條約》,割讓香港給英國和賠償英國2100萬兩墨西哥鷹洋銀元。原本是伍秉鑒賴以成為世界首富的中國沃土褪色了。1843年9月,伍秉鑒懷著滿腹憂患、失落與不甘撒手人寰,享年74歲。從此,世界最富的國家和世界首富的桂冠從中國逐步轉向西方的英美國家。
注釋:
[1][3] 安格斯·麥迪森(Angus Maddison)著、伍曉鷹等譯:《中國經濟的長期表現:公元960-2030年》(Chinese Economic Performance in the long Run,960-2030AD》)。上海人民出版社,第39、38頁,2016。
[2] 戴逸:《論康乾盛世》。2003年2月23日,在北京圖書館舉辦的“省部級干部歷史文化講座”的講稿。
[4] 亞當·斯密著:《國富論》(中譯本)上冊第412、229頁;下冊第747頁。陜西人民出版,2001。
[5] Robert park,These from the Land of Sinim:Essays on Chinese Question,p61。
[6] Geo philis,Early Spanish with Changcheow.《南洋問題資料譯叢》1957年第4期。
[7] 《福建巡撫常赍奏折》:《文獻叢輯》第176輯。
[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2頁,人民出版社,1975。
[9] 《五百年來誰著史:1500年以來的中國與世界》第180頁,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8。
[10] 《學習時報》2000年17月17日第1版。
[11] 《隔百多年重登寶座:中國超美成最大制造國》:載《明報》A16版,2011年3月15日。
[12] 《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589頁,人民出版社,1966。
[13][20] 威廉C·亨特著,馮樹鐵譯:《廣州“番鬼錄”》第36頁,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
[14] 《清朝文獻通考》卷33:《市糴》。
[15] 《軍機處上諭檔》,見《清宮廣州十三行檔案精選》第107頁。廣東經濟出版社,2002。
[16] F.R.Dulles,The old China Trade(杜拉斯:《舊中國的貿易》P129,Boston,1930。
[17] 徐珂:《清碑類鈔》第5冊,第2332頁,中份書局,1984。
[18] 《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卷26,第973頁。中華書局,1979。
[19] Willim.C.Hunter,The Fankwae,at Cant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