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劇《絲路花雨》的藝術特征與價值探析

涂 越

（南京藝術學院舞蹈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一、舞劇《絲路花雨》的藝術特征

（一）舞劇語言的民族性

1.戲曲舞蹈的高度提煉

戲曲作為我國封建社會后期藝術成就的突出代表，已發展和定型為傳統藝術的象征，彰顯出中華民族傳統藝術的獨特魅力。但由于戲曲嚴謹的程式性與綜合性，使舞蹈藝術無法綻放出泱泱漢風之大氣。“為了探尋舞蹈藝術獨立的審美價值，當代中國古典舞首先應從戲曲舞蹈中尋找‘中國古典舞蹈自身變革的一種意向’。”舞劇《絲路花雨》的編導正是以創新舞蹈語匯為出發點，以戲曲舞蹈獨特的藝術魅力為基礎，選取并提煉其傳統美學觀念，與敦煌舞蹈藝術特征完美融合，建構出專屬于舞劇《絲路花雨》的舞蹈審美。舞劇編導獨樹一幟，從戲曲中學習，傳承其身法韻律，但又不完全拘泥于此，大膽尋求突破，從而構建了一種獨樹一幟的審美風格。

葉寧同志就曾說過:“舞劇《絲路花雨》不僅在我國民族舞劇中創造出一個新水平，而且在舞蹈的繼承和革新方面也提供了寶貴的經驗……”舞劇中，編導廣泛汲取了戲曲舞蹈藝術的精華，通過巧妙融合與大膽的突破性嘗試，最終呈現出能夠展現盛世之下極具民族特色的舞蹈語匯。舞劇第二場中，英娘手執琵琶起舞的經典舞段，正是編導借鑒了戲曲舞蹈的身法韻律、碎步和圓場步伐，配合音樂節奏由慢到快，不僅成功地刻畫了英娘內心情感的起伏變化，同時也創造出了一種全新的古典舞的風格流派和審美形式。除了頗具盛名的“反彈琵琶”舞段，舞劇中的經典舞段也不乏“盤上舞”“霓裳羽衣舞”“波斯舞”等。這些獨具特色但又有著藝術共同點的舞蹈，通過編導巧妙地融合于創新發展，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配合舞者酣暢淋漓的表演，令觀者應接不暇。

2. S型曲線與圓的融合

作為舞劇《絲路花雨》中最為經典的舞姿造型，“反彈琵琶”從誕生之初的驚艷亮相直至今日的風韻猶存，一直以其新穎獨特的“S”型曲線綻放出敦煌舞藝術特色的魅力。如果說西方芭蕾以其輕盈飄逸、筆直端莊的體態聞名，那敦煌舞的風格特征則在“S”型曲線中盡現。如英娘在舞劇獨舞舞段中多次出現的“反彈琵琶”舞姿：重心下沉，其頭部右倒肩部傾斜，雙手抱彈琵琶置于后背，腳尖勾起，并以胯部為核心形成三道彎的體態，不僅復原了敦煌壁畫中飄灑的舞姿，并且伴隨著節奏的變化形成飄然旋轉的風格韻律，將東方女性高雅嫵媚之美刻畫得淋漓盡致。獨具風格特色的“S”型舞姿不僅是舞劇中舞蹈語言特色的集中表現，彰顯出了強大的藝術感染力，并且豐滿了英娘這一人物形象的性格特點，使其人物形象塑造更為個性化與主體化。

不難看出，舞劇中英娘的敦煌舞動作主要以“曲”為審美特點，其表象上似乎與中國古代舞蹈以“圓”為核心的審美標準背道而馳。但若進一步探究其舞蹈的內在核心，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圓道意識”會逐漸體現出來。看似毫無交集的“S”型“曲線”與“圓”，實則早已蘊含在舞劇中。編導獨具慧心，在保持“S”型體態特征的基礎上，舍去了敦煌壁畫中原有的手臂彎曲棱角分明的特點，取而代之的是“曲中有圓”的身法韻律，于微妙處顯示出中國古典舞對“圓”的追求。在英娘惟妙惟肖的表演下，于呼吸之間，于顰笑之間，擰轉回旋、飄然舞動。透過舞者的表演所體現出的“圓道意識”既是一種民族性的藝術追求，更是一種民族化的人生態度，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追求曲線式的流觀。舞劇《絲路花雨》在對舞蹈語言的選擇與融合創新上不失為一種全新的嘗試。觀者在欣賞舞劇時似乎早已不再糾結舞蹈語言分類的藩籬，而更多地享受于融會貫通后的舞蹈語言所帶來的獨特的藝術魅力。

（二）舞劇風格形態的民族性

1.敦煌壁畫的舞蹈再生

作為中華藝術文化的瑰寶，敦煌壁畫以其精美絕倫的壁畫藝術與取之不竭的史料文物記載為世人所驚嘆。舞劇《絲路花雨》的編導選取敦煌壁畫這座藝術寶庫，并在此基礎上進行融合創新，探尋出專屬與中國古代舞蹈的審美意境，從而賦予敦煌壁畫藝術全新的生命，復原其往日的輝煌。舞劇之所以被稱為藝術精品，就在于其對中國傳統美學思想的傳承，對敦煌悠久璀璨的民族文化的發揚。舞劇中女主角英娘的幾處極具風格特征且能承載敘事結構的獨舞片段，正是編導對敦煌壁畫藝術靜態造型洞悉的基礎上，加以敏銳的藝術創造力，以凝練的舞蹈語匯，將前世的文明塑造成為流動的舞姿，展現在世人眼前。這一抒情且浪漫的表現手法，同時也取決于敦煌舞蹈極富風格魅力的舞姿造型。在靈動多變的音樂伴奏下，盡顯人體曲線美的敦煌舞姿曲中求圓，與英娘集美貌與善良于一身的性格特征相得益彰。

曼妙多姿的形象及豐盈飽滿的線條使整部舞劇再現了敦煌壁畫魂牽夢繞的魅力風情，實現了對敦煌壁畫靜止造型的揣摩與復原，從而促成敦煌舞蹈語匯的形成。整部舞劇，既不失敦煌舞蹈根深蒂固的佛教元素，其舞姿造型一氣呵成，韻律線條舒展流暢，又把握住了盛唐包容豪放的民族氣質，于舞姿中彰顯民族精神的訴求。

2.古代樂舞風貌的再現

百戲作為一種綜合性的表演藝術，以其表演形式豐富多樣的特點興盛于漢代。舞劇《絲路花雨》中的百戲則源于敦煌莫高窟465窟中的元代樂舞壁畫。舞伎高難度且獨特的舞姿就被運用于舞劇第三幕的尾聲部分，展現出了舞者精湛的舞藝。舞劇中，英娘被身姿矯健的波斯青年托舉出場，英娘呈現出高難度的元寶下腰狀。這一接近于雜技的高難度舞姿動態不僅巧妙地展現出英娘被迫賣藝的苦楚與心酸，而且表現出英娘堅韌不屈的氣節。

據記載，《霓裳羽衣舞》是由楊貴妃根據唐玄宗的夢境所創所演，并于唐代盛行一時。在舞劇《絲路花雨》中，編導也再現了《霓裳羽衣舞》的舞姿風貌。在第六幕二十七國交易盛會上，身披羅裙輕紗的舞者們緩緩云步，姍姍走來。群舞演員們以單腿盤膝，上半身前傾，手腕呈花瓣形托至臉頰的舞姿圍成4層圓圈造型，正如白居易《霓裳羽衣舞》中“虹裳霞帔布搖冠，鈿瓔累累珮姍姍”之美景。而在舞者主題動機的選取上，編導則是借鑒了莫高窟148窟中的舞伎的舞姿體態：左肘上翹，手指輕垂于腮旁，右手臂則向斜下方伸出，勾住右腿出左胯。正如《霓裳羽衣舞》所描繪的那般：“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云欲生”。在動作的連接上，編導更是巧妙地運用了中國古典舞中的“小五花”“云間轉腰”“雙晃手”“花幫步”等動作進行過度連接，于流動中形成一種輕盈恬靜的美感。配以舞者扎實的功底與精湛的舞技，舞姿中便能體現出唐代美女慵懶柔美的氣質。

3.佛教伎樂風貌的再現

“U”字形的造型、飄揚的絲帶、靈動的姿態，這些飛舞在佛國的仙子，帶給編導無限的動態空間的遐想。舞劇《絲路花雨》中，隨處可見這些“飛天”曼妙的舞姿。如舞劇大幕拉開，映入眼簾的便是漫天紛飛的花雨中，一群輕盈曼妙的“飛天”身形并茂地將敦煌壁畫中的舞姿還原。舞者束腰長裙、身披長綢，于煙霧裊裊中帶領觀者進入敦煌這座仙境。洋洋灑灑的“飛天”造型，不僅是對敦煌壁畫的復原，更是借鑒了戲曲舞蹈中長袖舞的身段技法，以此形成敦煌舞蹈獨特的韻律。隨著劇情的推進，當不幸被捕的神筆張只身一人躺在獄中作畫，情之所至，夢見自身來到天宮之中，他如夢似幻地看到了蓮花臺上，千手觀音正優雅地舞動著。天宮伎樂也如仙女下凡身披彩綢，腳下踩著細碎的圓場步伐婆娑起舞。據記載，這是編導從敦煌莫高窟的321窟中的一幅雙人舞造型中到的創作靈感；坐在一旁的蓮花童子也手捧蓮花從含苞待放的蓮花中冒出，翹頭盤腦，赤腳跳躍。

“反彈琵琶”作為舞劇最為優美最為經典的舞姿，早已成為舞劇《絲路花雨》的代名詞。而這一標志性動作則是編導們獨具匠心地從莫高窟112窟中的“反彈琵琶伎樂天”中提煉經典動律元素編創而成的，其舞姿風格奇妙，琵琶在肩后方反手舉起，飄帶散落，一只腳頗有力度地勾起直至腳尖，另一只腳如樹根一般緊緊將重心下沉，與整體給人一種靈動嫵媚的動態感。如何使這一舞姿活動起來，而又如何通過不同的角度來表現這一舞姿，以達到連接順暢自然，韻律貫通的效果，編導經過反復的研究于思考，最終在舞劇中所呈現出的“反彈琵琶”體態特征表現為：以擰曲的舞姿動律為核心，“S”型體態貫穿于造型流動之間，在特殊的曲線傾斜中反彈琵琶。如舞劇第二幕中，英娘手持琵琶于身后，重心下沉橫移腰胯，吸腿勾腳，伴隨著呼吸時而輕撥慢挑，時而掄指奏彈。在醉心彈奏中變換各種三道彎體態，形成一種“吳帶當風”的美感。

二、舞劇《絲路花雨》的價值體現

（一）舞劇《絲路花雨》的藝術價值

1.古典意蘊的審美體現

“中國古典美學強調美與善的統一，注重藝術的倫理價值。”其傳統的美學意蘊則表現在氣韻生動、寫意傳神、天人合一的對立統一中。這在舞劇《絲路花雨》中得到了完美的體現。舞劇中無論是靜態的舞姿造型還是流動變換的舞蹈構圖，其形態特征都彰顯出中國古典舞“欲左先右”“欲前先后”的濃厚的古典意蘊。舞劇中的敦煌舞蹈不僅涵蓋了眾多古代樂舞的審美特征，而且于凝練中形成一種獨具魅力的藝術氣質和風格意蘊。如舞劇中大量經典的敦煌舞姿造型:“反彈琵琶”“出胯撅臀”“回旋轉踏”正是在凝練了古典舞的精髓的基礎上，展現出敦煌舞蹈“形神兼備、韻律兼顧”的風格特點，使之相對于敦煌壁畫舞姿所展現出的“靜態美”，更彰顯出與之不同的“韻律美”。可以說，敦煌舞蹈的建立象征著敦煌壁畫藝術真正的實現舞蹈的再生，它是中國古典舞蹈藝術意蘊的凝練表現，更代表了當代中國舞蹈獨特的意蘊與價值。

在體現古典美學中“善與惡”的價值評判方面，舞劇《絲路花雨》正是在舞劇的核心架構上選取一個切入口，對“善與惡”進行鮮明的對比，從表現故事轉為表現精神的更抽象與更深入的探索，并且嘗試運用意象性的表現手法來表現舞劇的主題立意，但同時又沒有失去對歷史以及現實的觀照，從而讓觀者在觀看過程中能夠有充足的情感活躍空間，以喚起自身與生俱來的民族認同感。可以說，舞劇《絲路花雨》的誕生，標志著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舞劇發展的新趨勢，它就像是充滿魅力的潘多拉之盒，既拓寬了觀者的審美視野，又喚起了舞劇創作者對古典美學意蘊的回歸。

2.敦煌舞蹈語匯的構建

在舞劇《絲路花雨》誕生前，或許誰都未曾想過“敦煌舞”這一流派的出現。若非編導潛心研究與探索，就難以實現對敦煌壁畫創造性的“復原”。但這一“復原”并非簡單地仿造與再現，而是在敦煌壁畫藝術濃郁的文化底蘊基礎上，以獨具風格的舞姿作為舞蹈語匯，形成敦煌舞這一全新的舞蹈流派。可以說，舞劇《絲路花雨》是為中國舞蹈的發展史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首先，在舞劇《絲路花雨》誕生之前，舞劇中的舞蹈語匯主要來源于戲曲舞蹈或是民間舞蹈，編導們的創作思路似乎被傳統的程式所禁錮。直至舞劇《絲路花雨》猶如燈塔般出現，它以敦煌舞蹈語匯作為全劇的敘事語言，在尊重古代舞蹈文化精神的基礎上，復歸了古典舞的意蘊與氣質，為編導們探尋了一條全新的創作道路；其次，舞劇對敦煌壁畫中靜態的舞姿造型進行了完整的舞蹈語匯的“復原”，并以獨具魅力的風格特征成為了那個時代的審美記憶。有棱有角的舞姿造型、姿態萬千的手勢與腳姿、充滿異域風情的眼神表情以及富有表現力的三道彎，打開了中國古典舞發展的新思路，為其樹立了一個全新的古典舞表演樣式；再者，舞劇中敦煌舞蹈語匯的構建，是編導們多年潛心探索與研究的珍貴成果，不僅改變了中國古典舞只有向戲曲舞蹈、民間舞蹈看齊的傳統觀念，并且豐富了中國古典舞的舞蹈語匯，使中國古典舞向多元化的發展道路前行。

（二）舞劇《絲路花雨》的文化價值

1.民族舞劇文化符號的樹立

1979年，自大型舞劇《絲路花雨》創演成功并獲得巨大的反響以來，配合著整個文藝思潮中的傳統文化熱和尋根熱，舞壇上曾一度高揚著古典精神和歷史文化傳統的旗幟。舞劇《絲路花雨》在20世紀70年代這一特殊歷史時期遵循著特殊的藝術規律，從題材到內容都進行了大膽的突破和創新，無論是其藝術價值和現實意義都在中國舞劇發展史上占據重要地位，對中國舞劇發展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舞劇《絲路花雨》的藝術價值最主要表現在它為中國舞劇塑造了全新的文化符號，自該舞劇誕生后，就以其遠近聞名的名聲先后在國內外巡演了一千五百多場，并遠赴多國進行文化交流演出。一次次的演出，舞劇《絲路花雨》以其獨特的選材、精美絕倫的表演以及與世界各國友好邦交的主題立意，向世界觀眾展現了中國舞劇的藝術價值。

用中國傳統文化符號敘說中國故事，在傳播中向世界展示中國藝術的魅力，是舞劇《絲路花雨》樹立經典的民族舞劇文化符號的重要標志。受舞劇《絲路花雨》的影響，以高揚中國文化精神文化符號回歸與復興的舞劇開始逐漸登上歷史舞臺。中國文化需要對外傳播，但中國從來不缺優秀的文化。舞劇《絲路花雨》對當下舞劇的觀照表現在，它為其找到了正確的敘述方式與表現形式，并且啟示著當下舞劇如何將中國優秀的文化“符號”融匯貫通。

2.民族精神高度自信的展現

作為中國民族舞劇的典范，舞劇《絲路花雨》不僅以極具中國特色的藝術特征與民族特色的表現形式馳名中外，其謳歌盛唐以合為美、開放包容的大國胸襟與氣節以及向世界傳達中國和世界各國人民友好邦交的宗旨更是受到觀者一致好評。整部舞劇，以畫工神筆張與英娘一波三折的悲歡離合和波斯商人伊努斯互幫互助的故事為主線，不僅再現了古絲綢之路上波瀾壯闊的景象，同時也體現出中國古代人們真善美的民族氣質。從藝術角度看，這是一部精美絕倫的視聽盛宴，燦爛耀眼的敦煌文化、繁榮氣派的大唐盛世盡收眼底；從歷史人文角度看，該劇“以和為貴”“求同存異”“盡善盡美”的主題思想在當下弘揚“絲路精神”的時代背景下仍具有深遠的國際傳播意義。

沿著絲綢之路看去，英娘秉持著中國古代女子與生俱來的“真善美”與不懼艱難勇往直前的民族精神，向世界“走出去”，最后又將自身所學織之物“引進來”，從而為舞劇敘事結構開辟了一個全新的視野。可以說，舞劇《絲路花雨》所彰顯的不僅是一種精神，更是一種胸懷、一種自信，它向世界鋪開了“絲綢”之路，播撒了“愛情、友誼、和平”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