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忠文
(中國社會科學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顧廷龍、戴逸主編的《李鴻章全集》出版已逾十年(1)顧廷龍、戴逸主編 :《李鴻章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在晚清史研究中受到學界普遍重視。另一方面,“全集難全”,集外佚文也被不斷被發現和披露,這也是史料整理和史學研究中的常見現象。近日在蘇州蒙友人篤齋先生惠示其所藏一批晚清名臣尺牘(2)這批珍貴的書信即將輯為《篤齋藏晚清名臣翰札》,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其中有兩通同光時期李鴻章寫給兄長李瀚章的家書,長達20多頁,為新版《全集》所未收,其內容有關子弟教育、政局動態與人物品評,頗具史料價值,茲略作整理注釋,或可為學界同仁提供一定參考。
第一封信寫于同治八年(1869年)正月十一日。同治七年六月捻軍被鎮壓,李鴻章以湖廣總督拜協辦大學士,功高勛隆,朝野矚目;八月初北上入京陛見,兩宮太后召見四次,詢問軍事甚詳,又與樞臣討論要政;九月十七日,離京沿運河南下,十月二十六日抵達江寧,與曾國藩討論議籌餉裁撤之事;年底在皖陪老母度歲,兄弟子侄團圓,新年過后即前往武昌赴任。該信即寫于武昌,時李瀚章在浙江巡撫任上。信云:
哥哥大人左右:
新春惟福壽駢臻為祝。前接臘月初四日來書;幼弟廿一日至皖,又接手書;瀕行復連奉臘月廿八九日兩書,敬承一一。歲內皖省吳竹翁、殷譜翁及司道府各官預祝,送屏兩座,面百席,搭棚唱戲(配以他物,嗣后與竹翁通問須道謝)。廿二日觴客,廿三家宴,應酬稍忙,直至開正,賀客盈門。幸即于初十日登舟,奉慈輿于十一日早開行,惟九小姐隨去,幼弟送往鄂,俟過二月初三日再回。隨從員弁、男女仆役過多,竟用大船六只,大輪船三只、小輪船二只拖帶。弟素不喜奢華,乃一動則聲勢浩大,擺脫不清甚矣。統兵之累人,闊官之誤人也。
舊時幕府能提筆者頗少,俱得保舉而去,僅嘉興李少石(文杏),滌師所薦鶴湘之子輔屏從焉。程伯旉催逼再四,于初九日到皖偕行,公事信與尋常折奏差可幫忙;蔣莼卿(嘉棫),約回蘇后四月再來。又趙梓芳堂弟(行七,名復泰)書法品學尚好,亦邀去(梓芳有家事,不能遠行);桐城徐宗亮文筆頗佳,隨后亦來。前托小宋代薦熟幕,據云現有汪、高兩人,筆墨中等,可俟到鄂商訂。如此雜湊,居然賓客滿堂,諒無混不過去。兄所言紹興朱姓,年高,未必能來。各處撫幕與敝處局面略異,鄂中情形亦生,弟最怕老幕鬧空架而無真本領。軍務仍系自辦,地方照例公事自須熟手,臨事略忝己見可耳。簽押、家丁尚不要緊。弟擬諸事遷就,此局恐不能長,隨俗浮沉一半年,再看動靜。
鄂中去臘復奏厘餉,本省月需口糧十余萬,擬敝軍到后須籌六七萬,尚留地步,未知批旨與部議如何?滌帥與谷山會奏請停川鹽,經部議準,小宋等甚為著急,竊料川省先不能允,我與兩江不能分家,未便發難,且須行之以漸,尚齊商請川淮各半,未知能做到否?申甫眾謗沸騰,又由中發,廷寄不準化大為小,此事頗難了結。春帆前去密訪,將來無以處中座與湘相耳。長江水師湘餉應派十六萬,一文不認,強推至鄂,韞老風力不小,新亮吾宗從中抗執。弟近來學吃虧忍氣,誠不欲管湘事,或謂蒞任后內意欲令督辦滇黔,似逼三使兼管,則或有發聲征色之時耶?小宋未聞有退志,遠堂應入覲,聞似晤商,似尚易與。南北文武銜名四折,僅備參考。王夔石擬交藩篆進京,湘薇終屬此人。
承勸宜少說話以養氣,當書諸紳處。熟人熟地,頗難緘默,生處或從簡易。自去冬金陵發一折后迄無續奏(擬接印再具折)。月余未寄諭,年終例賞亦未奉到,四方無事詔書稀,洵屬意外之幸。若左公西事稍起色,永無征調,滇黔不必兼顧,一兩年徐撤所部,報銷漸清,爽然一身,或有歸農避賢之望。家居月余,靜觀默證,諸弟多為財累,我等實被官累。在臺上不能籌及私計,如醉如夢,將何結局?能返初服,當喚醒多少癡迷,但恐無此日也。
省三不肯赴任,亦不肯赴直帶隊,滌帥此去不知如何密謀?省三正月底到鄂,尚要糾纏,復奏如何措詞?琴軒母老丁單,久勞于軍,強之西行,渠雖請假,并無去志,將來亦難復奏。海舲前在豫省攻圩一案,時因追賊時圩眾先開槍炮,斃弁勇多名。往年已派員撫恤,子和久不具奏,忽于事竣后上劾,先奉褫革?;磳婂笾酂o遠志,軍事甫平,又添波折,益令武人寒心。故弟但愿得漸擺脫,免致末路之隳。若脫不了,斷無辭避之理,雖千萬人吾往耳。
母親精神飲食尚好,此番就養似尚如意,在鄂多一年,弟得多盡一日子職,否則徑須回廬。諸弟惟和甫差能自立,性情亦漸和平,訓子尚嚴。經世可望有成,文、詩、字片段已具,人亦長厚,將來亦無用書生。經邦天分太笨,再讀幾年無大長進,可學處世當家;經楞筆氣蓬勃,外貌英發,此群從中千里駒也(小孩們亦須有外樣,此語略參相法,兄謂如何),但心氣粗浮,乃翁過愛,擇師未定,若用功不斷,不走錯路,早遲或可繼起。已與三、四弟詳細議之。經方中下之資,文氣息若而半通,遠到無望,舉止似尚謹厚,所云亂打下人,曾有其事,每切戒之。弟發揮過量,絕無奢望其子之心,但能孝友醇謹,即是克家。今審桂保英英露爽,體漸壯實,父母固不免姑息。生為闊少,其不為少爺所誤者鮮矣。今年到鄂,擬令認字,頑皮太甚,只可虛與委蛇,聽命而已。
子侄耐勞吃苦,斷不能及我等。吾童時所處境地非伊等所能夢見,亦難怪其不勤。若《孟子》“降大任”一章,必須實有其事乃可磨成其人,豈口說默揣所致?但為父兄者不可不時時提撕。譬喻他日家運中落,伊等憶及一二前言,或多開悟,便有進益。自古賢豪無不受盡折磨,即凡人一生斷無全是順境、全是逆境者。天道家運往復循環,使其心知此理,大小必有所成。三、四弟于教子尚知盡心,惟不愿受盡言。兄于家信內但勤屬其勿姑息,不必作過火語。正月初三日曾面試大、二、三毛一次。又屬先生以后學生作文不令翻書,又諄誡諸侄潛心苦思,以求長進,似尚能領會。但家鄉實無真在行教師耳。諸弟俱有今年回廬之議,四弟似不因循。有倡者,或有和者,我等羈官于外,亦只聽其自為。
手此,奉叩兄嫂新禧。劉姑娘、大小姐、諸侄均好!
正月十一日夜弟鴻謹書華陽舟次
此信系兄弟之間的家書,無需噓寒問暖的客套話,開篇即直切主題,內容不免瑣碎,但所言皆家國之事、坦誠之論。大致可梳理如下。
第一,安徽地方官員為李鴻章祝賀生日及李奉母親出行的情況。信中“幼弟”,即六弟李昭慶;“吳竹翁”,即吳坤修,字子原,號竹莊,江西新建人,時以安徽布政使署理安徽巡撫;“殷譜翁”,即殷兆鏞,字伯序,號譜經,江蘇吳縣人,時任安徽學政。李鴻章的生日是正月初五日,安徽地方官員在同治七年臘月便舉行了“預祝”,場面十分宏大,司道要員都前來拜壽,地點應在省城安慶。李鴻章在外率部征戰多年,這年因“平捻”之功,官拜協揆,仍督湖廣,年底衣錦還鄉,陪母度歲,生日祝賀場面如此盛大,頗符情理。新年正月十一日,李鴻章便奉母親乘船前往武昌就職,因仆役眾多,竟動用大船六只,連自己都覺得“聲勢浩大”,有違本人“素不尚奢華”的夙愿。不過,舊日官場上的排場是無法避免的,二月初三日又是母親的生辰,在抵達武昌后,李鴻章又在督署舉辦賀宴,“宴客數日”(3)《致曾相》,同治八年二月十七日,《李鴻章全集》第30冊,第7頁。,幼弟李昭慶前往武昌可能就是負責籌辦老夫人壽誕的,活動結束后才返回安徽。
第二,談聘請幕僚之困難。清代督撫的幕僚都是由本人出資聘請,李鴻章慨嘆昔日身邊信賴的幕僚經其保薦,都各奔前程了,為此,必須新聘幕府人員。為他推薦幕員的有滌師(曾國藩,號滌生)、何璟(字小宋)以及兄長李瀚章,聘定者包括嘉興李文杏(字少石);薛福辰(號撫平,也作輔屏),他是前湖南知縣薛湘之子;還有程伯旉、蔣嘉棫(字莼卿)、桐城徐宗亮(字晦甫,號椒岑)等。信中提及的趙梓芳,即趙繼元,字子方,也做梓芳,安徽太湖縣人,他是李鴻章繼室夫人趙小蓮的兄長,原本也在招攬之列。這些將幫助幕主處理日常公務的人選十分重要,李鴻章擔心“老幕鬧空架而無真本事”,所以很是慎重。同時,他認為任官湖廣的時間也不會很長,一年半載可能會有變化,所以只需“混過去”,再看變化。
第三,當時朝野關注的一些敏感和焦點問題。如直隸總督曾國藩與新任兩江總督馬新貽(字谷山)奏請停辦川鹽,會導致兵興以來因川鹽銷楚受益的四川總督丁寶楨的反對,身為湖北布政使的何璟和李鴻章本人都怕開罪同僚,隨時謹慎應對;湘系官員李榕(字申甫)遭到參劾,吳贊誠(字春帆)奉命前往查核的窘境;湖南巡撫劉崑(號韞齋)拒絕擔負十六萬兩長江水師軍餉,以及湖北巡撫郭柏蔭(字遠堂)、湖南布政使王文韶(字夔石)、陜甘總督左宗棠(左公)等人的動態。當時,捻軍已經被鎮壓,清廷困于財政原因,將湘軍淮軍大量裁撤,計有五十多營,所剩精銳,布防于江蘇、山東等地,但淮軍將領劉銘傳(字省三)卻不愿意率部駐防山東,并屢屢辭官;潘鼎新(字琴軒)因養親請假;周盛波(字海舲)被河南巡撫李鶴年(字子和)參劾,故李鴻章感慨“淮將強弩之末,多無遠志,軍事甫平,又添波折,益令武人寒心。故弟但愿得漸擺脫,免致末路之隳。若脫不了,斷無辭避之理,雖千萬人吾往耳?!庇盅浴凹揖釉掠?,靜觀默證,諸弟多為財累,我等實被官累。在臺上不能籌及私計,如醉如夢,將何結局?能返初服,當喚醒多少癡迷,但恐無此日也?!边@些既表達了困于官場生活而無以自拔的無奈,也反映了不甘沉寂、知難而上的決心。
第四,對子侄教育和前途的議論。李鴻章兄弟六人,子侄甚多。關心他們的讀書和將來出路是保持家運久遠的關鍵所在,對此,兄弟二人責無旁貸,畢竟他們職官在身,眼光都高于囿于家鄉、只知“理財”的諸弟。在李鴻章眼中,四弟李蘊章之子經世詩文俱佳,可望有成;經邦“天分太笨”,只能在“處世當家”上著力;經楞“筆氣蓬勃,外貌英發”,被視為李家子侄中的“千里駒”;而六弟李昭慶之子、過繼到他名下的李經方“中下之資”,舉止還算謹厚;他與趙夫人所生的李經述雖小,頑皮太甚,生為闊少,只怕被“少爺所誤”。最后他嘆言,子侄不能勤苦,是因為所處環境變了:“吾童時所處境地非伊等所能夢見,亦難怪其不勤”?!叭簟睹献印贰荡笕巍徽拢仨殞嵱衅涫履丝赡コ善淙?,豈口說默揣所致?但為父兄者不可不時時提撕。譬喻他日家運中落,伊等憶及一二前言,或多開悟,便有進益。自古賢豪無不受盡折磨,即凡人一生斷無全是順境、全是逆境者。天道家運往復循環,使其心知此理,大小必有所成。”這段話可視為李鴻章教育子弟勤儉持家、居安思危、維護家族名聲的經典名段了,于此可見儒家傳統對李氏的浸潤和影響。
第二封信寫于光緒三年(1877年)五月十一日,計有5頁,尚未發出,又在十三日補寫兩頁,共7頁,亦可視為一封信。時李鴻章在直隸總督任上,李瀚章則二次調任湖廣總督,身在武昌。該函云:
哥哥大人左右:
端午日由招商局遞一百七十一號,計已達覽。
初八世侄偕同方兒由京回津,數年未見,不料因病吸煙,身體軟弱至此。諸子侄惟伊最長文藝,書法最佳,而體弱不足以舉其氣,即得館選亦無出息,對之三嘆。已成之癮,已深之疾,又不便稍加責備,但勸其善自調養,逐漸減剋,并諭以做人不易保家涉世之道而已。據方兒云,伊已稟商四弟,分發到部,借駐京用功。四弟來信未提伊業曾商及(日內仍回京照料邦侄六月朝考事)。都中人情厚薄日甚,我家門庭太甚,此子留京當差,不患其沾染惡習,但患其懶惰應酬,徒得罪俗人。且面帶煙色,為有識及忌者訕笑而已。仍擬相機勸阻,未知可中止否?教子弟,文學科名尚是末事,以端謹忠厚為本。諸弟學識淺俗,只知爭取功名,而于正經做人根本上毫不吃緊,家運必將中落,可不懼哉?昨致四弟,謂宜請書房先生,將前寄《古今文鈔》內《嘉懿集初鈔》每日為小學生講論二三頁,培養性情,變化氣質,雖近迂闊,尤世家子弟所當究心者。貧賤素知艱苦,或不待教而成;富貴驕奢,必先陶成德性。今日兒輩與我等少時境界迥殊,愿共以此義諄切提撕為要。畬侄久不見,其造詣文字當有可觀,而做人尤要謙謹。聰明人大半失之狂妄,不虛心苦心終鮮實獲。方兒姿性中平,少為庸師所誤,弟又無暇照料,又以六弟夫婦姑息,不便嚴督,將來學業未必成就,做人或有范圍。述兒姿性較敏,但生長紈绔,不知世事艱難,雖弟等朝夕訓戒,不稍放松,文藝或可深造,做人尚無把握也。每念及此,輒用兢兢。
德國公使巴蘭德因修約一事與總署駁辨數月,頃已幡然出京,欲添奉天大東溝口岸,礙難徑允。日內過津相晤,恐無轉圜之術。英使索觀沿江六處停泊章程,頗有挑駁。幼丹擬會銜出奏,恐其尚有變更也。筠仙三月間來書甚長,議論頗多中肯,惜皆不能見諸施行,容遲抄寄。
諸令肖菊在弟幕八年,醇謹篤實,應酬文字斐然,但于洋務隔膜。因其母老家貧,乃弟留館,在京窘苦,函托翁玉帥準補通城,茲令交卸回省,另緘商玉甫可否飭赴新任,乞兄酌辦,稍酬其勞。書局先撤,胡道乞歸,去一小人。風力何峻,今日人事衰薄,黃茅白葦,彌望皆是,無從辨其妍媸耳。(昨見邸鈔,折內“菩”字誤書,又雙行抬寫,交部議處,不知何以雙行)。趙惠甫代刻《淮軍平捻記》,殊為多事,順呈一箱,計一百零五部,或存尊處,或仍交肖菊轉送。又各國條約散而無紀,囑薛叔耘、黃子壽分類編輯,附寄八十部,可分送各署及通商委員以便查核。(余詢肖菊自悉)。敬叩勛祺。
弟鴻章上 五月十一日
前信業經封發,肖菊因候輪船,遲至數日始行。適德國巴使由京到津,日與辯論調停,今已就緒。緘商總署將會商洋貨征抽之照復酌改數語,巴欣然畫諾,允回京再議修約。其意本因索添奉天大孤山一口,不遂所欲,乃嘵嘵于洋貨入內地不應抽厘,混攪一陣。究竟添口免厘皆辦不到,將來會商不無饒舌,或須稍予便宜耳。筠仙兩函照抄奉覽,足廣見聞。夔石函抄批結郭氏爭繼案,申飭易氏,咨調郭昌猷回籍服禮,洗刷志城,為人似亦情理兼盡,但與筠翁意見尚不甚合,奉到寄諭必即據案復陳,好在樞廷不必行之,筠翁無從頂奏耳。此老舉動錯亂,所為齟齬,只可論事,不可辦事,此類是也。昨閱咨抄奏解陵工餉折,將菩陀峪工程、孝陵大碑樓并行寫疏忽而不在行,與衛鏡瀾奏折同,宜其交議。世侄十二日回京,津署一切順平。(聞須到部后俟邦侄朝考仍同南歸。又及)。手此,再頌近祺,余不一一。
弟鴻又上 五月十五夜
這封信一開始就批評侄子李經世吸食鴉片,進而談及子弟教育問題,是李氏家書中很少集中談論修身保家之道的一封信,再次表明李鴻章對子弟教育的重視。
李經世是四弟李蘊章長子,李家的長孫,字偉卿,號丹崖,生于咸豐元年(1851年),最早由大伯父和二伯父親自督促勤攻舉業,詩文一直名列前茅。光緒二年(1876年),他以貢生剛剛參加江南鄉試中式,所以信心滿滿,準備前往京師寓居,參加下一科會試。但是,因為身體不好,染上鴉片煙癮,這令李鴻章十分生氣。當時李家門庭太盛,樹大招風,已經引人嫉恨,所以子侄的行為舉止事關家族門面,李鴻章十分在意。由此,再次言及子弟教育的實質性問題:“教子弟,文學科名尚是末事,以端謹忠厚為本。諸弟學識淺俗,只知爭取功名,而于正經做人根本上毫不吃緊,家運必將中落,可不懼哉?”他對家鄉的幾位弟弟在子弟教育上的偏失提出批評。又稱“培養性情,變化氣質,雖近迂闊,尤世家子弟所當究心者。貧賤素知艱苦,或不待教而成;富貴驕奢,必先陶成德性。”對李瀚章之子李經畬,似乎也有委婉的勸勉:“畬侄久不見,其造詣文字當有可觀,而做人尤要謙謹。聰明人大半失之狂妄,不虛心苦心終鮮實獲。”在對子弟教育問題上,李鴻章對兄長直言不諱,針對性很強,即使對自己的幼子李經述“做人有無把握”都表示懷疑,兄弟之間真誠坦白,只有深受傳統儒家文化浸潤,才能有此番推心置腹的評論和反省。以往曾有合肥李氏在教育子弟方面不及湘鄉曾家的說法,其實,從李鴻章的這番認知和見識看,他對子弟教育的重視并不遜色于以理學立身的曾國藩。
信中提及與德國公使巴蘭德交涉情況,詳細原委可見李鴻章致總署函稿。(4)參見《附 與德國巴使問答節略》,光緒三年五月十二日;《復總署 論留巴使》,五月十三日;《復總署 述與巴使論稅厘》,五月十四日,等等,見《李鴻章全集》第32冊,第52—59頁。信中“肖菊”為諸可權(字肖菊),“翁玉帥”“玉甫”即當時湖北巡撫翁同爵(玉甫),他是翁同龢的兄長。諸可權是浙江錢塘人,長期跟隨李鴻章辦理文案,勤勉忠誠,故他兩次致函翁氏為諸補缺“吹噓”推薦,這是清代官場常見之事?!摆w惠甫”即趙烈文(江蘇陽湖人,有《能靜居日記》傳世),他將周世澄撰《淮軍平捻記》刊行,自然是為了歌頌淮軍的功勛,也是為了討好李氏兄弟,但意在韜晦自保的李鴻章并不領情,視為“多事”;相反,他指示薛福成(字叔耘)、黃彭年(字子壽)編輯的“各國條約”,在他看來更為重要和適用,寄給兄長分發各署和通商委員,用以交涉時查核。此書即人們常說的《通商各國條約類編》,總計18卷首尾2卷,是畿輔通志局刻印的,雖未署編者(5)見姚佐綬、周新民、岳小玉編 :《中國近代史文獻必備書目》,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5頁。,從此信可知書的編者為薛、黃二人。
這封信中還提及湘陰郭氏爭繼案,涉及郭嵩燾與左宗棠的矛盾(6)有關左、郭恩怨,可參見賈熟村 :《左宗棠與郭嵩燾兄弟的恩怨》,《湘南學院學報》2013年第6期。,及李氏兄弟與王文韶從中調解的內情,茲做簡述。這場糾紛因郭氏族人郭昌猷出繼郭嵩燾堂兄遺孀而引起,本是宗族內部事務,而郭昌猷和妻子龍氏暗中請遠在陜甘的左宗棠私函“干預”州縣訴訟,令郭嵩燾大為不滿,認為左無端插手郭氏家事。光緒二年(1876年)八月,在他出使英國前,就指責“左季高以吾家事,辱及族人,其事至為悖妄”,不僅致函湖南巡撫王文韶申明己見,還致函李鴻章從中調節,設法令左罷手。(7)《郭嵩燾日記》第3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7頁。次年三月,李鴻章致函郭,稱上年底已得到王文韶來函,決定由郭氏家族內部解決糾紛,回任湖廣總督的李瀚章也致函王“勿稍偏抑”,意在調解。(8)《復郭筠仙欽使》,光緒三年三月二十六日,《李鴻章全集》第32冊,第6頁。不料,郭氏于二月初八日從英國發出奏折,于四月初二日到京,在奏折中仍抨擊左宗棠干預郭氏家族事務,請求朝廷下旨待其差滿回國后親自處置此事,并言地方官(暗指王文韶)如有阻難,必百疏爭之。(9)郭嵩燾 :《奏為族人立繼構訟請俟差滿回籍料理并自請議處事》,光緒三年二月初八日,錄副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3-5119-096。時左宗棠在西北指揮軍事,郭則聯絡邦交于外萬里之外,兩宮太后與中樞對郭氏此舉頗不滿意,發布上諭稱:去年郭嵩燾在上海時曾以此案咨會湖南巡撫,實“于律未符”,將其交部議處;同時,又命王文韶飭令該府縣俟郭差滿回籍,妥為理處。(1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 :《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3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92頁。顯然也是兩面安撫,力求寧人息事。李鴻章雖有信安慰郭氏(11)《復郭筠仙欽使》,光緒三年四月初二日,《李鴻章全集》第32冊,第29頁。,可私底下卻致信郭崑燾,批評乃兄“大放厥詞”。(12)《復郭京卿》,光緒三年四月十八日,《李鴻章全集》第32冊,第37頁。這封信又稱贊王文韶“為人似亦情理兼盡”,而批評郭嵩燾“舉動錯亂,所為齟齬,只可論事,不可辦事。”這句評語似乎不只是對其處理家族事務而言的。當時郭嵩燾對洋務見解透徹,遠邁時人,但性格執拗,與同僚不易相處,“不可辦事”或即指此而言。稍后郭嵩燾即因《使西紀程》遭到參劾并與劉錫鴻發生爭執,以往論者多從洋務與守舊的角度評議此事,在李鴻章看來,郭氏自身性格也有原因,但對郭的批評只在寫給兄長的家書中坦露一二,當頑固者后來群起攻擊筠仙時,李鴻章還是挺身而出,為這位思想通達的同道抱打不平、尋求公道。
李氏兄弟年齡相差兩歲,早歲擲筆投戎,患難與共,中年后為官,各居職守,離多聚少,思想與情誼多借書信得以溝通表達。目前《李鴻章全集》收入致“哥哥大人”的親筆書信有67通。(13)包括上海圖書館所藏、陳秉仁整理的《李鴻章致李瀚章書札》,《歷史文獻》第1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內有28封信。這些親筆書信大多篇幅較長,通常每月有數封,交給驛站或文報局遞寄,并編有序號;有時也通過民信局,或因便托人捎帶,此類信則不編序號。每封信基本上將近期經手公務與各地要員交流之情況,所聞朝野臣僚去留動態,或應對各事策略及家務,事無巨細,無不坦誠直言,意隨筆到,一一述及,不免拉雜瑣碎,但反映了李鴻章本人的所見所為、所思所想,毫無掩飾,這是寫給其他人的書信不可比擬的。那些一般的公務信函和應酬通問自不必說,即使像丁日昌、張佩綸這樣很受李信任的僚屬,李鴻章寫給他們的親筆信函也不過就事論事,并非事事都能敞開心扉交流。可見,李鴻章寫給兄長的親筆書信,更能反映他各個時期的思想動態和真實想法,值得學界特別重視。
遺憾的是,現存李鴻章寫給李瀚章的親筆信函數量似乎不多?!独铠櫿氯窌挪糠挚傆嬍杖虢?000封書信,寫給李瀚章及李經方的親筆家書只有百封。據《全集》所收致李瀚章的編號書信,同治八年(1869年)五月二十二日驛遞第五號書(14)《致李瀚章》,同治八年六月八日,《李鴻章全集》第30冊,第22頁。,到光緒六年(1880年)九月二十三日已發到第二百五十八號(15)《致李瀚章》,光緒六年十月十二日,《李鴻章全集》第32冊,第630頁。,十一年間大約250封信,平均每月兩封;當然,如果加上不編號書信,兄弟二人數十年間的通信當數以千計。近年來一些私人收藏中頻現李鴻章致兄長書,值得學界關注。中國嘉德2004年春季拍賣會,即現身一冊《李鴻章致李瀚章書札》,共計43頁;西泠印社2011春季拍賣會,也出現《李鴻章致李瀚章、李昭慶書》2冊,4通,20頁;中國嘉德2011秋季拍賣會預拍的《李鴻章致李瀚章書札冊》1冊,系李瀚章孫李國光保存,內容都是同治光緒年間鎮壓太平軍捻軍及中俄交涉伊犁事件等。(16)有關收藏界拍賣文獻的上述資料信息系筆者查閱相關圖錄和網絡信息綜合整理的,未能獲見原件,特此說明。這些未刊書信對史學研究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原始資料,期待收藏家們也能向篤齋先生一樣,盡早將其公布出來,讓人們在欣賞其藝術價值的同時,也能最大限度地了解其文獻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