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說《西游記》的續書

周巖壁

文學史上，《西游記》的續書有三種有較大影響：《后西游記》《續西游記》和《西游補》。在錢鍾書的手稿中，有對于這三種書，所做的札記和有針對性的論述。我們逐個予以揭發，并略加探討。要知道，錢鍾書筆記中的段落，特別是古籍文獻，是只有文字，沒有標點，連傳統的句讀圈點都沒有。下面相關引文，都是我們代為添置的。

《后西游記》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此書介紹：

《后西游記》六卷四十回，不題何人作。中謂花果山復生石猴，仍得神通，稱為小圣，輔大顛和尚賜號半偈者復往西天，虔求真解。途中收豬一戒，得沙彌，且遇諸魔，屢陷危難，顧終達靈山，得解而返。其謂儒釋本一，亦同《西游》，而行文造事并遜。

大顛，就是憲宗時和韓愈交際的唐僧。他的三個徒弟孫小圣、豬一戒和沙彌，則是悟空、八戒和沙僧的后人。按照傳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遺傳學原理，他們都不自覺地在言談、性情和行為上有前輩的影子。錢鍾書說：

呂兆熊《女仙外史》第45回：“《后西游記》云：小行者的金箍棒竟把不老婆婆的玉火鉗攪得他撒開了，云云。則此書于清初已行矣。嘉慶時所刊袁潔齋《蠡齋詩話》卷九謂《后西游記》所謂造化小兒，出《唐書·杜審言傳》，東坡詩用之。《品花寶鑒》第17回，高品笑田春航遲到，云：“南極仙翁遲遲不到，難道半路上撞著了小行者的筋斗云，碰傷了小壽星，因此行走不便么 ”第39回，李元茂見孫氏為天老，因曰：“這是西游記上的不老婆婆。”董若雨《西游補》后附天目山樵雜記，斥《續西游記》之拘滯，添出比丘靈虛尤為蛇足，而稱《后西游記》之瀟灑飄逸。沈起鳳《諧鐸》“奎垣真像”一則，云：窮神訴于文明天王。即《后西游記》所稱麒麟精也。（《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商務印書館，第九冊，P452）

此外，錢鍾書在《容安館札記》中有一條論《后西游記》，云：

《后西游記》文情在《續西游記》之上，而稱道者不多。

然后引《女仙外史》《蠡齋詩話》《品花寶鑒》等。獨缺《諧鐸》一條。（《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第二卷，P1187）即此可知，《中文筆記》中論《后西游記》的文字后出。如放在《管錐編》中，已是很瑩潔完善的段落。

《續西游記》

此書，魯迅沒見過。（《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七篇）。全書一百回，寫唐僧師徒東回時，如來佛因四眾來時降妖滅怪，殺傷生靈，違背佛規，提出回東途中應以誠心化魔，經棒不可同行，收繳他們的武器。因孫悟空等沒有兵器，無法戰勝妖魔，如來佛又另派優婆塞靈虛子和比丘僧沿途護送，并賜他們二人菩提珠八十八顆，和木魚梆子一個，讓其途中凈心驅魅。陳大康先生把《續西游記》成書年代定為崇禎間（1628-1644），認為當時曾流傳，清初依然。（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P746）錢鍾書說：

真復居士序曰：“作者猶以荒唐毀褻為憂，兼之機變太熟，擾攘日生，理舛虛無，道乖平等。繼撰是編，一歸鏟削。”凡一百回。敘唐僧取經后自靈山東返大唐事。宜名曰《東歸記》。因行者機心太重，故遇種種妖怪。唐僧、八戒偶不降伏自心，變怪亦隨。金箍棒、釘鈀、寶杖，皆收繳佛庫，赤手空拳，無以御怪。故佛命靈虛子、比丘僧暗中相隨保護。即《西游補》評語中所言也。文筆老到，亦有道理，而正經，板滯，反復，殊欠生動。妖怪皆歸化，無一被殺者。九十七回，行者等挑經杖、木杖為鼯精所竊，行者手中沒棒，機心重滅，念梵咒以降魔。胡適之作八十一回西游記，其心思亦與此作者等類。（《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第二冊，P683-685）

錢鍾書所謂胡適的“八十一回西游記”，是指寫定于1934年的一篇小說《西游記的第八十一難》，可以說是 《西游記》續作中的精品，給它添了一個豹尾，錢鍾書接下來還摘錄《續西游記》中的段落，繼續說：

行者本領大遜前記，毫毛拔下，須近身乃能收。八戒本領則遠勝于前，亦能拔毛變化。第十四回，妖精以流星錘打八戒肩脊，八戒忙使出個磁石吸鐵法，把那剛鬣變了磁石，將那妖精鐵錘緊緊吸住。第九十回，行者打妖精一掌，妖精大怒，行者曰：“此中有奧理。這打你叫做不打你。若是方才我不打你這一掌，乃叫做打你！”妖魔個個請教禪機，行者曰：“譬如你們到寶林寺，寺中住持眾僧問你可是真唐僧 你道是真的。那住持眾僧定指你為假；你若說是假的，那住持眾僧方信你為真。”妖魔聽了各相笑道：“原來禪機微妙，顛倒倒顛。”后八戒知此事，把行者（肩上）一巴掌，道：“正是不打他！”第九十七回，八戒聽得老道夸獎好相貌，便扭頭捏項裝嬌作媚起來，說道：“不敢欺老師父，我老豬還不曾洗臉包唐巾哩。若梳洗了，還好看哩。”

對《續西游記》的論述，有不少地方和錢鍾書發表于1946年的《小說識小續》中的第九則大同；可以相互參照。（《錢鍾書集·人生邊上的邊上》，三聯書店2009年版，P151-153）另外，錢氏尤其喜愛該書八戒自夸相貌好看一條。它不但見于上引手稿結末和《小說識小續》，而且見于《管錐編·太平廣記》“惡影與顧影”條。（《管錐編》，三聯書店2009年版，P1329）

《西游補》

此書敘述唐僧師徒離開火焰山后，孫悟空化齋鯖魚精所迷，漸入夢境，當了半日閻羅天子，曾審問秦檜。后在虛空主人的呼喚下，醒悟過來，尋著師父，化齋而去。作品情節荒誕，文筆詼諧，在《西游記》的續書中最有文采。 魯迅稱其“造事遣辭，則豐贍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徘諧，亦常俊絕，殊非同時作手所敢也”（《中國小說史略》第18篇）。錢鍾書說：

圓女看董若雨《西游補》，謂余曰：“鯖魚精影射滿清。”頗有見。第二回有“中國者本非中國，而慕中國之名，故冒其名。第九回辦理叢積案中，獨審秦檜偷宋案；拜岳武穆為師。第十回“韃子隔壁”；又曰“鯖魚造青青世界”，皆有微意。然諷世之微詞，尚兼出世之寓言。君國之悲憤，與空無之法，交互錯綜，不可執一以求。鯖魚指清，亦復指情魔。小月王，合之成情字；橫植小字則成清矣。（《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第一冊，P217）

圓女指的是錢鍾書的獨女錢瑗。手稿表明：錢瑗首先提出“鯖魚精影射滿清”的論點；錢鍾書則證成其說。此書，今見的最早版本是崇禎十四年（1641）本，就是說，董說在用“鯖魚精影射滿清”時，大明尚存。這二者并不矛盾。因為滿洲在1636年改國號為大清，該部族崛起以后，一直向南蠶食鯨吞著大明。

嘗水一勺而知大海之味。錢鍾書的這些文字，雖處于手稿狀態，但大多文字簡練，觀點明確，論證堅強，證據充足。值得我們重視和灌注精力，在字里行間用心爬梳，發掘。我以為，這也是向大師致敬的最好最虔誠的方式。

（作者系鄭州師范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