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南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350;2、天津商業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134)
西安事變是中華民族瀕臨淪亡之際,時任西北“剿總”副司令的張學良和十七路軍總指揮、西安綏靖公署主任楊虎城,在蔣介石“忠言不得接納,斥責反以叢集”(1)《西北各界救國聯合會等十三余團體為擁護張楊義舉致全國將領及全體武裝同志電》,《西北文化日報》1936年12月13日。的情況下,通過“兵諫”的方式以武力扣留蔣介石的重大事件。由于這是一次極為重大的事件,一時間國內外出現了錯綜復雜的緊張局面。有鑒于此,張學良與楊虎城在事變當日一方面發表時局宣言,另一方面電訊南京中央及各地方實力派,闡釋自己的主張。引人注意的是,在甘肅靜寧縣檔案館留存一份張、楊專致國民黨靜寧縣長并轉莊浪、隆德縣長的電報。主要內容是“九一八”事變以來,“國權凌夷,疆土日減”,國情“豹變”,戰事既起。值此危局之際,中樞領袖理應“激勵軍民,發動全國之整個抗戰”,然前方將士“浴血殺敵”,后方當局卻“立謀妥協”。蔣委員長“受群小包圍,棄絕民眾,誤國咎深。學良等涕泣進諫屢遭重責”。我等“不忍坐視”,對介公做“最后之諍諫,保其安全,促其反省”。西北軍民一致提議“八項主張”:(1)改組南京政府;(2)停止一切內戰;(3)立即釋放上海被捕之愛國領袖;(4)釋放全國一切政治犯;(5)開放民眾愛國運動;(6)保障人民集會結社一切之政治自由;(7)確實遵行孫總理遺囑;(8)立即召開救國會議。望諸公“開誠采納”,“滌已往誤國之愆”,“求于救亡主張貫徹有濟于國家”。(2)《張學良、楊虎城發給靜寧劉縣長的電報》,甘肅省靜寧縣檔案館藏,卷宗號:48。
西安事變事出非常,緊張局勢自不待言。何以在如此緊張的局勢下,張、楊會專門致電遠離西安的靜寧縣長?此舉雖可理解為張、楊為爭取各地的同情與支持,但同時也表明縣長在西安事變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能夠說明這一問題的另一份檔案資料,是12月29日楊虎城就蔣介石在西安事變中的六項諾言致各縣長的函。該信函詳述了張、楊八項主張及蔣介石的六項承諾,并明確指出在非常緊急時期,“各縣施政方針當以如何增加民眾愛國意識、如何維護民眾愛國運動為前提。但民眾愛國運動時有逾越常軌情事,反起滋擾,不可不加以注意。務望本其職權,尊揚法治,如有紊亂社會秩序任意妄為者,亦應依法制裁,納諸軌范,仍將該縣最近情形從速具報,并希益樹藎猷,為地方樹長治久安之基礎,作救亡爭存之準備,是為至要。”(3)米鶴都:《關于蔣介石在西安事變中的六項諾言及楊虎城的致各縣長函》,《黨史資料通訊》1982年第11期。
與前份電報相比,這份信函不僅詳陳了蔣介石的八項主張,而且也向縣長公布了蔣介石承諾的六項條件,同時還對縣長的具體工作提出了要求。關于楊虎城的這份信函,一般認為只是向縣長宣布了蔣介石答應的六項條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實際事實并非如此。有人就認為,“那時西安的形勢非常嚴峻,外有中央軍大軍壓境,內有主和主戰的意見分歧,特別在東北軍內部,由于張將軍被扣,無人統帥得了,意見紛紜,人心惶惶。在這樣的形勢下,他(指楊虎城——引者注)給各縣長寫信,說明蔣介石答應了六項條件,十年內戰的局面得以停止,就是巨大的勝利。這表明他在困難中能看到光明,看到成績,也是一個辯證的觀點。”(4)楊拯民:《關于楊虎城將軍之研究的幾點意見》,西安事變研究會編:《楊虎城研究》,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0頁。實際上如果再從西安事變的前后轉承觀之,即在事變之前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有關縣長的人事安排已然展開。西安事變期間,縣長不僅是張、楊的重要依賴,而且一些縣長的確在關鍵時刻力盡職責,成為這一重大事件不可或缺的力量。
西安事變因其重大的轉折意義,向來都是人們憶述和研究的重大話題。不過既有的憶述和研究往往聚焦的是重要節點和關鍵人物。相比較而言,針對國民黨縣長與西安事變的論述,卻多少顯得有些孤寂不彰。實際上,國民黨縣長盡管在其官僚層級中是一個“小”人物,但就學術研究理路而言,卻是一個“大”問題。(5)近年來,學界針對國民黨縣長已做過一些卓有成效地研究。如王奇生:《民國時期縣長的群體構成與人事嬗遞──以1927年至1949年長江流域省份為中心》,《歷史研究》1999年第2期;魏光奇:《官治與自治——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縣制》, 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等。細致爬梳相關文獻,在西安事變期間,不少國民黨縣長不僅參與其中,甚至在關鍵時刻凸顯著極為重要的作用。縣長雖為基層政府官員,卻是國民黨軍政大員的重要依賴。西安事變的起承轉合,既關聯著高層也牽涉著基層。縣長作為高層與基層之間的關鍵節點,其作用自當凸顯。職是之故,以國民黨縣長為切入點探究西安事變,當是一個重要的研究取徑。鑒于此,本文擬以陜甘地區的縣長為例,就這一問題做一探索。
自1930年以來,馮玉祥在西北的統治漸趨式微,代之而起的是以楊虎城為首的地方實力派。與此同時,隨著紅軍長征入陜,中共開始在陜北立腳。而一心“剿共”的蔣介石也將軍事力量移至西北,并在西安成立了自任總司令、張學良兼任副司令的“西北剿匪總司令部”,這樣一來國民黨中央藉“剿共”之機進入西北。如此復雜的西北政局,勢必會對國民黨縣長產生重要影響。
按照國民黨的縣政規章,縣長主持全縣政事,實際職責卻巨細靡遺。1935年至1936年間的國民黨,主要精力在于“剿共”。按照蔣介石的部署,此時的縣長“職在守土,負與城共存亡之責,平時應認真編組保甲,訓練團隊,筑碉儲糧,預為戒備”。(6)《蔣介石關于各縣縣長應與城共存亡的電令》,1935年12月28日,郝成銘等編:《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文獻卷》下冊,甘肅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85頁。對于“匪區”之縣長,尤須“選委精干縣長限期改善縣政,與民更始為要”。(7)《蔣介石關于陜北應選委精干縣長致邵力子電》,1935年7月18日,陜西省檔案館編:《國民黨軍追堵紅軍長征檔案史料選編(陜西部分)》,檔案出版社1994年版,第479頁。實際卻是不少縣長“年齡過老、暮氣太深、及體格懦弱、精神萎靡者主持縣政”者“屢見不鮮”,有的“雖有良法善政,亦恐以執行不當督率失宜,以致精益盡失”。鑒于此,蔣介石要求各省對于縣長人選,應盡力注意“體格健全、耳目聰明、通明治理、知忠職守之人”。(8)《蔣院長令各省慎選縣長》,《申報》1936年4月25日。國民黨雖三令五申注重縣長的擇選委派,但繁重的任務畢竟已使縣長疲于應付。不少縣長要么是在孤城難懸的情況下棄城而逃,要么即遭被槍決的厄運。據《剿匪區內文武官佐士兵剿匪懲獎條例》規定,僅執行槍決的條款就有11項。對于“剿匪”區內縣長“遇有匪警,即應督率團隊固守待援;萬一守御力盡,則與城俱亡,不得支[只]身潛遁;倘陷失城鎮,糜爛地方,則軍法具[俱]在,決不姑寬”,要“槍決及提解本行營訊辦”,舉凡“失陷縣城之縣長,既經予以重懲”。(9)《甘肅省政府為轉飭辦理施行〈“剿匪”懲獎條例〉事給省民政廳訓令》,1934年11月10日,甘肅省檔案館藏,檔案號:8-4-644。
繁重的戰備任務疲于應對,日軍的大規模入侵亦難以為安。不少縣長“因公務進行困難,多已自動離職”。(10)《冀東各縣長多已自動離職》,《申報》1936年1月5日。稍具民族意識的縣長則苦悶不堪,甚至最終以自殺了斷。寧夏省寧朔縣長牟鳳鳴,曾“以矢志革命”、“勤政愛民,成績卓著”而頗負時譽,然因“痛心國難深受刺激”,竟憤不欲生,“脫去衣帽縱身入河”。遺留絕命辭曰:“亡國之禍迫在眉睫,鳴不忍視吾黃帝子孫淪為他人之奴隸牛馬,甘愿投河殉國,喚醒國人,寧為刀頭鬼不做亡國奴,庶有力圖挽救收復山河之一日。”(11)《寧夏一縣長自殺》,1935年7月16日,張黎等選編:《老新聞—— 民國舊事1935—1937 》,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1頁。寧朔縣長絕命于世,多數縣長則“大都采取自保主義,缺乏為國為民之主義”。他們“只求一身一官,小集團之欲望解決,其他事情,一國地誰屬,可以不問”,即便“有一部分人尚能顧全大體圖得自勉,而又均處于被壓迫下層,無米難炊,英雄無用武之地。”(12)《抗日理論與實踐》,《張學良文集》(二),新華出版社1992年版,第1002—1003頁。
正是面對如此政局,張學良呼吁:“吾儕應如何埋頭苦干,追隨邁進,庶不負最高長官之苦心孤詣,而完成吾人最大任務,誠是今日之公務員所應身體力行者。尤以本行營諸同人,在最高長官親自領導之下,更應競競[兢兢]業業,各自努力,以作他人之楷模。”(13)張學良:《在行營紀念周上談出行感想天津》,《大公報》1935年5月7日。張學良有此見地,楊虎城則從主持陜政以來即已采取相應措施。他甫一上任即提出“建設西北新省”的主張,并特別提出“澄清吏治”的舉措,實行“廣拔真才,勤加考課,貪污則嚴懲以示儆,清廉則保障以勵能,務期造成廉潔政府,實現清明政治”的建設思路。(14)賈自新編:《楊虎城年譜》,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153頁。他一方面將“所設駢枝機構入民眾聯合處、軍事裁判處裁撤,以節靡費”(15)《戶縣建設局代局長劉勵三私人日記》,戶縣檔案館藏,檔案號:8-200。,另一方面特別重視任用開明人士擔任重要職務。如委任南漢宸、杜斌丞先后擔任陜西省省政府秘書長;委任蔣聽松、宋綺云擔任陜西省府機關報的社長和編輯;委任共產黨員張介廉(張默夫)、劉亞民和共青團員郭慕平為印刷局長、宣傳處科長、長安縣公安局長等。在縣長的任用方面,楊虎城同樣高度重視。
楊虎城就任陜西省政府主席之后,就開始考慮縣長的選任問題。尤值得一提的是他對長安縣縣長的選任。長安縣是直屬于西安市的重要縣份。楊虎城甫一上任,就委派與其關系莫逆、曾是共產黨員的陳子堅擔任長安縣長一職。此后更有米暫沉(大革命時期的共產黨員)、申伯純(1934年參加革命)、韓兆鶚(西北各界抗日救國會負責人之一)等重要人物擔任長安縣長。對于其他縣份的任用,楊虎城同樣慎重委派人選。有人曾向楊建議:“民政廳管縣長,縣長領導各縣公安局、民團等武裝力量,共產黨干這些事是有經驗的。”楊雖認為“共產黨的干部,大部分都調到江西去反抗蔣介石的‘圍剿’”,“他們都不愿干縣長”(16)連瑞琦:《與楊虎城共同反蔣的片斷憶》,《文史資料選輯》第42卷,中國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31頁。,但他選任的不少縣長,多數都是由愛國分子、“救國會”成員和地下黨員來擔任。特別是從西安到陜北的一些重要縣份的縣長,他都進行了更換調整。杜斌丞在談到陜西基層縣政的情況時說:“楊先生很重視各縣縣長的人選,我在這方面還能夠起些作用,安插一些進步愛國人士,現在已安插了10多名進步縣長和中學校長,都是擁護楊先生的,如常漢三、韓兆鶚、黨伯弧、王德安、高協和、劉春園等。”(17)汪峰:《回憶和杜斌丞先生的幾次談話》,民盟中央文史委員會等編:《杜斌丞》,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版,第192頁。
楊虎城一方面選派開明人士擔任縣長,另一方面大力整頓吏治。他通令縣政機關工作人員要“一體淬礪精神,延長時間,加緊工作,共矢勤慎,以期政治修明,國家早臻郅邦治之域。”在縣政建設工作方面,他要求“各縣長切實引導人民多植樹木,期成茂林,以調雨量而防旱災。同時面令各地駐軍及縣長除保護已成路面勿得損壞,并須及時加修未成及被損之路面,俾民便利,運輸敏捷。”各縣長要厲行禁煙政策,凡有煙苗者須“立即鏟除凈盡,永遠不得再種。如敢藐玩不遵,凡駐在該地之最高軍官及縣長均按照軍法從事”。對于那些“盜賣軍糧、侵吞庫款、殘民肥私”的縣長則堅決執行槍決,對于“關懷民瘼”的縣長則予以嘉獎。(18)賈自新編:《楊虎城年譜》,第242、366、293、231、229頁;《一月來陜西之大事記》,《新陜西月刊》1931年第4期,第103頁。在新政的推動下,不少縣長一改往日作風。新任澄城縣長葉舟履任之后,旋即改革以往里長催征錢糧的積弊陋規,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頗受群眾歡迎。”經楊虎城同意并由杜斌丞委任的長武縣長黨伯弧則極力禁賭,告示賭徒“切勿觀望,痛下決心,洗手從良。若有故犯,嚴懲妄狂”。(19)孫次青:《響應西安事變領導澄城保安大隊起義的張紹安同志》,《澄城文史資料》1987年第2輯,第28頁;《長武縣志》,陜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97頁。經過嚴厲查禁,制定村規民約,形成社會輿論,賭博活動漸次消失。
行文至此,尚需交代楊虎城與邵力子共同主陜期間的縣長委任問題。自1933年4月起,邵力子任陜西省政府主席并負責陜西行政工作,楊虎城任陜西綏靖公署主任,兩人軍政分治,各司其責。期間毛澤東曾專電邵力子,希望他能“重振《覺悟》旗幟,為此一國一民族添歡喜”。(20)《毛澤東致邵力子信》,1936年9月8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國共產黨關于西安事變檔案史料選編》,中國檔案出版社1997年版,第134頁。事實上邵力子確也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其中在縣長的委任方面就凸顯著較開明的一面。還在1935年11月15日,邵力子即派自己的學生向心堂擔任陜西淳化縣長一職。履任前夕邵力子親召向心堂,告誡他在任期間“要考慮當地的特殊情況,在國難當頭之時,要和中共方面互相團結,和睦相處,以增強合作,共同對付敵人為首要任務。”向心堂就任淳化縣長期間,“堅決執行邵先生指示,大膽工作”,與駐淳化縣的陜西綏靖公署直屬警備第三旅旅長孫輔臣反復協商,“順利地做到與蘇區和平共處”。向心堂認為自己在陜西淳化縣長任期內之所以能不顧風險,在當時的環境下做了一些對人民有益的工作,“這都是由于邵先生啟發、教導的結果。”(21)向心堂:《邵力老主陜時的嘉言懿行》,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辦公室編:《和平老人邵力子》,文史資料出版社1985年版,第128—129頁。還有一些縣長,在西安事變前夕已為反蔣活動做必要地準備工作。如陜西省洛南縣在事變前夕,經由西安綏靖公署派副官趙化民與縣長歐陽英、保安大隊副尤振歧等人接頭聯系,由縣長派縣府庶務潘樹民購置好舉事時應用的紅旗等物,在該縣組織反蔣活動。(22)楊希震:《“西安事變”在洛南的余波》,《上洛文史》1985年第2輯,第7頁。
由上可知,自楊虎城主持陜西軍政以來,在用人行政方面的確有別于其他地方。擔任楊虎城機要秘書的米暫沉就說,楊虎城主陜期間的西安“比之國民黨其他地方的黑暗統治要開明一些。那里有中共的地下工作同志,有不少進步的高級知識分子、愛國民主人士與開明士紳。”楊虎城委任開明人士擔任要職,他們的施政措施自然別有一些特點。由此一些國民黨特務也認為陜政中的公務人員雖不是共產黨,“但他們絕不是國民黨。這些人實際做的是共產黨所做不到的事。他們隨時可以去陜北,或參與共產黨組織下的活動,他們比共產黨更危險”,這些人雖在國民黨內任職卻“精神北向”,即“人在西安,而精神卻向著陜北”。CC特務頭目宋志先就此說,過去“江西是共產黨集中的所在,但那里紅是紅,白是白,紅白分明,工作比較好辦。西安這個鬼地方是紅白不分。不少人坐的是國民黨的官,吃的是國民黨的飯,卻說的是共產黨的話,甚至做的是共產黨的事。”但即便如此,特務對這些人也毫無辦法,“只能進行攻擊謾罵”。(23)米暫沉:《楊虎城傳》,陜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0頁。這也從另一方面表明,在西安事變之前,陜西政局即悄然發生改變,其中縣長的更調委任就為隨后的西安事變埋下了伏筆。
1936年12月4日,蔣介石駐蹕臨潼華清池。此時的蔣介石大概尚未預料到幾天之后即將上演驚天一幕,更未料想到就在一年前,國民黨長武縣長黨伯弧已將中國工農紅軍與國民黨軍第十七路軍談判代表汪鋒秘密“押送”到西安與楊虎城談判,最終達成了四項協議,并密令十七路軍在西安設立了三個交通站。(24)汪鋒:《回憶爭取十七路軍聯合抗日的一段談判經過》,《西安事變資料選輯》,西北大學歷史系中國現代史教研室1978年編印,第289—290頁。1936年12月12日,震駭莫名的西安事變爆發。
事變發生后,陜西省政府旋即“撤銷原來邵力子委派的親蔣的縣長以上的人員,更換為親共至少是不反共的人員”。在陜北地區,除八十四師高桂滋、八十六師高雙成防區外,“其他地區概由共產黨派人接充縣長,但仍受陜西省政府的節制,對共產黨和紅軍要以友黨友軍看待”。(25)王菊人:《記西安事變前后的幾件事》,《西安事變資料選編》1980年第1集,第112—113頁。在與紅軍接壤地區的縣長,“與友軍(指紅軍)聯合,是為抗日。地方一切組織仍須保持原狀。友軍入境以后,與友軍高級人員妥為接洽,并切實向地方人士說明,毋須驚恐。對友軍需要,須由縣府統籌辦理。”(26)楊中州:《西安事變大事記》,三秦出版社1997年版,第221頁。與此同時,新任陜西省政府秘書長杜斌丞通令全省各區行政專員、各縣縣長,詳述張、楊兵諫經過及八項政治主張意義,要求他們廣為宣傳。并以王一山的名義發布《告各縣長書》,要求各地“凱切曉渝各界民眾,務必隨分報國之精誠,各安生業,勿聽讕言。”同時訓令調整專署、縣政府人員,廣泛宣傳張、楊的八項主張。(27)《訓令》,《陜西省政府公報》1936年12月16日,陜西省圖書館藏。甘肅省政府主席于學忠也專致屬縣縣長,闡釋張、楊發動“兵諫”之因,要求“地方官吏應即善體此意”,“妥切維持治安”。(28)《甘肅省政府主席于學忠給靜寧劉縣長的電報》,甘肅省靜寧縣檔案館藏,卷宗號:48。
西安事變發生后,當全國輿論幾乎一邊倒的撻伐張、楊的“叛國”行徑,甘肅慶陽縣長劉國政、涇川縣長張東野、靈口縣長何世英、環縣縣長鄭執中、合水縣長李石憎、鎮原縣長鄭介民、正寧縣長朱門、寧縣縣長王序賓等人卻一致發表如下通電:
吾國自被日寇無理進攻近五年來,喪權失地,至足悲痛。方令綏寧魯晉冀察平津滬閩陜甘,尤□不在危機籠罩之下,極其蹂躪侵略,非至滅亡中國不止。我中央當局,懾于帝國主義淫威,懼病常習,甘心事外,敦鄰之令于先,辱國簽約于后。斯和平交涉,既早失望;敦睦親善,適以自欺。故現欲我神圣民族解放生存,惟有出諸死地而后生之一途而已。年來全國民眾,熱望于政府之抗日救國,久已如潮流所趨,不可遏止。頃讀通電,欣悉西安抗日聯軍委員會,業經應時成立,從此共同奮斗,恢復平等自由,引見宏我中華主張國際正義,群情感激,萬眾歡騰。國政等職司守土,責無旁貸。除已督率所屬保衛治安,嚴防奸人乘機擾亂以維秩序,并一面領導各級民眾,一體動員健全機構,藉增抗日力量,靜待鈞命外,謹電抒忱,伏維昭鑒,并祈訓示。(29)《甘肅慶陽縣長劉國政等致抗日聯軍臨時西北軍委會電》,西安《解放日報》1936年12月20日。
面對全國上下一致聲討張、楊的輿論,甘肅八縣縣長能有如此措辭的通電,的確是眾多輿論中的不同聲音。放眼全國各地縣長,面對突如其來的事變,要么商討良策建議中央“拯救領袖脫離險境”(30)帥學富:《五車書室見聞錄》,臺灣文海出版社1981年版,第187頁。,要么明哲保身、靜觀風塵。而陜甘地區的不少縣長則積極參與到事變中來。就在事變發生當日,渭南縣長強云程堅守崗位,積極組織進步人士負責軍需籌備供給,并由開明人士閔醒亞任宣傳隊長,負責宣傳張、楊的“抗日八大主張”。同時在短期內動員萬名群眾協助軍隊運糧、運草,并開挖了東原沿邊數十里長的戰壕。(31)《渭南縣志》,三秦出版社1987年版,第519頁。隴縣縣長黃照臨,更是釋放了具有愛國思想的政治犯七人及因抗糧抗款和因小過小故白白坐監的十二人,并在縣府召開擴大的縣政會議上,宣布了張、楊的八項主張和如何動員全民共同對敵等施政方針。(32)張競生:《“雙十二事變”在隴縣引起的震動》,《隴縣文史資料選輯》1982年第6輯,第71頁。西安事變后,陜西省政府委派常漢三為三原縣縣長,他來到三原后通過采取積極措施,“改變了三原縣從1927年以后沉寂恐怖的局面”,常漢三治下的三原縣到處都能看到“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等巨幅標語,“隨時都可聽到抗戰救亡歌曲,使抗日救亡運動出現了高潮。”為了宣傳西安事變的偉大意義,三原縣還公開出刊了《戰友報》,報道的主要內容是“宣傳中共提出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反對內戰,贊同張、楊兩將軍的八項主張;發動黨外人士對南京政府進行正義譴責。”(33)史凌云:《在西安事變的日子里》,《三原文史資料》1986年第2輯,第39—40頁。
西安事變期間,長安縣長韓兆鶚的作為尤值得一提。韓兆鶚是楊虎城親自委任的長安縣縣長。他不僅直接參與了西安事變的全過程,而且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對和平解決西安事變提供了充分便利的條件。
西安事變發生后,韓兆鶚積極支持由“西救”和“東救”、西安學聯、西安教職員聯合會、陜西戰地請愿服務團、《文史》周刊社、東北大學校友聯合會等救亡團體和群眾組織發起,在西安革命公園召開的慶祝捉蔣勝利和擁護張、楊救國的民眾大會,同時作為十三人主席團之一出席會議。周恩來到達西安不久,通過“西北特支”徐彬如組織的二十余位救亡團體負責人座談會,也是在韓兆鶚剛剛接任的長安縣政府辦公室舉行。正是在這次座談會之后,中共開始大張旗鼓地宣傳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的主張。在整個事變過程中,韓兆鶚署理下的長安縣政府事實上已然成為中共廣泛聯系進步人士的接待站。周恩來和博古數次都是在長安縣政府集眾講演。韓兆鶚曾回憶說,當時“不僅徐彬如等中共黨員朋友經常往來縣政府,是我的座上客,而且周恩來、董必武、葉劍英、林伯渠等也多次在縣府和我們談心宣傳黨的政策,他們視我為可靠的朋友,當時親昵地稱我‘胖縣長’”。正是這樣的關系,西北各界救國會的許多會議,有關文件的起草以及中共在此期間對社會各界各階層所做的很多工作,都是在長安縣政府的掩護下進行的。事變后的一段時間內,由于蔣介石的分化瓦解,西安的抗日群眾運動被迫處于低潮,許多進步人士處境困難,韓兆鶚仍以最大的努力在長安縣安置了不少進步人士,這些人名義上為縣政府職員,實際上專做抗日救亡工作。在長安任縣長期間,韓兆鶚還幫助李敷仁創辦《老百姓報》《孩子報》等報刊,在經濟上、人事聯絡上也都起了很大作用。韓兆鶚甚至賣掉自己的房子,用以維持西救會及辦報的經費開支。(34)韓家驥:《我的父親韓兆鶚》,《戶縣文史資料》2000年第15輯,第47—49頁。
西安事變期間,對于全國多數縣長而言,維持地方秩序是基本職責。正所謂“注重地方治安,弭患未形計”。(35)《龍云飭令所屬注重地方治安密電》,1936年12月15日,劉東社編:《西安事變資料叢編》第1輯,香港銀河出版社2000年版,第154頁。除此之外,即是印制“快郵代電”發表聲明,做一些“應聲蟲”的舉動,靜觀事態發展演變,尋求自身的進身利益。相比較而言,西北地區的不少縣長卻積極行動參與到事變中來,并努力營造熱烈的抗戰氣氛。更有不少縣長與紅軍主動接近,開展革命運動。
國民黨淳化縣長向心堂就積極響應陜西省政府號召,與紅軍建立了緊密的聯系,及時主動召開全縣聯保主任會議,向各鄉人民征借糧秣若干石支援紅軍。1936年12月30日,紅軍第一軍團長左權和聶榮臻等人率部抵達淳化,向心堂縣長立即召集全縣民眾列隊歡迎,并邀請他們進駐城內高等小學。當晚設宴為紅軍首長洗塵,“席間暢談西安動蕩局勢”。1937年1月7日,彭德懷和楊尚昆親到淳化縣府,與向心堂縣長作長夜談,以研究西北局勢。向心堂“將詳情如實匯報”。(36)向心堂:《邵力老主陜時的嘉言懿行》,《和平老人邵力子》,第128、129頁。無獨有偶,1936年12月25日,國民黨寧縣縣長王序賓,在彭德懷和左權率前敵總指揮部及所屬部隊途徑寧縣之際,寧縣縣城貼滿抗日標語,高喊抗日口號。王序賓親筆書寫“歡迎赴陜與張、楊兩將軍助力的千辛萬苦的彭總指揮”等標語,組織人員夾道歡迎。隨后不久又將寧縣自衛隊改為“西北抗日聯軍第一支隊三營八連”,并在訓話中稱彭德懷率領的部隊是“抗日的部隊”。(37)《寧縣志》,甘肅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32頁。國民黨宜君縣長李志潔,在西安事變期間,不僅擁護共產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而且還為八路軍籌集糧秣軍餉,邀請中共代表參政議政,并多方設法制止國共摩擦事件。如此情形,正是西安事變期間西北地區不少國民黨縣長的真實寫照。
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不僅改變了國民黨上層的政策軌跡,也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國民黨縣長的人生軌跡。“官隨人轉”的政治生態,勢必在西安事變之后展開新一輪的變換。處于國共接壤之地的縣長,卻在夾縫中演繹著他們的政治命運。
西安事變后,隨著國民黨新一輪的人事調整,縣長的人事變動實不可免。馬步芳在西安事變之后,即將河西、臨夏所有專員、縣長、局長驅逐,并以“清共”名義將與東北軍有關系之酒泉保安司令徐絡文、臨澤縣長樊萬令等殺害,并另派專員、縣長。陜西隴縣縣長黃照臨,在西安事變期間上任,原本“滿懷要干點事業的信心”,孰料時局的變幻,當張學良送蔣回南京之后,國民黨中央第一師胡宗南部即由隴南壓境而東下,矛頭指向駐陜的東北軍和十七路軍部隊。黃縣長為形勢所迫,不得不離職。(38)張競生:《“雙十二事變”在隴縣引起的震動》,《隴縣文史資料選輯》1982年第6輯,第72頁。甘肅政局亦是如此。據成縣縣長馬廷秀回憶,西安事變之后朱紹良任省主席,前主席于學忠的勢力被驅除,相應的“隴南原有十一個縣長中,十個都被撤換了”。1940年,谷正倫任甘肅省政府主席,又將“隴南11個縣長全部撤掉,名義是‘調省另有任用’,實際上是公開搞‘一朝天子一朝臣’”。(39)馬廷秀:《百年聞見錄》,甘肅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第19頁。西安事變之后的陜西政局由蔣鼎文主持,但縣長的委任卻幾乎為CC系安排。據相關人士回憶稱,蔣鼎文主陜時期民政廳長經過了兩個:一個是彭昭賢,一個是王德溥,二者皆是CC分子。其時不僅民政廳里的科長都與CC有關,而且各區專員和各縣縣長,“如果與CC沒有關系的很難立足”。當時陜西全省90個縣,“除去陜北外,較好的縣地方都是CC所注目的地方。”(40)朱在勤:《蔣鼎文主陜時期的陜西省政》,《陜西文史資料》1990年第23輯,第35頁。
西安事變雖已結束,但國民黨仍認為“目前急切問題,莫如恢復交通、安靖地方,肅清反動,繼續剿匪”,并要求各地立即服從命令。(41)《今后之陜甘》,《中央日報》1937年1月6日。于是蔣鼎文主陜時期,成立專門機構搜集陜北邊區政府的軍事、政治、經濟等情報,其情報材料皆由陜北各縣縣長供給。同時指示各縣縣長“盡量與共產黨發生摩擦,如果發生事件,作為地方事件處理。”國民黨縣長與陜北蘇區的摩擦不斷,勢必會引起中共對國民黨縣長的有力回擊。這樣一來,處于夾縫中的國民黨縣長輕則被驅趕出境,重則丟掉性命。如此政治環境,使得不少國民黨縣長精神頹廢、無可適從。據大公報記者范長江觀察,“甘泉縣不及內地中等村莊之富厚,城內房屋凋零,人家無幾,縣長無多少事可做。蓋鄜縣以北,已成蘇區,田地皆經分過,另有蘇維埃政府管理,縣府連錢糧等亦收不到,縣府經費,全恃省府津貼維持。”(42)長江:《塞上行》,大公報館1937年版,第329頁。即便是對陜北持有異議的國民黨人士也不得不承認說,甘泉縣縣城雖小卻有兩個縣政府和兩位縣太爺:一個屬于西安省府,一個屬于邊區政府。屬于西安省府的叫做“國民黨政府”,屬于邊區的叫作“民主政府”。國民黨縣政府設在山坡上一個大廟里,薄暮入內,既無門崗又無人蹤,陰森蕭索如到鬼域。縣長雖練達精干,“維在甘泉絲毫不能施展,所以言談中,時常氣憤動怒”,認為自己的權力只及于縣城,“但據老百姓說他的權力連縣政府都管不了。”他所差用的人員中,還有民主縣政府的密探在內,送封信都得受檢查。所以他在甘泉“除了替中央放賑款,拿省府發給的經費,辦幾個學校以外,幾乎無可事事!我曾把他比作大廟里的和尚,只能燒香不能做事。”(43)原景信:《陜北剪影》,新中國出版社 1938年版,第11—12頁。國民黨縣長有此實態,多半是緣于中共在此時所開展的革命斗爭。
西安事變之后,鑒于國民黨縣長在陜甘寧邊區不斷制造摩擦,中共和邊區政府決定采取強硬措施,將專事“磨擦”的國民黨縣長全部驅逐出邊區。在此過程中,毛澤東以蕭勁光的名義給程潛發了一份電報,要求國民黨陜西省政府迅速將邊區境內國民黨縣長撤走。毛澤東說:“國共合作已歷三年之久,邊區行政尚未確定,一縣而有兩縣長,古今中外,無此怪事。且陜省所派縣長及綏德專員等專以制造摩擦,擾亂后方為能事。在邊區已忍讓三年,在彼輩益肆無忌憚”,“故請鈞座令知陜省府自動撤回,否則實行護送出境”。鑒于此,國民黨不得不同意邊區各縣縣長由邊區政府委派。國民黨縣長離開時,“有的地區開了歡送會,表示了我方希望兩黨以繼續團結抗日為重的真誠愿望。”即便一些賴著不走的縣長,最后也“灰溜溜地走了”。(44)《蕭勁光回憶錄》,當代中國出版社2013年版,第114—115頁。中共一方面通過“護送出境”的形式趕走國民黨縣長,另一方面又以統戰的形式建立自己的政權。其時,關中地區包括新設的新寧、新正、赤水、淳耀等縣,通過恢復各種秘密組織,建立和發展各方面的統一戰線關系,與國民黨縣長接洽、協商、談判,訂立各種地方的、局部的、暫時的或長久的、成文的或口頭的協議,同他們建立各種不同程度的統一戰線關系。這樣“雖然國民黨的政權仍存在,但我們的政權組織也秘密地建立起來了,公開的名義叫做‘抗日救國會’”。(45)《紅日照亮了陜甘高原》,1978年12月20日,《習仲勛文集》上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430頁。在一些較開明的縣份如鄜(富)縣,更是直接開放城門,張貼告示“歡迎紅軍將士進城共商抗日大計”,公布實施“停止武裝沖突,實行和平共處”“開放城門,允許群眾自由進出”“工商戶開門營業,恢復正常的集市貿易和社會秩序”“城內設立紅軍接待站”等政策。(46)《富縣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39頁。
西安事變是“因禍得福”的轉折點,也被認為是“中國新生”的機運。(47)《汪精衛的求和運動及其他》,導報館圖書部1938年編印,第76頁。對于部分國民黨縣長而言亦是如此。一些國民黨縣長在西安事變的沖擊之下,不少人徑直加入共產黨。
實際上就在西安事變期間,何應欽就發現“西安市上共產黨陜西支部宣言及反動標語觸目皆是。各處檢查行人均由赤匪擔任,著藍制服紅臂章。”(48)《何應欽致余漢謀黃慕松通報本日陜情電》,1936年12月15日,《西安事變資料叢編》第1輯,第436頁。相關資料顯示,就在西安事變期間,杜斌丞委任一些人到邊區和接近邊區擔任縣長之時,即告知他們“在那里當縣長,要聽延安的,不能聽西安的。”因此,有些縣長還親自赴延安“拜會了毛澤東主席”。(49)陳志凌主編:《中共黨史人物傳精選本》第10卷,人民日報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頁。國民黨柞水縣長賈志璞,看到紅軍戰士“衣服都穿得很爛,有的補了再補,住群眾的地方、屋場、院落、街道打掃得很干凈,給群眾打水、干活,紀律特別好”,而且紅軍戰士“無事都是三個兩個圍著一堆沙子,學習寫字、繪地圖,這了不得!”他就是從這些戰士身上“看到共產黨能成功”。(50)賈志璞:《我任柞水偽縣長時與紅七十四四師的交往》,《柞水文史資料》1984年第1輯,第41—42頁。西安事變期間,毛澤東致閻錫山的電報中,專門提及國民黨吉縣縣長璩象咸,在邊區“教育部工作者數月。璩先生誠篤君子,對敝方抗日統一戰線政策知之頗悉”。(51)《毛澤東致閻錫山信》,1936年12月22日,《中國共產黨關于西安事變檔案史料選編》,第256頁。璩象咸在延安期間,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還用心把《八一宣言》譯成新文字印發國內外。
正是在西安事變的洶涌激蕩之下,一些國民黨縣長的政治態度越來越傾向于共產黨。據李志民回憶稱,抗大第四期第四大隊第十隊中就有六名國民黨縣長,還有一名國民黨團長。“他們自愿放棄優裕的官場生活,到抗大尋求抗日救國的真理,表現都不錯,畢業后,有的回原地做統戰工作,有的留在抗日根據地”。(52)《李志民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1993年版,第322頁。原國民黨膚施縣長,出生于米脂縣楊家溝馬氏地主家庭的馬豫章,1938年經中共黨組織批準成為一名中共黨員。后來,毛澤東在公開場合稱他是“我們抗日的馬縣長”,在有的場合則詼諧地說他是“白皮裹紅瓤”。(53)《榆林人物志》,陜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2頁。歷史的吊詭之處莫過于此。
民國以來,在中國政局的急劇變幻中,縣長的地位愈益凸顯。蔣介石曾說,縣長比省主席和國民政府主席都重要,政治上最重要的問題主要“在于縣長”,縣長的地位“應積極提高也”。(54)焦如橋編:《縣政資料匯編》上冊,中央政治學校1939年編印,第48、49頁。中共也認為“縣長很重要”,他們“不僅是行政成績的實施者,且應是各種具體政治規律的創造者”,故而要讓“大批好干部去當縣長”。(55)《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7冊,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1985年編印,第263頁。既如此,也就不難理解西安事變期間,張、楊何以會專門致電國民黨縣長闡釋西安事變的原委。
平心而論,國民黨縣長盡管呈現著貪腐無為的具象表征,但是從西安事變中的實際作為來看,依然含括著他們順應歷史潮流的客觀事實。在紛繁復雜的政局紛爭中,他們亦能清晰地認識到:“張學良和楊虎城逮捕蔣介石是兵諫,要是蔣介石愿意‘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可以安然無事回到南京,否則不堪設想。在此吉兇關頭,最好是國民黨內部不要出事,使問題更加嚴重。”(56)胡次威:《我在蘭溪自治實驗縣當縣長》,《浙江文史資料選輯》第70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3頁。但是無論如何,在國民黨特殊的政治生態環境下,舉凡盡職盡責的縣長,其人生軌跡往往跌宕起伏、沉浮不定,甚或夾雜在派系斗爭中罷官丟命。結果往往造成他們在思想上和生活上,要么松懈頹廢,要么轉而傾向于中共。尤其是與中共接壤地區的縣長更是如此。據中共相關資料顯示,國民黨在接近邊區地帶配備的公務人員,“在思想上生活上較易和我們接近,因而政府工作的機會愈是下層愈多”。(57)《陜西省委統戰關于對國民黨陜西地方政府進行統戰工作的經驗總結》,1939年2月,《陜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9年》(一),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1992年編印,第323頁。而愈是接近戰區地帶,“我們在政府工作的機會愈多”。在西安事變以后的兩年中,中共在西北國民黨地區組織與工作的發展,由于前述原因,“在地區上的普遍性及工作中的廣泛性超過歷史上任何時期。”(58)《賈拓夫關于抗戰中黨在西北局國民黨區工作的總結》,1941年6月8日,《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匯集·1941年》,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1994年編印,第63頁。故而,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國民黨縣長不僅參與了西安事變,而且也在客觀上助推了中共在陜北的不斷發展與壯大。歷史的出人意料之處或許就在于此。
[本文為教育部示范馬克思主義學院和優秀教學科研團隊建設項目“中國共產黨關于‘抗日戰爭’的概念表述與話語體系研究”(19JDSZK10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