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龍寶
“為知識而知識”的知識觀是西方知識觀的一種宇宙論和認識論表達,儒釋道的知識觀是認識論、功夫論和倫理學的有機統一。“道”“仁義”“自然”“空”是中國式生命倫理學的核心范疇。人之生命運動的最高境界是“行道”,在行道中確證自己的信仰,培育自己的德性、價值觀、意志品質、審美情趣和智慧。生命的成長在于在實踐中理解“道”“仁義”“自然”“空”等核心范疇,并在行“道”的過程中創造性地詮釋儒釋道生命智慧,這是從知識到能力、智慧、人格修養的一條中國式的獨特路徑。
儒釋道生命倫理的展開與人格的建構都從獲取知識開始,與獲取知識相關有一個重要問題即確立一種怎樣的知識觀。當下中國人無論男女老少,不分階層、貧富、智愚,不分場合,無論在家中、地鐵、學校人手一臺手機,幾乎人人是低頭族僵尸。被微信吸引的主要原因:一是為了滿足人際交往的心理需要,“微聊”已成為人們的情感紐帶和依賴。二是為了滿足人的天性——求知欲望。“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嗅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孟子·盡心下》)其實,知識之于大腦和心理,性也。人的本性在于求知,與口、目、耳、鼻、四肢的感官欲望之滿足一樣,對知識的渴求是更為強烈、更加持久的原始沖動。不過,為生存而掙扎的人們往往抑制了對未知研究的沖動,只有那些有閑階層、貴族階級才有閑暇、有資格滿足自己的本性,去探求宇宙的奧秘和規律。最早的在對知識探究的原始沖動中并沒有什么功利目的,往往不是為了“有用”才去探求未知,而是為了了解、明白事理,為了解答心中的謎團,為了滿足探索未知的原始沖動才去尋求、追問未知。這種對知識的探索、追問,處于人類的蒙昧階段,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根本標志。現在我們似乎已完全忘記了這種對知識出于本性的探究和追問的起源,而是信奉充滿功利主義的知識觀。重溫這種“為知識而知識”的知識觀實在令人神往。那是一種人的澄明狀態,是最有利于創造潛能開發的狀態,也是使人獲得幸福、快樂、得以提升自己精神境界的最佳狀態。中西方對知識渴求的原始沖動是完全一樣的,只是“為知識而知識”的知識觀是西方知識觀的一種宇宙論和認識論表達。古希臘的自然主義哲學探究宇宙是由什么元素組成的,很早就有了將概念、判斷、推理形成龐大的形式邏輯的認知思維方式。他們認為知識代表對客觀事物規律性的認識。知識首先指向宇宙論,后來轉向認識論,知識代表規律、真理和科學。蘇格拉底認為真實、信念和證實是構成知識的三個必要條件。他在街頭巷尾和人對話的目的就是為了證實“勇敢”“正義”等概念的真實性,他的名言“我自知自己無知”并非謙虛,而是客觀地自我認知,所以他才為了追問知識和真理,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亞里斯多德曾說:“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也是把證明真實和信念作為追問知識和真理的職責和使命,他把哲學和科學合二為一,都當作知識看待。知識“不僅包含對自然的認識,也包含對個人行為、政治制度等的選擇和評價標準。”①到了近代,知識觀以人的感性和理性為前提,在探索發展中形成了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哲學流派。及至當代,西方知識論成了有特定研究對象且有一系列范疇體系的概念,被界定為有關“知識確證性質的研究”②之范疇。
儒釋道的“知”是指主觀的、富有個性和人格獨特性的對“道”的認知、體悟、證悟、踐悟,是由個體經驗上升到智慧的“知”,它不是純粹個性化、特殊性的“知”,但也反映了普遍性的規律。中西“知”的不同在于,西方的“知”在動態中對客觀事物進行概念化,并將概念與概念聯系起來形成理論或知識結構,再加以調整和完善,致力于用堅定的信念對客觀、真實的事物的實證,其輝煌的成就是近代科學技術對人類文明做出巨大貢獻。可以如此詮釋,西方的對未知探求的原始沖動在歷史進程中造就了西方的技術和理智,這至少是一個方面的文化背景的主要原因。
儒釋道的知識論是認識論、功夫論即倫理學的有機統一。西方倫理學有所謂德性論、義務論、功利論之分,儒學可以說集德性論、義務論和功利論三者于一身,在儒釋道三教合流的宋明儒學那里這一特性更為鮮明。當下政治精英、企業精英、知識精英都有一個從知識到德性涵養、人格修養的問題,亦即都有一個格物窮理的心性修養的工夫問題,可見儒釋道生命倫理學的當代價值日益凸顯。孔子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是對知識和事物意誠的一種態度,這與蘇格拉底的“我自知自己無知”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一種對學問的實事求是態度,也是對自我的辯證認識,所謂“君子泰而不驕”(《論語·為政》)。在孟子那里,學問主要是指德性知識,是對天賦道德良知予以自覺反思的過程。“仁義禮智,非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盡心上》)孟子認為,仁義禮智這種德性知識不是從外部給予的,自己天賦中本來就擁有這些,只是人們不用心思想、領悟罷了。他甚至認為,“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下》)世間萬物的根本原理,其實都在人的本性之內早就具備,求知的過程只需逐一把它們發掘、發揮出來就行。君子之所以不同于常人,就是發現和發揮這種本性所下的功夫不一樣,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盡心上》)君子內心所懷的念頭是仁、是禮、仁愛的人愛別人,禮讓的人尊敬別人,愛別人的人,別人也經常愛他;尊敬別人的人,別人也經常尊敬他。這是一種反身而誠的修養功夫。“養心莫善于寡欲。”朱熹從“性即理”的理念出發,所謂修養功夫就是把“心”存養起來,即收斂其身心、端莊存養,不必把功夫用在“鉆紙上語”;所謂“存心、養心”,是專指不要失缺此心,因“心若不存,一身便無主宰”(《朱子語類第六十二章》),“圣賢千言萬語,只要人不失其本心”(《朱子語類卷十二》)。可見,孟子的知識論不同于西方的認識論,而是倫理學和人格修養的工夫論,是德性論、義務論和功利論的高度統一。
《大學》所講的格物窮理是一種回到自己身家性命上來體驗和相互推究和發明。格物窮理和西方對知識的獲得不一樣,它不是認識論意義上的對外界事物的規律的探求,而是一種對自己工作、交往、情愛、日常生活的知和行的一種體悟,是對日常行為的一種體察、監督和踐履。“學問,就自家身己上切要處理方是,那讀書已是第二義。自家道理都具,不曾外面添得來。”(《朱子語類》卷10)“如說仁義禮智,曾認得自家如何是仁?自家如何是義?如何是禮?如何是智?須是看自己體認的。”(《朱子語類》卷11)可見,西方的知識是認識論,中國傳統的知識是功夫論。朱熹強調真知不可徒以認知義之止定,知得此理盡,須是要知得透底,“知至而后意誠,須是真知,方能誠意,知茍未至,雖欲誠意,故不得其門而入矣。為其胸中了然,知得路徑如此,知善之當善,惡之當惡,然后自然意不得不誠,心不得不正。”(朱子語類)卷15)所謂“誠意”是指“須無一毫自欺,方能自慊,方能不自欺,故君子必慎獨”(《大學》)這種功夫,在朱熹那里叫“主敬”涵養。朱子曾屢言“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朱子語類》卷12)朱子還強調一個“畏”字,即收斂身心,不放縱自己之義,抑制一切不合理的意念,為的是護衛自己的心之虛靈明覺,不僅有益于身心健康,還有益于創造潛能的開發。
在宋明理學中更強調認識論與倫理學的高度統一,朱子是這樣,二程、張載均如是,都把學問當作生命的倫理和智慧,這種倫理和智慧仍然還是對天道的體悟。這種對天道的認識最終是為了德性的修養,是為了成就自己。張載在《西銘》中的“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意為人類是我同胞,萬物是我朋友。他最有名的宏大志向、豪情壯語、道德情懷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橫渠四句”可以說是儒家認識論與倫理學高度統一的志向,在認識世界的同時其根本目標要注重以崇高的道德力來改變世界。這種中國式的認識論和倫理學的統一的致思方式,一方面反映了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特性是道德理想主義,道出了近代中國之所以自然科學不發達的文化背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不僅表現了不同于西方哲學的民族特點,而且為超越西方實證主義的狹義認識論提供了思想智慧”②。
《易經》是中華文化的源頭,由它生出儒道二家,儒家的天道即人性,發掘和發揮本性是在求“道”。儒家要人遵循仁義之道自覺發掘和復歸人性的至善,而人性有善惡兩端,對治人性不能僅靠心性修養,禮法兼治方能安頓社會和人心。“‘禮’是制度、儀式、規范、品質,是秩序與和諧,是維護古代道德規范的重要工具,是國家秩序和人之為人的精神和風貌,又是一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價值體系和社會風尚。”③“禮有經,有變。經者,常也;變者常之變也。”③“‘禮’在治國理政中具有樞紐價值;其內在動力是‘樂’。禮的實行要遵循‘道’的運行,而‘禮’的本質,則是彰顯‘道’的精神。”③
道家使人明了人源自自然的本真,生命運動乃是自然所生,循道而行是為德,一切為了功利、粉飾、背離自然而然的行為都不是善行、不是德行。老子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老子48 章》)學習知識要不斷求增進,而德性修養要不斷減損心靈的污垢。儒道都認為修養德性使內心達到平靜如水的狀態,是身心健康、人格修養的必經之路,也是有效認識活動的前提和基礎。莊子認為“何思何慮則知道?”(《莊子·知北游》),只有真人才能達到真知,這種真知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認識具體問題,而是“知道”,是對萬事萬物運行規律的最高認識境界,真人的“虛靜”不僅體現了萬物根源之道,也是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真人是擺脫了功利機巧之心的神定之靜,是對天地之道的“真知”。莊子崇尚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莊子·逍遙游》),在現實世界的確找不到,但這在今天對彌漫著功利主義的世界上的人們很有啟迪效用。《中庸》的“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是把學問和德性修養、認識論與倫理學統一起來。與西方的知識論的不同在于,西方的認識論注重對宇宙自然規律的探求,中國傳統的認識論和倫理學的統一,其側重點在對生命的體驗,使學問達到廣博深厚與精細微妙的程度,使自己的智慧包括認識能力和修養的功夫即使達到高大光明的境界了,還要將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的中庸之道之把握作為自身修養恒久的目標。
佛教的“轉識成智”也是把認識活動與德性修養融于一體。佛教認為“六識”即眼、耳、鼻、舌、身、意六種感官即認識功能對事物的識別,導致人們執著于追求滿足自身欲望的事物,由此產生了得失憂喜的分別心、執著心,帶來無限煩惱、無盡的憂慮。“轉識成智”即要通過心性修養使人從“無明”導致的苦惱中解脫出來。“轉識成智”在印度教那里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修煉過程,中國化的佛學禪宗則用簡潔明快的頓悟方法教人明心見性。頓悟的目標是對佛學核心概念“空”的認識。“空”的基本內蘊是人生無常,認為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恒長的存在性,所謂“緣起性空”。萬事萬物分分秒秒都在變化之中,萬物本不自有,均由因緣和合而生。在這個世界上,無論物質的、精神的、思維的一切存在都是有生有滅,都在動態變化之中,唯有自己的本性是永恒存在的。所以要放下、拋棄一切私心雜念,找到自己的本性,從而明心見性,使自己不要執著于某種事物、功名利祿、自我中心。可見,佛教的智慧也在成就自我,以至于自度度人,是生命的倫理和智慧。
“道”“仁義”“自然”“空”是中國式生命倫理學或生命智慧的核心范疇。中華文化是道文化,“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易經·系辭上》)揭示了萬物運行,包括生命運動的總規律、總原則。道文化不同于西方的“邏各斯”文化和“神”文化,它讓人了解生命運動的規律,使得人能夠積極主動地把握自己的生命運動,自覺關照自己的信仰,培育自己的德性和審美情趣,引領價值觀朝向健康的方向,鍛造意志品質能經受挫折,具有抗挫折力,從閱讀和社會生活實踐中提升生命智慧。
生命在于運動,身體、心靈、精神、心理無時無刻不在運動當中。儒道佛的基本精神不僅僅是“悟道”“體道”,更在于“行道”,在行道中提升生命的境界,在行道中確證自己的信仰、培育自己的德性、價值觀、意志品質、審美情趣和智慧。儒釋道生命倫理學的核心概念和中國人的生命成長均在于深入理解“道”“仁義”“自然”“空”的核心范疇并踐履即在行“道”的過程中創造性地詮釋中華“道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道文化”,使自己獲得更加健康、快樂和有意義的生活,使中華民族魏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儒學的基本精神認為人人都能成圣成賢,都有可以成為君子的人性稟賦。儒家的人格境界有三個層次,一是君子,二是仁人,三是圣人。孟子云:“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曰:“涂之人可以為禹”。因為人性本善。圣人難能,仁人是理想,君子是當下的行為方式和目標。中國文化精神深信道德自覺的超越性。每個人是自己的主宰,儒家信奉“天命崇拜、圣王崇拜、祖宗崇拜”,歸根結底信奉人的精神境界的崇高和傳統的價值力量。儒學的天命是人的道德化了的天命。儒家認為“天聽自我民聽”(《尚書·周書·泰誓中》)是說要服從人的道德力量。建立在道德自覺、憂患意識基礎上的人文主義精神是儒學的基本精神,這與基督教的外在的人格神上帝是不一樣的信仰。普通中國人并不能理性地了解中國人的信仰之特征,也不能理解學理性很強的所謂道德自覺的內在超越是何物,他們熱衷于于神秘兮兮的“頭上三尺有神靈”的民間信仰,但其間的精神實質與內在超越基本上是一致的,只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分別、精英文化與民間文化的區別。在一次調查研究中,幾乎100%的受訪者贊成“好人有好報,德福應當一致”,贊成“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周易·系辭下》)的道理;這就是儒家的為人之道,道家的自然之道,中國化禪宗的頓悟之道在千百年互動交融中形成的中國人的生命倫理和智慧。一方面“道”是很遙遠的、玄妙的、高深的、超越的,另一方面“道”是很平實的、很簡易的、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正所謂儒家所說的“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禮記·中庸》);道家所說的“無所不在”之道;佛家所說的“擔水劈柴,無非妙道”之道。事實上,我們每天的油鹽醬醋、日常生活、工作實踐都滲透著“道”。不管我們是否意識到,每個人的工作和生活實踐都一定程度上受到“道”(規律)的制約,因實行仁道被肯定和贊賞,人們的行為在被“道”(為人處世的)的原則所詮釋,在遵循“道”(“反者道之動”)的樸素辯證法中被證明,在追求“道”的真善美的精神實體中確立做人的理想目標。“道”是超越的,又是平實的;尋常百姓并不能理解儒家、道家和佛家之“道”的超越性,不了解儒家的內圣外王之道、中庸之道、絜矩之道的真切含義,也未能明白道家的自然之道和中國化佛教禪宗的頓悟之道,更不懂得什么是天道的陰陽、地道的柔剛、人道的仁義,但在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思考問題、衡量事物、評判價值,喜怒哀樂的情感世界卻又都能體悟、感悟、證悟到“道”的生生不息、孕生萬物的能量;領會作為規律、原則、規范、真善美、理想目標、最高智慧等“道”的本質內涵的作用、功能和力量。人們明白做了壞事會遭到報應;不按春夏秋冬自然規律生活,身體就難以健康甚至早夭;心中沒有追求,對未來沒有目標,人就會空虛乃至憂郁,時間長了會導致心理和精神等心身疾病;對他人有愛心、對社會有關懷,生活就會感覺幸福多彩,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工作中對儒道佛之“道”的領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一種經驗性而非學理性的認知。中國的“道文化”并不在意如何去解釋世界,認識客觀世界是有什么元素組成的,而是在意告訴人們如何生存和生活,如何待人接物,如何與自己相處,協調好身心關系、人我關系、人物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人和自然的關系。儒家在講求規范、義務和責任的過程中指向理想人格集美德的培育和塑造,正是在此意義上,儒家涵蓋了西方的功利論、義務論和美德論三者于一體。儒家是關注人世間的人道,道家雖說很玄乎,但其推天道也是為了明人事,中國化了的禪宗的優勢就在于融入了儒道注重社會實踐的品格。禪宗之所以對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和社會生活產生了重大影響,使佛教在中國生根、開花、結果,就是因為禪宗繼承了儒家的生活化和實踐化品質。這種與認識世界相關的德性修養的理念和功夫對當下的中國人尤為有價值。這是從知識到能力、智慧,到人格修養和完善的一條中國式的獨特路徑,也是中國化倫理學話語體系建構的一條路徑。
儒釋道是一種創造美好生活的生命智慧。儒家經典《洪范》曰:“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此即人生幸福的《五福》,也是一個幸福的客觀標準。長壽、富有是幸福的要素很好理解。康寧指心理上健康、精神上愉悅。如何才能做到康寧快樂呢?這里的緣由很復雜,但有一點非常清楚,心理健康要建立在道德健康和人格健全的基礎之上。幸福是靈魂的無紛擾。靈魂怎么能沒有紛擾?一個最基本的前提是不做缺德之事,不讓身心出現失衡狀態。王陽明的良知說認為,人人都有良知,人為了滿足非分的欲望犯了罪過,良知會拷問你,使你不開心,產生恐懼、不安、焦慮、緊張等負面情緒,這類負面情緒本身就是不幸,又是導致更大的不幸的根本緣由,也是導向幸福的契機。好心情、好心境是健康的最為重要的因素,而避免心理失衡的主因是不做壞事,故“攸好德”遵行美德是幸福的源泉。儒家認為,一個人缺德就談不上幸福,也就不能“考終命”即不能老而善終。再來看“一曰壽”,儒家認為“大德必壽”;有德之人方能長壽。“二曰富”,按照亞當·斯密的理念,為了持久地獲得利潤,商人勢必要講誠信,要守時,要勤勉……因此,在富起來的同時,美德也隨之而提升,幸福生活就在其中了。可見,儒家的“五福”,幾乎全部和德行相關,有無德行是一個人能否獲得幸福生活的最根本的要素。與“五福”相反的是六種不幸:一曰“兇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六種不幸也與德行有一定聯系。儒家主張“德福一致”,認為德行是幸福的基石,缺乏道德的幸福難以長久。一個人格狹隘、心神不寧、專搞歪門邪道的人,怎會得到真正的幸福呢?孔子云:“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對于君子來講,能安貧樂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儒家的幸福是“修己以安人”的內圣之樂,又是“經世濟民”的外王之樂。真正達到很高境界的樂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樂。人一旦處于不幸之中,失去身心平衡時,應善于在最短時間里把自己從不幸或不愉快中解脫出來。如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一個懂得中庸之道的人,做事懂得適可而止,把握好度,明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的道理,凡事不可做得太滿。使自己在任何情況下,將情感處在和諧的“度”中,這是難以做到的,經過歷練,一個人能以中庸之道作為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和處事的方法論,甚至內化為人格特質,這樣的人怎么能不幸福呢?儒家的整體主義、愛國主義、自強、擔當、憂國憂民、經邦濟世的思想理念更強調要為人民大眾謀福利,為建設美好家園、美麗中國而奮斗。
道家認為人生幸福首先是對“道”的覺悟,知“道”、悟“道”、體“道”、怔“道”,行“道”是關鍵,按照宇宙自然、社會人生規律做人做事,追求真善美的精神境界;歷史地、辯證地看待自身和他人,深知自己的限度,明了天地之宏大;懂得美丑、難易、長短、高下、前后、有無、損益、正奇、與奪、曲全、枉直、利害、盈虛、剛柔、強弱、禍福、攻守、進退、靜躁、輕重等,都是對立統一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物壯則老”“兵強則滅,木強則折”,等等,這是世界上永恒不變的道理。若再進一步懂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的智慧,人生境界就更高。觀念決定一個人的幸福與否,也就是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正確與否是獲得幸福人生、美好生活的根本。
道家對待幸福常能從“退一步海闊天空”著眼,儒家講進取,認為一個人活在世上就要有擔當,要有責任感、使命感。在傳統社會就是仕途上要有所作為,然則仕途險惡,一旦遭遇挫折、磨難,傳統知識分子就能從道家中得到人生啟示,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能進能退、收放自如、張弛有致,就不會被失敗和痛苦所纏繞。創造幸福人生應從擺脫不愉快和痛苦開始。擺脫痛苦要靠意念、靠心量,這是對人生幸福的理解,即與一整套思想觀念有關,與實踐的方式方法有關。道家認為循道而行的生活才是幸福,悖道而行的生活是導致不幸的根源。循道而行就是按照宇宙、自然、社會、自己的身和心的規律來生活,方能康樂長壽。一個人的意念和心量,來自于身和心的和諧,當身心不和諧時,受病痛折磨或精神煩惱、抑郁、躁動不安、失調沖突,往往與意念不正產生的不良行為,造成可怕的后果有關。倘若是外部環境或天災導致的傷害身心健康,就要靠強大心量來克服和超越,這種心量是對道法自然的深切體悟,是對大千世界自然本性規律的認知和把握,一旦放下自己的小我,將小我放在自然大化流行之中,本來感覺特別痛苦的事情就有可能得到化解。倘如再能認識到“道者反之動”的樸素辯證法,就能看開暫時的磨難,靜候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轉機。人生的幸福需要反觀過去,審視當下,謀劃未來,把時間看作一個人的幸福人生可以把握的結構,而不是線性的,沒有開端、沒有結尾的傳統理念。如果從欲望的滿足來佐證幸福,那么,道家認為欲望的滿足應當適可而止,勿過、勿不足。如果說幸福是靈魂的無紛擾,那么道家主張虛靜的澄明狀態,這是一種靜靜的、淡淡的、深遠持久的幸福感。沒有道家情懷的人享用不了這種幸福。坐忘的高境界是心中無念、安詳自在,這是一種超脫合道、自然無為的意念,現代人的最大問題是忙忙碌碌、追名逐利,離虛靜越來越遠,各種現代疾病都生出來了,年紀輕輕就離開了這個美好的世界。多少痛苦都來自于自我中心,來自于身外事功和為物所牽,道家要我們安時處順,隨順自然。超越自然之限——生與死;超越社會之限——時和命;超越自我之限——情和欲。道家認為率真的、有真性情的人是幸福的,能滿足形、氣、神或性命各方面需要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幸福。“道”是看不見的,但道家主張的幸福社會是現實的、看得見的、實實在在的美好生活狀態,它的境界是高妙的、玄虛的,而幸福的感受則是實實在在的。道家主張精神自由的幸福狀態是充分肯定自我的,這是高層次的精神追求,它反對縱欲、性情上的高度放蕩、身心的高度耗損。魯迅先生曾說過:“中國的根底在道教”。中國人對道家的生命智慧掌握得很透徹,即使沒有讀過《道德經》,也能從祖先的言傳身教得來,融化到自己的血脈中。儒道互補的中國式幸福智慧給尋常百姓帶來了創造美好生活不竭的思想資源。
佛學的幸福觀認為,務必運用“戒定慧”來消解“貪嗔癡”,才能感受幸福。近代西方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三次思想解放運動,推動了資產階級革命和工業革命,為人類科技文明做出偉大的貢獻。但它也帶來了現代性危機——人為物役、貪得無厭。實際上古今中外,貪嗔癡從來就是導致不幸人生的根源,人在追求和接近幸福時備感幸福,而在享受幸福中反而患得患失。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紅樓夢》充滿佛道思想理念,道破人生的“苦空觀”和因果報應學說:“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佛教認為,人有真實的生命價值和虛幻的自我的區分,人生痛苦都是源于對虛幻自我的過于執著而引發。把虛幻的自我如追逐地位、財富、名望當作真實的人生價值,盲目崇拜自我中心的虛幻假象。不了解“人生無常”,猶如赫拉克利特所說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就難以理解“空”的真義。“空”是一種普遍的相對性,即認為一個物體并沒有質的規定性,緣聚則有、緣散則無。“空”不是沒有,也不是虛無,現象世界是眾因緣和合而生。“空”是假名、假有,是告誡蕓蕓眾生,不要執著“有”(尤其不要自我中心,不要“我執”),也不要執著“無”,不要執著“兩邊”,要取其“中道”,所以,“空”又是佛教的一個世界觀,主要用來克服有情眾生對自我的一種執著。怎么克服?自我并不是一個永恒的東西,有聚就有散,生命體是無常的,都是無我的。用佛教的話來講:“剎那生滅”,沒有獨立的自性。這和老莊所說的“無言之教,無言之道”很接近。
創造幸福的人生,首先要按照正當的行為行事,堅守“八正道”。第一是“正見”,意念高尚,及時消除邪念,心正行為方能正,生活才會正。第二,“正思維”,客觀公正地看待他人、自身和社會現象,拋開偏見、“我執”、“我慢”、“自我中心”、自私自利,不自我膨脹,能寬容、同情、體諒他人。第三,“正語”,不說妄語、綺語、惡語。不欺騙他人,不搬弄是非,不惡語傷人,不花言巧語,不心口不一。待人待事,勿忘一個“敬”字,才是美好生活的前提和根基。第四,“正業”,不作對眾生有害的行為,如殺生、邪淫、偷盜。修養品行,傳承中華傳統美德,是行為符合社會公德、遵守國家法律法規。第五,“正命”,合符佛法大義,養成無害眾生的生活方式,不做敗壞社會風氣、巧取豪奪之事。第六,“正精進”,敬業、勤業、精業、樂業,對服務民眾的職業不僅遵守道德和法律規范,更要精益求精,追求專業能力和水平出神入化,圣而不可知之謂神的境界。第七,“正念”,具有崇高的人文情懷、人生理想和目標,心中永駐眾生利益,用今天的話來說,一切以人民為中心。第八,“正定”,進一步指心靜如水,內不松弛,外不散逸,是精神境界的凝練、心智的淬煉,在平凡中體會崇高和人生幸福的真諦。幸福建立在修戒、修心、修身、修慧的基礎上。如此,方能破“貪”“嗔”“癡”“迷”“慢”“執”,把精力用在安樂眾生,“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讓心靈安靜,使行為服務民眾、積極進取、知行合一。可見,佛教不是消極的寂滅,而是堅信慈濟精神的人間佛學,它所關注的不僅僅是個體的喜樂,更關注人間的幸福。佛教提倡“作福”“惜福”“福德果報”這是佛教的幸福論。
綜上所述,儒釋道都主張德福一致。幸福靠每個人的奮斗獲得,不義之財不可取,禍福相依,禍福和德行密切相關,德行是主導禍福轉化的中軸。“作福”和“惜福”均有德行和智慧決定:如:儒家的仁愛、自強、厚德、忠恕之道、中庸之道、經邦濟世等;道家的樸素辯證法、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宇宙觀、人生觀、價值觀,道家更強調德行應出于自然而然,不造作、不自我標榜,不講功利,是透悟人生真諦的智慧德行;佛教的慈悲、友愛、守善、誠實、節儉、自制、忍耐、守法、公平、非暴力、心懷大眾、敬重生命、追求真理、崇尚智慧等。儒釋道三學綜合創新,可以創化出中國人特有的幸福智慧、人生哲理和美好生活的學說。
[注 釋]
①《奧古斯特·孔德》轉自MBA 智庫百科(http:∕∕wiki.mbalib.com∕)
②陳衛平:《宋明理學國際論壇——暨上海儒學院第二屆年會》(A 組論文集),《見聞之知、德性之知與中國傳統致知之道的嬗變》139、140 頁。
③邵龍寶:《儒學禮儀(義)本質及其創造性轉化》,《蘭州學刊》2016 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