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中國文化的信仰方式一般通稱為儒、道、佛三家,三家之間的關系和結構,有“三教并立”“三教合一”之說法,同時有“儒術獨尊”之傳統。陳寅恪等學者就曾指出中國文化有“儒表道里”“儒表佛里”的現象。本文擬以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轉型》一書中的研究成果為引,從“儒教”這一占主導地位的文化傳統入手,通過挖掘儒家思想于唐宋之際的變革,以便加強對思想文化轉型的理解,梳理唐宋變革的脈絡。
在唐代的語境中,對于儒學的定義是較為模糊且頗具爭議的。包弼德在其《斯文:唐宋思想的轉型》(以下簡稱《斯文》)中指出了“儒學”一詞在歷史上的變化,將“儒學”和“儒士”的定義與中國的政治精英及其價值觀聯系在一起:“漢語里與‘儒士’最接近的表達是“儒”,與做一個‘儒’相聯系的‘學’,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睂⒂形膶W寫作才能的“文士”和有學問但不一定有文才的“儒士”作了區分。他由此推斷得出結論:“由于在學的方面存在文與儒兩種角度,這促使我拒絕將所有的士歸為儒生,以及將所有的士學歸為儒學?!彼姓J文士是有學問的人,儒士也會去學習文學寫作。其觀點應側重于將文士放置在文學創作的領域中來定義,而儒士則更偏重“學問”。他認為古文運動是“一場思想運動,將文學的轉變視作是對公共價值觀轉變”。因此對他來說,“儒學復興”不僅設想了“文(文學)與道(道德、德行)之間可緩和的關系”,而且使文學(創作)文化在唐代處于中心和主導地位。①要證明文士不同于儒士,最大的困難應該在于分清包弼德對于“儒學”的定義以及傳統中國儒學的定義,為了避免這種矛盾,《斯文》直接抓住“士”這個中國社會中經歷了唐宋根本性變革的少數精英群體作為研究對象。從“士”的角度分析唐代知識分子文化,強調的是社會政治因素,這也是為什么包弼德把自己的作品看作是知識分子的歷史而不是單純的知識分子文化史的原因。正是這種處理,使關于唐宋精英群體的研究不再局限于儒家思想或任何一種單一的思想體系。
首先無需置疑的是,儒學的含義是隨著時間變化而有所變更的,但時代對儒家思想的需求或多或少限制了“儒學”本身可能會發揮的其他作用。如果能夠消除這種把儒學與儒家思想相匹配的必要性,學者們就可以輕易地在隋唐時期發現“儒學”新的定義。實際上基于一種相同的、唐代特定的文學傳統以及知識體系,同時代大多數文士和儒士都有極強的共通性,并且他們要通過這種特性維持思想政治上長期以來的微妙平衡。儒家思想既承認個人利益又強調個人利益服從群體利益;既承認正常范圍內人的感性需求,又強調理性對感性的節制。在其價值觀念的具體形態中,包含著一些人類社會生活的最基本、最普遍的原則。
如果只是單純地考慮儒家傳統中中國古典學術的一方面,“儒家”所衍生出來的其他含義確實是很難被輕易接受的。但是對于那些學習經典的學者或者儒家學者來說,經典所蘊含的傳統與儒家傳統的重疊之處也是一個非常值得強調并且容易引發爭議的問題。按照前文對“儒家”定義的思路,我們可以將儒家學者看作是人道主義學者,因為經典所蘊含的傳統與意涵廣泛的人道主義的傳統有著很大的共同之處,這都能體現在被奉為儒家經典的典籍文本和相關注解性的文字、以及它們寫作背后的一套傳統價值觀與知識體系里。
隋唐“儒家”強調了重要的意義智力因素,從思想史上來看是有助于歷史演進的。這一時期的儒家雖然不包括絕大多數佛教和道教人員,但它卻包含大多數的文士和儒士,這一群體都對儒家學說有著共同的認同感。在唐宋時期,它顯示出了除其基本價值觀的主導性之外的一種開放性。儒家思想不僅包括傳統的文學學者,還包括“在儒法之間”的政治家杜佑,“佑資嗜學,雖貴猶夜分讀書……佑少嘗讀書,而性且蒙固,不達術數之藝,不好章句之學。所纂通典,實采群言,征諸人事,將施有政”②,代表著以獨孤及為代表的古文運動推行者,由于士人將安史之亂歸結于儒學衰落,要在重倡儒學的基礎之上再行革新,為唐政權謀求明路。可見唐宋“儒學”已不僅意味著一定的文學思想和哲學理論,也指古典訓誡、政治理論、歷史理論,甚至道德修養觀念。
儒家思想突出了士人共同的知識來源和學術訓練,強調智力因素,對于他們所作出的回應,包弼德總結:“在他們希望表明文學寫作是如何能指導社會行為的愿望中,他們承認文學寫作并不能擔當此任。其次在他們試圖理解如何去做的時候,他們對文化形式具有的真正價值更加懷疑。如果文化傳統的文并不內在地具有價值,那么真正的價值就不必通過文學來認識,文學寫作事業也就無關緊要。但對唐代的學者來說,接受了這樣的結論就會促使人們否定他們和他們那種‘學’在唐代社會能享有特殊的道德權威?!雹凼看蠓蚣确钊寮覍W說為圭臬,又作為安身立命的社會支柱。且“儒有經傳在乎致遠,力學在乎請益”④,士大夫一生孜孜以求也無非名利二字,薛能書“還應笑我功名客,未解嫌官學大乘?!雹菀蚨看蠓驅τ谑浪桌媸遣蝗谈顥壍?。故對此背景之下的士大夫來說,絕不愿、也難以主動舍棄儒家學說的傳統,也深感變革之需,就在無形中擴大了儒學能夠容納的范疇,使佛教與道教產生的背景有助于解釋新型儒家思想的大致輪廓。
除士大夫群體,唐宋時期封建統治者往往以佛道二教充當建立和鞏固其家天下的輿論工具、將二教作為維護社會長治久安的思想武器,且希冀通過二教祈福鑲災,獲得自身的福壽。
唐太宗雖采取三教并用政策,但仍對三者輕重有一以儒教為主的基本估計:
古人云“君擾器也,人擾水也,方圓在器,不在于水。”故堯舜率天下以仁而人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人從之,下之所行,皆從上之所好。至如梁武帝父子,志尚浮華,惟好釋、氏、老子之教。武帝末年,頻幸同泰寺,親講佛經,百僚皆大冠高履……孝元帝在于江陵,為萬紐、于謹所圍,帝擾講《老子》不輟,百僚皆戎服以聽……朕今所好,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⑥
宋太宗以儒學為主,參以老學“王者雖以武功克敵,終須以文德致治,朕每退朝,不廢書,意欲得先王成敗而行之,以盡損益也?!雹咚握孀凇胺蜃又溃豢伤鬼毝?。迂儒或言堯舜之時無夫子亦治,此淺識之甚。殊不知夫子之道,堯舜之道也?!雹?/p>
如此看,唐宋間佛、道未能取代儒學成為意識形態的主流,是因自秦漢以來正反兩面的經驗教訓,證明儒家學說是緩和社會矛盾、鞏固封建秩序最為有力的政治工具,故歷代統治者大都不放棄以儒學為主導的思想戰略。唐宋的統治者亦如此。儒家思想在有限的范圍內仍不變其功用,有所變化的只是于時代需求下盡可能提升包容性,最終形成三教并立的特殊局面。
中國人之所以歷來將儒家思想與文化視作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與中心,與其長久不變維護統治的性質與基本占主流的地位不可謂無關。三教各自同對方進行斗爭,以證明其自身的價值,爭取統治者的青睞及廣泛的社會響應;同時又汲取對方的長處,以適應環境,發展自身,爭取或鞏固自己的地位。三者既互相斗爭又漸趨融合。即使于唐宋之際佛、道盛行,由儒學作為長久以來的正統思想,佛教要進入必須適應,道教要生長也必須迎合。在探討唐宋之際思想家的思想時,學者們必須打破佛道與儒家的對立,要關注到由于政治、文化的需求,儒學又是怎樣與佛、道二者共同形成一個彼此協調和統一的體制的一部分。它使唐宋的學者能獨立于政權去考量全新的思想體系,以此創造了一種紐帶,來聯系社會和政治、以及作為社會基礎的自我賡續的地方精英和自我限制、不積極有為的政府。
注釋:
①包弼德認為唐代知識文化的變化主要取決于學者對文學態度的轉變。在整個唐代,學術是以在文學廣闊領域中的著作的形式出現;文學創作“是連接學習、價值觀和社會實踐的最常見的方式,改變人們的寫作方式是影響思想價值觀最一般的方法。”
②(唐)杜佑:《通典》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3。
③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轉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22頁。
④(唐)楊炯著,祝尚書箋注:《楊炯集箋注》卷一《臥讀書架賦》,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
⑤《全唐詩》卷五百六十一《題平等院》,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⑥《貞觀政要》卷六《慎所好》,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86頁。
⑦(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十二,太平興國七年十月辛酉條,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⑧(宋)李攸:《宋朝事實》卷三,北京:商務印書館,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