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帶子傳藝”

劉火金

口述人：

程進1940年出生，江西都昌人。曾任紅旗瓷廠、雕塑瓷廠、先鋒瓷廠、新華瓷廠、紅光瓷廠等單位的廠長、黨委書記。

劉玉庭1964年出生，江西湖口人。北京服裝學院美術學院雕塑系主任、教授。

劉建華1962年出生，江西吉安人。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雕塑系教授。

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為解決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制瓷工藝各類技藝人員青黃不接，后繼無人的嚴重狀況，市委市政府作出重要決策，以“帶子傳藝”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所謂“帶子傳藝”就是通過解決“職工編制”問題，讓掌握特別制瓷技能的人把手藝傳授給他們的后一代。這里的核心是“編制”，動力在于“父傳子”（無保留傳授）。40多年過去了，景德鎮(zhèn)已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手工藝與民間藝術之都”稱號，如今，又要創(chuàng)建“國家陶瓷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試驗區(qū)”。廣闊的舞臺需要優(yōu)秀的演員，當年那批小藝人已是各個傳統(tǒng)工藝的中堅力量，成為這個舞臺上的主角，不僅自己要演好戲，更要擔負起“教戲授戲”的光榮任務。

程進說：“我讀了三年私塾。1952年上鎮(zhèn)，1953年進永和瓷廠（紅旗瓷廠前身的一部分）跟著父親學利坯，地點就在獅子弄，是個脫胎組，各個品種都有，供配餐具用。為了提高文化水平，我利用業(yè)余時間學習文化，那時，市里面有夜校（第七小學），廠里也辦早班，我除了參加市夜校的學習外，也參加廠里的早班學習，這樣，文化水平得到提高。由于工作認真積極，要求進步，黨組織就培養(yǎng)我脫產，入黨，擔任中層干部。1970年提拔擔任紅旗瓷廠革委會副主任，同時，還被選為江西省陶瓷工業(yè)公司黨委常委和市委委員。1971年初，接任紅旗瓷廠黨委書記。1973年初，離開紅旗瓷廠，擔任江西省陶瓷工業(yè)公司首任團委書記（之前陶瓷工業(yè)公司未設立團委），1975年派往雕塑瓷廠擔任黨委書記、革委會主任。正碰上帶子傳藝這個事，雕塑瓷廠是老藝人集中的地方，當時帶子傳藝主要是解決技藝人員后繼無人斷層問題，同時也是為了解除老藝人的后顧之憂，讓他們的子女帶編進廠解決工作。當然，這些藝人要有一定的技術特長，子女也有條件限制，這項工作是市里統(tǒng)一布置的。那時，一個正式編制可是不得了的事，所以這個事牽動了很多人，在全景德鎮(zhèn)也算一件比較大的事。那時，我家里子女多，生活比較困難，就想讓我大女兒程素珍（當年13歲）進廠學藝。我們的要求向公司和市里的有關領導匯報后，得到了同意。就這樣，程素珍就進了雕塑瓷廠跟著聶樂春學藝。那時，像我這種情況，進瓷廠學藝的有一批人”

劉玉庭說：“1977年6月份，我剛好小學畢業(yè)。之前，知道我班上有的同學進人民瓷廠帶子傳藝去了，人民瓷廠搞得早一點，要早半年。因為我父親劉祖燃是瓷雕老藝人，符合帶子傳藝的條件，我正好12歲半，也符合條件，就進廠學藝了。當時，我父親擔任技術科長，沒有在生產崗位，所以廠里就安排劉遠長大師做我的師傅，就那樣一直跟著劉大師學瓷雕，直至1986年上大學，總共九年。剛學藝時，就是揉泥巴，掌握泥性，接著就學印坯，掌握瓷雕的基本工藝。掌握了瓷雕的基本要領以后，就開始臨摹，后面就慢慢從臨摹到創(chuàng)作。在臨摹創(chuàng)作過程中，劉老師不厭其煩地對我進行指導。因為雕塑瓷基本還是以傳統(tǒng)工藝為主，創(chuàng)作的題材都是傳統(tǒng)的，采用的都是民間手法。從1978年開始搞創(chuàng)作，到1981年以后，就創(chuàng)作了幾件好的作品。1981年作品參加首屆陶瓷百花獎評選，其中一件《唐代仕女》獲雕塑類作品一等獎。第二年該作品參加全國工藝美術陶瓷展覽，也獲得了一等獎。第二件作品《惜春作畫》獲得第二屆陶瓷百花獎評選一等獎。1984年，熊鋼如當廠長，他是專業(yè)型廠長，覺得我不錯，想重點培養(yǎng)，就破例把我送到陶瓷學院進修了一年，在這期間學習了一些素描、色彩、頭像、人體、寫生等美術專業(yè)方面的基礎知識，在專業(yè)方面有了一定的提高，也見識了‘學院’與‘民間’在陶瓷美術上的不同區(qū)別。經(jīng)過這一年的進修學習，產生了對學院內部的這種‘雕塑’的興趣。那時很年輕，只有20歲出頭，很想進入更高層的美院進行再深造學習，于是在當年報考了江西師大、陶瓷學院、中央美院三座學校。中央美院專業(yè)課過了，但文化課沒有過，這一年沒考上。1986年報了兩個學校，即中央美院和中央工藝美院，結果，被中央工藝美院錄取了，學的是雕塑專業(yè)。1990年畢業(yè)后，留在北京服裝學院當老師。剛去時，該校還沒有雕塑專業(yè)，只有服裝藝術系，系主任認為我的專業(yè)不錯，也想今后開辦雕塑專業(yè)。2002年就開辦了裝飾雕塑組，成立了教研室，我擔任主任，后來又開辦了雕塑系，可以說，服裝學院的雕塑系是在我的首領下創(chuàng)建起來的。專業(yè)內容涵蓋瓷雕、石雕、木雕、玻璃鋼等。現(xiàn)在，我?guī)У漠厴I(yè)生基本都是瓷雕專業(yè)，每年都會來這里（雕塑瓷廠）實習，因為雕塑瓷廠是北京服裝學院的實習基地。是雕塑瓷廠培養(yǎng)了我，是我的恩師劉遠長大師栽培了我，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不會忘記雕塑瓷廠，不會忘記景德鎮(zhèn)這個根本。”

劉建華說：“我是在吉安出生的。1977年上半年，我正在讀初二，景德鎮(zhèn)的舅舅劉遠長有條件帶子傳藝，但他的小孩小，不夠條件，為了不錯過這個機會，他就考慮讓我到景德鎮(zhèn)來，跟著他學藝。當時，舅舅還有點擔心，怕耽誤了我的學習，影響前途，他還特別跟我外婆說了這個事，外婆表示支持。就這樣，我以過繼給舅舅做兒子的形式進了雕塑瓷廠，并由‘夏建華’改名為‘劉建華’，跟著舅舅學做雕塑。在我的印象里，舅舅當時帶了兩個徒弟，也就是劉玉庭，我也有個伴，成了師兄弟。其實，我小的時候就喜歡畫畫，12歲的時候就來景德鎮(zhèn)跟著舅舅學美術，有了‘帶子傳藝’這個機會，才使我的愿望最終得到實現(xiàn)。進廠時，我還不滿15歲，劉玉庭不滿13歲，我的記憶中那批進廠的藝徒共有42個人。當時，廠團委還組織我們這些人辦學習班，有專門的輔導員，學習班結束后就分下去了，美研所分了12個人，其他分到了各個地方，比如印坯的、翻模的、彩繪的等。在舅舅身邊學習，首要的就是做工藝，包括揉泥巴、學印坯、翻模、吹釉、還要到窯里滿窯。舅舅對我們要求特別嚴，對我的要求更嚴些，而對劉玉庭相對客氣些。差不多78年的時候就開始臨摹傳統(tǒng)的瓷雕產品，比如曾龍升的‘觀音’‘鐘馗’，還臨摹魯迅的石膏像。后來就創(chuàng)作，記得創(chuàng)作的第一件作品是《鄭成功》，主要是根據(jù)鄭成功收復臺灣這個主題來進行創(chuàng)作。大概是上世紀80年代初，雕塑瓷廠接受了一項任務，就是人民大會堂江西廳進行重修裝修，要換裝飾品，決定選用‘漆板嵌瓷浮雕’的形式。鄱陽負責漆板的制作，雕塑瓷廠負責嵌瓷浮雕，共計四塊，內容包含飛禽走獸和花卉，其中舅舅負責《錦雞菊花》；唐自強負責《壽帶梅花》；聶樂春負責《松鶴長春》；李恭坤負責《孔雀牡丹》。舅舅的這一塊制作，就帶著我和劉玉庭、涂月華幾個人來做。之前，我和劉玉庭也專門學過捏雕方面的技巧，當時，覺得小小的年紀能參與這么大題材的創(chuàng)作，還是為人民大會堂制作，覺得很幸運和驕傲。再一件事就是《水滸108將》的群瓷雕制作，那是1980年的事，組織了全廠的技藝人員進行這項工作，當時，我和劉玉庭作為創(chuàng)作人員也加入進來了。我記得是冬天，天氣很冷，晚上還要加班，有夜宵吃。我們的積極性很高，當時要求是每個人捏5個稿子，我們卻超出了這個任務。稿子完成以后，要經(jīng)過核心創(chuàng)作團隊進行審稿，審稿通過以后就翻模，審稿中也有提出修改意見的，而我和劉玉庭修改的可能性比較小，最后我完成的作品是《魯智深》《項充》《宋江》《杜遷》《花榮》；劉玉庭完成的作品是《李袞》《丁得孫》《穆春》《秦明》。正是我們通過這些有影響的作品創(chuàng)造活動，受到廠里的重視。我們的一些作品被送去參加‘陶瓷百花獎’，1982年，我的一件作品《敦煌樂舞》獲一等獎。這件作品還收藏在中國景德鎮(zhèn)陶瓷博物館，1982年以后，廠里陸續(xù)分配過來了一些普通大學的畢業(yè)生，這些人對我的影響觸動很大。從這時候開始，我就暗暗地下決心來改變目前的狀況。于是，一邊上班一邊學習美術基礎知識和文化知識，備戰(zhàn)統(tǒng)考，期間考了兩次，比較幸運的是，1985年考上了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美術學雕塑專業(yè)，那一年全省這個專業(yè)只招兩人，我是其中一個。1989年畢業(yè)，要進行畢業(yè)創(chuàng)作，當時學校規(guī)定，畢業(yè)作品要用陶瓷材質，所以我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是在雕塑瓷廠完成的。畢業(yè)后，第一個工作單就是‘云南藝術學院工藝美術學院’，現(xiàn)在稱‘云南藝術學院美術學院’。他們那里需要雕塑老師，后來成立了雕塑系，2004年，考慮到上海離景德鎮(zhèn)比較近，正好上海大學美術學院雕塑系要我過去，我就去了上海，進行教學、創(chuàng)作，也經(jīng)常參加國內外的一些交流，也經(jīng)常來雕塑瓷廠進行創(chuàng)作活動，這里有我的一個工作室。”

“帶子傳藝”出現(xiàn)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的景德鎮(zhèn)，既有國家政策大的環(huán)境，也是景德鎮(zhèn)瓷業(yè)生產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出現(xiàn)的一種客觀要求。從大的環(huán)境方面來看，1976年下半年以后，我們國家相對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工作重點開始轉向經(jīng)濟建設，但工業(yè)企業(yè)卻缺乏新生勞動力（近20年未招工）。而當時，高度的計劃體制下，“正式職工”這一編制控制得特別嚴，在瓷廠里為了解決職工子女就業(yè)難的問題，不得不采取招“家屬工”的辦法來應對，這就客觀上形成了企業(yè)需要“招正式職工”與“國家嚴格計劃”之間的矛盾。期間，國家政策中通過逐步“回收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特別是1975下半年搞了一次大面積“頂替”（父母退休，子女頂位），吸收了一批新鮮血液，這就使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的“用工制度”出現(xiàn)了一些松動，也就是說在大環(huán)境上來說，比以前要寬松一些。另從景德鎮(zhèn)瓷業(yè)生產本身來看，隨著陶瓷工業(yè)生產機械化程度越來越高，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手工制瓷工藝逐漸丟棄，一些有識之士對這一嚴峻問題提了出來，引起省市領導的重視，由此促成了“帶子傳藝”的出現(xiàn)（當時帶子傳藝最終審批權為省勞動局）。帶子傳藝工作在1976年12月份就已經(jīng)啟動，第一批人員在1977年第一季度就分批進廠。在一般瓷廠里如光明瓷廠、人民瓷廠、紅旗瓷廠、紅星瓷廠、新華瓷廠、紅光瓷廠等單位規(guī)定的工種主要是做坯、印坯、利坯、剮坯、剎合坯等傳統(tǒng)手工工種。那時，各瓷廠都保留有手工生產車間（包括手工試驗組），傳藝的工種一般都在其中。但也有一定的條件限制，比如傳藝者必須要滿45周歲以上，學藝者要滿13周歲，但不能超過16周歲；還要具備一定的技術職稱（這一條不適應成型的做坯、印坯、剮坯、剎合坯工種）；已經(jīng)退休的藝人不在之列；原則上只能帶自己親生的子女，在一個單位里，同一工種只允許一人享受。為此，就采取評比打分的辦法決定誰上誰下，而像雕塑瓷廠、藝術瓷廠這些老藝人比較集中的地方一般都在第二批、第三批進行，人數(shù)也比較多。特別是藝術瓷廠粉彩藝人較多，涉及到的人員也多，該廠第一批上報了30人，市里批了，但省里只批了23名，其中有王隆夫子女王淑凝；楊樹枝子女楊建；涂序生子女涂少波；徐煥文子女徐碩；潘文復子女潘兆青；熊有根（利坯）子女熊國安等。由于受到條件限制，像趙惠民、葉冬青、吳康、陳躍星、陳先水、歐陽光、邱光、汪以俊，這些有名望的藝人因為本人退休或子女超齡等原因，都沒有入圍。這件事反映到市委去以后，通過市委主要領導向省里溝通，再由藝術瓷廠打專題報告，基本解決了上述人員的遺留問題。

帶子傳藝工作從1977年開始陸續(xù)延續(xù)到1980年左右，開始只局限于陶瓷公司所屬瓷廠里面，后來擴展到陶研所、古窯瓷廠等。楊永峰說，王錫良的女兒也在帶子傳藝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