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娜
(中國社會科學院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1919 年5 月4 日爆發的全國性愛國政治運動被稱為“五四”運動,但五四新文化運動卻不能僅以這一天來界定。其實,早在1915 年陳獨秀在上海創辦《青年雜志》,即后來的《新青年》,就開始了新文化運動,歷時十余年。這場新文化運動是在思想、文化等方面的革新運動,而這段時間也正是梁啟超生命的最后階段,梁啟超后期思想回歸傳統、趨向保守,被五四新文化陣營所排斥,并被視為五四新文化的對立面。然而,就連發生在1919 年5 月4 日的愛國學生運動其實也與梁啟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歷史的發展并不是直線和一元的,而是多元和立體的,對歷史事件的考察和對人物的價值評價,都應該放在具體的歷史語境和歷史結構中進行。五四新文化運動并非只有主導方一個聲音,其他方面如辜鴻銘、嚴復、梁啟超、章太炎等,他們的觀點絕不能被簡單地視作新文化的對立面,他們許多有價值的思想被當時的眾聲喧嘩所掩蓋,但現在這些聲音的價值應該被重新評估并肯定。本文擬以梁啟超后期思想為例,來分析其看似與五四新文化思潮相悖,而實則也是新文化運動重要一環的思想價值所在。
《歐游心影錄》通常被作為梁啟超后期思想轉變的代表作,主要記錄了梁啟超等一行七人從1918年12 月底從天津啟程前往歐洲、直至1920 年初回國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所感。這段時間,國際上正值“一戰”結束,巴黎和會召開,新的國際同盟正待形成,而國內五四新文化運動正如火如荼地展開。所以,這樣的時代背景也就決定了《歐游心影錄》不可能僅僅只是一個簡單的旅行記錄,實際上,它是梁啟超站在歐洲近代文明前,以一個中國人的眼光對東西文化所做的思考,對西方近代文明的價值判斷,以及對中國在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過程中所產生的各種問題的整體考量。文中既有對戰后歐洲慘淡的描寫,也有對大戰的反思;既有對物質文明破產的感慨,也有對精神文明重建的期待;既有對科學萬能的否定,也有對科技進步的肯定。所以,《歐游心影錄》并非只是對歐洲近代文明和科學技術的單純否定,其中包含著辯證的分析、正反的論說。但當時蓬勃發展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正是以西方近代文明為楷模,作為運動中的“楷模”通常總被夸大為完美無瑕,不容被指責和懷疑。而此時梁啟超對西方近代文明諸多弊端都給以辛辣批判,顯然,這種客觀理性的批判在當時是不合時宜的。同時,梁啟超后期思想被五四新文化陣營詬病的原因之一還在于他對傳統文化的回歸。五四新文化運動正熱情地張開雙臂迎接西方新思想,并徹底否定傳統文化,而此時梁啟超卻開始饒有興趣地對中國傳統文化展開系統研究,包括對老子、孔子、墨子、荀子、陶淵明、杜甫、孔尚任等,梁啟超都有過專門的著述。在五四那樣一個高揚西方新思想的時代,梁啟超回歸傳統的行為便很容易被認為是開倒車、落后時代潮流。但是,在筆者看來,這樣的判斷是值得進一步商榷的。
首先,如果能對梁啟超一生的思想有一個整體把握,就會發現,梁啟超一生從未徹底否定傳統文化,除了批判“三綱五常”等封建思想糟粕外,他對傳統文化的態度始終是積極樂觀的,并充分肯定傳統文化的價值。不論是他被后人視為思想進步的前期,還是思想退步的后期,他的著述中都有肯定傳統文化的論述,不同之處只在于比例問題,即他在后期對于傳統文化的投入比前期更多。這只是他著述方面的偏重問題,而不能說成是他思想方面發生了什么變化。實際上在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方面,梁啟超的思想基本是前后一致的。因此,也就不存在開倒車之說。并且,梁啟超一生中對吸收引進西方文化始終抱著積極的態度,無論前期還是后期,始終如是。所不同的是,由于眼界知識所限,他在前期對西方文化的弊端尚沒有直觀清楚的認識,而隨著眼界的開闊和知識的增多,特別是歐游所帶來的直觀感受,讓他對西方文明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所以在他后期思想中對西方文化的弊病有了更多的批評。但他并沒有因此而喪失對現代文明的信心,在他看來,“這種現象,連我們有時也看得討厭,有人說,這不是叫社會向上,倒是叫社會向下了。其實不然,一面固是叫舊日在上的人向下,一面仍是叫舊日在下的人向上。然而舊日在下的人總是大多數,所以扯算起來,社會畢竟是向上了。”[1]67
其次,對梁啟超后期思想的判斷,是與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價值評價標準有直接關系。在當時西學東漸、西風強勁的背景下,社會上對于思想進步與否、觀念正確與否的評判依據大多是當時的一種主流評價標準,即西方優于東方,新思想優于舊傳統。但平心而論,這樣的評價標準過于簡單和草率,結果就將許多有益的思想文化給屏蔽掉了。同樣,梁啟超后期思想也需要進行重新討論。五四新文化運動旨在啟蒙民眾,其方法是吸收西方先進思想文化。這種想法本身固然沒錯,但落到實際層面卻出現了極端行為,如“徹底西化”“全盤西化”等。全盤西化的另一種表述就是全盤否定自身傳統文化,對自身進行大換血,這固然是不可能的,但實際帶來的弊端卻顯而易見。即便是那些大談西化的人,在梁啟超看來,“大抵最流行的莫過于講政治上、經濟上這樣主義那樣主義,我替他起個名字叫做西裝的治國平天下大經綸。次流行的莫過于講哲學上、文學上這種精神那種精神,我也替他起個名字叫做西裝的超凡入圣大本領。”[2]409顯然,在梁啟超看來,這些所謂的“西化”,也不過是些形式的成分,而缺少實質的精神和內容。他所希望的,始終是一種東西文明的融通,他說:
蓋大地今日只有兩文明:一泰西文明,歐美是也;二泰東文明,中華是也。二十世紀,則兩文明結婚之時代也。吾欲我同胞張燈置酒,迓輪俟門,三揖三讓,以行親迎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為我家育寧馨兒以亢我宗也。[3]
有人批評這仍然是一種“中體西用”的認知形式。這里且不談“體用”的問題,單就梁啟超對東西文化的態度而言,他的廣大開放胸襟彰顯的不僅僅是對傳統文化的自信,更表明了對異域文化的極大包容和歡迎,而這也正是五四新文化陣營中蔡元培所提倡的“兼容并包”精神的體現。
五四新文化運動旨在啟蒙民眾思想,梁啟超后期思想雖然與五四運動主導方的具體口號和做法存在不同,但最終的目的和指向卻是一致的。并且,梁啟超在很多方面都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有很大的助益,這是以往研究所容易忽略的地方,也是研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另一個視角。
五四新文化運動著力介紹西方先進思想,宣揚西方民主、科學,這是梁啟超前期思想所大力宣傳的方面,也是他前期思想為人所稱道的原因所在。然而,后期他的思想被認為轉向了復古落后,并在《歐游心影錄》中對西方的物質文明和科學進行了無情撻伐,而他所抨擊的西方物質文明和科學,也正是當時五四運動所大力謳歌和倡導的,他這樣“不識時務”地“逆潮流而動”,也讓他的后期思想蒙受了不公的評價。百年后的今天,當我們以一位歷史旁觀者的身份來重新審視這段歷史,筆者認為,梁啟超后期思想不僅沒有落伍,反而更加深刻;不僅沒有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相悖逆,反而從不同的方面給予新文化運動以很大的支持。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
首先,梁后期思想遭受眾多非議的一個方面在于他對待傳統思想文化的態度上。五四主流思想采取的是一種對傳統文化的決絕態度,所謂“不破不立”,要在傳統文化的廢墟上建立新文化。所以,但凡與傳統有關的事物,都要堅決廢除,“打倒孔家店”“線裝書應當拋在茅坑里三千年”等口號屢見不鮮。雖然,魯迅、胡適等后來曾指出,這種激進的口號更多的是一種策略上的考慮,但也側面證實了這種徹底否定傳統的口號和行為在當時社會上的號召力。與這種徹底否定和重建式的啟蒙不同,梁啟超采取的是一種漸進式的、調適型的啟蒙。他從未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特別是在生命的后期他致力于傳統文化的鉆研,挖掘傳統文化中關乎人類情感、道德等具有超越時代價值的東西。但梁啟超對于傳統文化的回歸,是在對東西方文化反思的基礎上對傳統文化的再思考,他肯定的是傳統中那些具有恒久價值的東西。對于保守派為傳統而傳統的態度,梁啟超向來十分反對,他說:“舊者流侈然儼然以道德為其專賣品,于是老官僚老名士之與道德家,遂儼然三位一體之關系,而欲治革命以還道德墮落之病者,乃逕以老官僚老名士為其圣藥,而此輩亦幾居之不疑。”[4]
他反對將傳統文化視作衛道的外衣,他推崇的是傳統中有益于精神升華的精髓實質,而非傳統中的條條框框。中國向現代社會轉型是以西方為發展的楷模,西方在物質方面的進步是毋庸置疑的,但相較于物質方面,其在精神方面的發展則明顯滯后,并且由于精神、情感、道德等的缺失而帶來了一系列社會問題。前車之鑒,梁啟超希望能夠從西方社會的發展中總結一些經驗,以便使中國在轉型的道路上避免錯路、少走彎路。那么,如何避免?在歐游之前,他曾寄希望于西方,然而歐洲戰后的一片慘淡,西方有識之士寄托東方文化來救拔他們的想法,使梁啟超更加堅定了傳統文化的價值。在他看來,利用傳統文化非但不會阻礙新文化運動的發展,反而有助于新文化運動的順利進行。
其次,對西方物質文明和科學萬能主義的批判,也成為梁啟超后期思想被指落伍的原因之一,對“科學”的態度成為判斷是否是新文化陣營的標準。西方物質文明的成就以及科技進步所帶來的聲光電氣等的發展,都是有目共睹的,并成為國人效仿的目標。國家富強固然離不開科技進步和物質文明,但如果將其發展到極端,則會帶來一系列的問題。梁啟超對物質文明的畸形發展和科學萬能主義的批判并非空穴來風,他在歐游期間的所見所聞所感,讓他在面對發達的物質和科技文明時,不會頭腦狂熱,而能客觀辯證地看待一個事物,并不意味著否定這個事物。同樣,也不能將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對“科學萬能主義”的批評,視作他對科學本身的反動。梁啟超顯然已預感到他對“科學主義”的批評,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可能會招來非議,故在文末專門做了注,以表明他的實際立場,“讀者切勿誤會,因此菲薄科學,我絕不承認科學破產,不過也不承認科學萬能罷了”[1]64。盡管如此,梁啟超還是因對待科學問題上的理性態度,而遭狂熱“西化”者的鄙薄,并成為判斷他落伍的“有力證據”。
事實上,梁啟超后期始終不遺余力地倡導科學和科學精神,堅信科學的價值。他在《美術與科學》的演說中認為,西方現代化成就應歸功于科學,“現代化文化根底在哪里?不用我說,大家當然都知道是科學。”[5]并認為,在中國即使是最頑固不化的人,現在也絕無法否認科學的價值,他說:“近百年來科學的收獲如此其豐富,我們不是鳥,也可以騰空;不是魚,也可以入水;不是神仙,也可以和幾百千里外的人答話……諸如此類,哪一件不是受科學之賜,任憑怎么頑固的人,諒來‘科學’無用這句話,再不會出諸口了。”[2]408他認為,中國要發展進步,就必須大力發展科學,培養國民的科學精神,并給“科學精神”以系統的解釋,即“有系統之真智識,叫做科學。可以教人求得系統之真智識的方法,叫做科學精神。”[2]410他希望國民能夠人人存一科學精神,并運用普及之,那么中國文化必定會再放異彩。正是出于對科學重要性的認識和對科學價值的認同,他積極參與當時中國最大的科學團體——中國科學社——的活動,并在1923—1928 年先后五次出任科學社的董事。除此之外,他還在各種場合的演講中大力宣傳科學和科學精神,鼓勵國人要做“科學的國民”。顯然,梁啟超是科學和科學精神的服膺者、鼓吹者,而非反對者;五四時期乃至后來不少人之所以對他在科學問題上的觀點產生非議,主要癥結在于他對“科學萬能論”的批評;我們認為,對科學萬能論的批評正反映了梁啟超對待科學的理性態度[6]。
再次,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重要內容之一是新文學運動,歐美文學成為新文學運動重要的引進譯介資源和效仿對象。眾所周知,梁啟超最早提出了“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的口號,并身體力行地支持白話文運動,他創作的《歐游心影錄》可視為同時代白話文的上乘之作。但與前期注重文以載道的文學政教思想不同的是,梁啟超后期思想更加注意文學作品本身的審美價值,突出文學的藝術和美感。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大力倡導歐美短篇小說時,梁啟超卻對這種文體提出了批評。他在《東南大學課畢告別辭》中說道:“現在他們的文學,只有短篇的最合胃口,小詩兩句或三句,戲劇要獨幕的好。至于荷馬、但丁、屈原、宋玉,那種長篇的作品,可說是不曾理會。因為他們碌碌于舟車中,時間來不及,目的只不過取那片時的刺戟,大大小小,都陷入這種病的狀態中。”[7]52要知道在此前,為了達到政治宣傳的目的,梁啟超正是這種短篇政治小說的提倡者和鼓吹者(1)同時,也應注意到一個客觀事實,即便是在梁啟超鼓吹短篇政治小說的前期,他也從沒有否定中國或西方古典文學的魅力和價值,雖然間或對中國古代小說有所批評,但小說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地位和分量是很低、很輕的。。而此時,他更強調古典文學的長處和優點,批評現當代西方文學尋求一時的感官刺激,缺少永恒的藝術價值。實際上,梁啟超對短篇小說的批評是有所指的,五四時期的小說多以短篇為主,并且“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作為當時五四新文學運動主將的胡適就十分推崇短篇小說。胡適在《論短篇小說》中稱:“最近世界文學的趨勢,都是由長趨短,由繁多趨簡要……我們簡直可以說,‘寫情短詩’‘獨幕劇’‘短篇小說’三項,代表世界文學最近的趨向。”[8]而梁啟超認為,這恰恰代表了一種文化快餐式的病態。“在日益忙碌、機械化的現代生活中,中國的青年,因為現實政治社會的不安,精神無所寄托,只能需求短篇文學體裁以作片刻的刺激和發泄,梁啟超認為這不過是‘在惶惶求所以療治之法’。”[9]而古典文學中那些滋養人類情感和靈魂的文字卻全然被忽視了。
當時國內很多作家還積極提倡自然主義文學運動,新文化運動強調對人的啟蒙和“人的發現”,因此更加注重客觀性和真實性。自然主義文學就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啟蒙載體。茅盾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人生派”的主要代表,他認為,“文學的作用,一方要表現全體人生的真的普遍性,一方也要表現各個人生的真的特殊性。”[10]希望借助自然主義“求真”的特點,揭露社會的黑暗和人性的缺陷,以激發起改造社會和改造國民性的目的。但梁啟超對自然主義文學過分揭露社會黑暗的表達方式十分不滿,他在《歐游心影錄》中這樣寫道:“把人類丑的方面、獸性的方面,赤條條和盤托出,寫得個淋漓盡致。真固然是真,但照這樣看來,人類的價值差不多到了零度了。總之,自從自然派文學盛行之后,越發令人覺得人類是從下等動物變來,和那猛獸、弱蟲沒有多大分別,越發令人覺得人類沒有意志自由,一切行為,都是受肉感的沖動和四圍環境所支配。”[1]65梁啟超的擔憂不是毫無道理的。自然主義文學不論是受其譯介的影響,還是由于其文學創作手法,其最終并沒有達到預期的積極改造社會和樂觀面對人生的初衷,而是走向了其對立面。
雖然,梁啟超對新文學運動中的具體表現形式表達了不同的意見,但并不能因此就認為他反對新文化運動。事實上,“百花齊放”更有助于增強新文化運動的活力。文化本就是多樣的,同為儒家學說,其中也分為多種學派,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顯然就很不一樣,但并不妨礙它們同屬儒家學說。所以,今天我們再評價梁啟超與五四新文學運動時,不能因為他對短篇小說和自然主義文學的批評而否定他在整個新文學運動中的地位和貢獻。
梁啟超在很多方面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保持著高度的一致,給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展帶來直接的、積極的影響,并在國民啟蒙和思想解放方面做出了諸多積極貢獻。
第一,梁啟超從政多年,積極致力于國民性改造,注重自己在國家政治、經濟層面的實際作為,這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學而優則仕”的典型路徑。然而,沉浮宦海多年,他發現再好的制度都需要人來執行運作,如果人的素質有問題,再好的制度都形同虛設。所以,他決意要棄政從教,希望能從教育方面為國民性改造做些實際具體的努力,因而出任清華大學國學院導師。這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旨在啟蒙民眾的宗旨完全一致,只是在具體操作層面上或者說是路徑上有所不同。例如,五四新文化運動將啟蒙民眾思想的方式寄托于傳播西方先進思想,并以歐美小說作為重要的載道方式之一。而梁啟超雖然對歐美現代小說注重感官刺激的快餐形式頗有微詞,但仍認為文學是改造國民性的重要路徑。他在《〈麗韓十家文鈔〉 序》里曾明確表示:“國民性以何道而嗣續?以何道而傳播?以何道而發揚?則文學實傳其薪火而筦其樞機,明乎此義,然后知古人所謂文章為經國大業不朽盛世者,殊非夸也。”[11]
所不同的是,梁啟超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典籍中有關乎人性修養的超時空價值,精神、道德修養是國民性改造的重要方面,所以傳統經典需要重新被挖掘和重視。他棄政從教,就是希望能從教育方面為國民性改造做點實際的事情。他認為,情感、道德教育是國民性改造的重要方面,歐游的見聞觸發了他很多感想,在知識科技理性日益飛漲的西方,其國民的情感、信仰和道德則明顯干癟滯后,歐戰爆發也多與此有關。國家要富強,人的情感也需要和諧,并且情感、道德等是否和諧,是國家富強的重要前提和保障。所以,當他看到國內對知識、科技、理性的狂熱追捧,就不免希望能在理性和情感的天平上有所平衡,以避免國民在理性和情感上的失衡。那么,這就涉及情感、信仰和道德是效法西方還是取法中國傳統的問題?梁啟超向來在東西文化方面都十分開通,世界的格局、開闊的胸懷都讓他并不唯傳統是為。1922年,梁啟超在清華大學做了《情圣杜甫》的演講,其中講道:“新事物固然可愛,老古董也不可輕輕抹煞,內中藝術的古董,尤為有特殊價值。因為藝術是情感的表現,情感是不受進化發展支配的,不能說現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優美,所以不能說現代人的藝術一定比古人進步。”[12]傳統中既然有價值可取,又何妨接受呢!近代的西方和日本,“傳統文化透過個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影響,供給他一種內在自發的動力,驅使他勤奮努力的工作;這就是西方人所謂的勤勞的工作精神(work ethic)。沒有這種精神,現代化不會在西方出現,而日本的經濟成長也不會有今天這種驚人的成績。重要的是:在這兩個地區,勤勞的工作精神都是以傳統為源頭。”[13]相較于西方思想,中國傳統文化顯然更合乎中國國民的習慣和心理,有一種集體的無意識存在其中,傳統是國民凝聚力的重要力量,任何企圖打破傳統的行為都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西方現代社會的富強也是最近幾百年的事情,在此之前,中國文化一直在世界中處于強勢地位,不能以傳統文化在低潮期的回應而否定了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
其實,相比于梁啟超對傳統文化的高調立場,五四新文化陣營中不少人對傳統文化的復雜心理也不難發現。就連主張“全盤西化”的胡適,也在五四后期開始整理國故,他雖將此說成是在傳統文化中“捉妖打鬼”,這實際是充當了整理國故的幌子,他一生都對“國故”有著難舍情感。周作人也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主張將五四新文學與中國傳統古典文學結合,肯定傳統文化的價值。所以,五四新文化運動實質是東西兩種文明的融合,只是所引進的西方文化處于顯性的地位,而傳統文化處于一種隱而不顯的潛意識當中。直至今天,我們也無法否認傳統在我們文化中的底色地位,只是底色的深淺程度不同罷了。梁啟超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主張吸收傳統文化的精華,并不是一種簡單地吸收。他剛剛經歷了一年的歐游,他所主張的對傳統文化的吸取,是站在中西兩種文化的對立聯系上考慮的,是以一種立體、深刻的眼光來看待傳統,看似是回歸傳統,實際上是一種對傳統的超越。
第二,梁啟超重視傳統文化,并非意味著他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引進西方思想有所抵牾,在西方先進思想的介紹方面他同樣是不遺余力,可以說五四新文化陣營中無一人能望其項背。梁啟超在歐游回國不久后,于1920 年4 月聯合眾多社會名士在北京成立了共學社,其宗旨為“培養新人才,宣傳新文化,開拓新政治”,將翻譯外文圖書和派遣留學生作為工作重點。此前,他已向時任商務印書館負責人的張元濟提出“擬集同志數人,譯輯新書,鑄造全國青年之思想”的主張,并獲張元濟支持。梁啟超認為,“無論何種學說,只要是有價值的,我們都要把他輸入,令各方面的人,對于那一種有興味,就向那一種盡量研究。表面上看來,所走的方向,或者不同,結果總是對于文化的全體,得一種進步。”[14]217共學社通過梁啟超的社會影響和文化地位,以及商務印書館的大力支持,編譯出版了大量外文圖書,涉及政治、經濟、教育、哲學、科學、文學等多個方面,涵蓋了馬克思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等西方思想,這些都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理論武器。
為了進一步增強與國際間直接的文化交流,1920 年9 月,梁啟超又聯合蔡元培、張元濟、林長民、熊希齡等社會名流成立了講學社,其目標是每年邀請一名國外著名學者來華講學。講學社先后邀請了四位國際名流來華訪問講學,有美國實驗主義哲學家、教育家杜威,英國哲學家羅素,德國著名學者杜里舒,印度大詩人泰戈爾。講學社還擬邀哲學家柏格森、倭鏗,經濟學家凱恩斯,科學家居里夫人、愛因斯坦等,但皆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作為講學社的創立者,梁啟超積極籌劃組織,甚至親自出面邀請這些世界名哲。梁啟超曾在《在講學社歡迎羅素會上演說詞》中講道:“我們對于中國的文化運動,向來主張‘絕對的無限制盡量輸入’。因為現在全世界,已到改造的氣運,在這種氣運里頭,自然是要經過懷疑的試驗的時代。所以學派紛紛并出,表面上不免有許多矛盾,但各有開辟將來局面起見。總之各有各的好影響。就學問的本質說,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好或絕對的不好。為中國現在計,說是那種絕對的適宜,那種絕對的不適宜,誰也不能下這個斷語。”[14]217無疑,四位國際學者的到來,給中國思想界帶來了久違的生機,他們將先進的思想介紹給國人,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擴大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范圍和影響,使中國思想界在更多的領域得以解放和革新。共學社和講學社的這些貢獻,都是五四新文化運動重要的組成部分,而梁啟超從中所做的努力更不應被淡化甚至被遺忘。
梁啟超曾經說過:“我們中國因為近來社會進步比較的慢,歐洲先進國走錯的路,都看得出來了,他治病的藥方,漸漸有了具體的成案了。”[14]217可見,梁啟超在他生命的后期,即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的一系列行為,都基于對東西方文化的思考,都出于國民性改造和國家富強的考慮。在他諸多看似保守的思想行為背后,我們能看到他對人的價值和生命意義的深切關注,這是他鑒于歐洲發展中出現的問題之所思,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人的啟蒙”的宗旨一致。盡管梁啟超在此前的不少文章中也有對于人本精神的討論,但后期對此問題的討論顯然更加深刻,這是基于以下幾個原因:其一,西方近代文明在傳統社會前顯示了多方面的發展優勢,但“一戰”的爆發也暴露了西方近代文明發展中的一些弊病,其中就包括人的異化問題、精神信仰的空虛問題等。其二,此時中國正以西方近代文明為發展楷模,而如何能避免上述弊端,顯然是梁啟超關心的重點。其三,中國傳統文化就是一種人本主義文化,不論是儒家、道家還是佛家,都非常注重人本意識問題,所以,此時討論人本意識問題也是對東西文化能否匯通融合的思考,或者說是對傳統文化能否補益西方近代文明這個問題的思考。
梁啟超當時尤其重視人本問題,也與新文化運動有關。梁啟超針對“什么是新文化”這個問題,給出了他的理解,他說:“要講新文化,必有兩個先決的要點:一、在知識上要有科學的理解;二、在品格上要有自律的情操。”[15]419其一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口號之一 ——“科學”,其二是關系到情感和道德的問題。在五四之前,人們尚可按照傳統的一套禮儀規范行事,但五四“打倒孔家店”的徹底反傳統行為則容易使人心無所安放,行為無所規范。新的道德規范尚未確立,而舊的道德規范已被打碎,這樣很容易使人陷入道德虛無主義的境地,帶來更加嚴重的社會問題。因此,他嚴正指出:
近來,國中青年界很習聞的一句話就是“智識饑荒”,卻不曉得還有一個頂要緊的“精神饑荒”在那邊。中國這種饑荒,都鬧到極點,但是只要我們知道饑荒所在,自可想方法來補救。現在精神饑荒鬧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豈非危險?一般教導者,也不注意在這方面提倡,只天天設法怎樣將知識去裝青年的腦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識才是有用,茍無精神生活的人,為社會計,為個人計,都是知識少裝一點為好。因為無精神生活的人,知識愈多,痛苦愈甚,作歹事的本領也增多。[7]53
梁啟超希望那些經過新文化運動洗禮的青年們,“要作新文化運動,應當要‘知識上,非做到科學的理解不可;在道德——品格——上,非做到自律的情操不可!’”[15]421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口號就是“民主”和“科學”,所以,“科學”的重要性已逐漸被社會大多數人所認同(2)梁啟超對于“科學”的理解,相較于同時代的很多人要深刻得多。他在《科學精神與東西文化》一文中講到“科學精神”要分三層意思說明:一是“求真智識”,二是“求有系統的真智識”,三是“可以教人的智識”。他認為中國學術界,因為缺乏這三種精神,所以生出很多病癥,如“籠統”“武斷”“虛偽”“因襲”“散失”等。所以,他認為倡導科學,絕非只是表層的枝葉,而是要學習其精神。。但對于倫理道德這種于國家富強目標看似并無太多直接關系的因素,則往往容易被忽視。歷史證明,倫理道德這種軟實力才是支撐一個國家發展強大的基石。因為“知識的發展總是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下進行的,受制于社會環境,而道德顯然是造就不同社會環境的一種重要力量。所以,道德與知識之間的關系十分密切,互相交織,甚至在社會功能上有一定的替代關系,這個道理不難理解。”[16]172
梁啟超后期看似回歸傳統的保守行為,其實是一種先覺意識,是經過審慎的思考和總結。孔子的“仁者愛人”思想,誰會認為過時落后呢?墨子的“兼愛”“非攻”,誰又會否認其價值?新舊并非絕對對立,新思想通常是在舊有思想的基礎上形成,新舊思想通常有相當多的重合部分。梁啟超對傳統的回歸,并不是對傳統文化道德絕對的、無條件的贊同,而是對傳統文化道德的超越。他認為,道德的目標不外二者,即“發展群性”和“發展個性”[17]。也就是說,在發展群體力量的同時,也要保證個體的發展。那么,“這樣的道德原則與傳統道德原則是不同的,因為傳統道德原則只顧及了前者,而沒有顧及后者。”[16]19顯然,梁啟超所主張的道德公準與傳統并不完全相同。同樣,對于傳統文化的其他方面,他也不是簡單地亦步亦趨,而是在舊有文化的基礎上有所超越。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近代歷史上重要的思想啟蒙運動,打破了兩千多年封建思想對人們的桎梏,也為中國共產黨在理論上、思想上、組織上做好了準備。我們在充分肯定五四新文化運動歷史地位的同時,也需要認識到其中存在的問題。在對待西方文化和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上需進一步討論。事實證明,“全盤西方”不僅絕無可能,反而危害甚大,而中國傳統文化是幾千年傳統社會文明的積淀,是幾千年文明的見證,應汲取其中優秀的文化因子,進行創造性傳承和創新性轉化。不可否認,隨著時代的發展,適應現代社會的現代文化會越來越普遍,但傳統文化所蘊含的真理始終是真理,作為世界優秀傳統文化之一的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化的發展進程中具有不容置疑的價值。同樣,梁啟超后期思想中對于傳統文化的重視,也是出于對傳統文化中具有永恒價值的因素的肯定。在與西方文化的交融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積極方面得以彰顯,而梁啟超對傳統文化的信心,正是源于他堅信傳統文化中具有能夠補救西方現代文化的積極因素。所以,對梁啟超后期思想的評價,不應流于簡單粗疏,而應該看到其在“解放思想”“啟蒙民眾”“引進西方思想”等方面的貢獻絕不亞于五四新文化陣營中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