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就是區分”,詩人陳先發曾這樣擲地有聲地闡述自己的藝術創作觀念。自2010年《頌》系列開始,“九章”的詩歌體例讓詩人陳先發在當代詩壇上,率先從詩歌的外部形體上獲得了與眾不同的區分。在此基礎上,陳先發更注重詩歌的內在區分,他指出,“所謂內在的區分,就是寫作的語調、發現力和呈現出來的新境界,這是不能被復制的,至少是不能輕易被復制”①。注重以理性的哲思與銳利的洞察來傳達新鮮的、與哲學融通的詩性感悟與詩學體驗,是陳先發的詩歌區別于當代其他詩人的鮮明特征。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給詩人陳先發的“授獎詞”這樣評價:“陳先發的詩集《九章》具有結構上的整體性,在濃郁的現代感性中融合了格物致知的古典眼光,將山水、人物、社會、世情的細膩體悟,一次次凝聚為詩性的光芒,帶給讀者思辨之力,遨游之感?!?/p>
這里我們以詩集《九章》為例,從詩之內外,一窺詩人陳先發“寫作就是區分”的創作理念。
不可否認,在當代詩壇上陳先發的詩集《九章》首先具有外在形體上的區分度?!毒耪隆饭灿?6組不同主題的“九章”組詩集結而成,如《頌九章》即由《箜篌頌》《老藤頌》《稀粥頌》《活埋頌》《秋鹮頌》《卷柏頌》《滑輪頌》《披頭頌》《垮掉頌》等9首單詩組成。以此類推,詩集中的其他組詩也依此結構而成,如《秋興九章》《雜詠九章》《寒江帖九章》等都在其名目下各有9首單篇詩。詩人對這一獨特結構自覺而密集地使用,使得結構本身成為一種符號,頗為引人注目。對此,詩人毫不諱言地表示:“我的‘九章可能就是一種形體上的區分?!雹?/p>
回溯中國的詩歌歷史,最早以“九章”命名詩歌的詩人應是兩千多年前的屈原。作為一位對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傳統詩學頗為留心的詩人,陳先發將其詩集定名為《九章》,是否有對屈原的致敬之意尚不得知,不過在“九章”的體例安排上,陳先發卻頗費心思。“九章之謂,并非是把九個梨子放進一個盤子這樣的均量堆砌,而是九者之間存有活性連結、內在的力量協同,每首單詩的形體及語速語調須服從整體所需,九者的順序也遠非隨意確定,而是一棵樹上九根形態與功能各異的枝椏但必須聽命于同一根系、達成連貫的呼吸、維護共性的審美方向?!雹?在這里,詩人以詩性化的語言,以“梨”與“樹”為喻,強調組內9首詩歌間緊密地有機關聯性。以《裂隙九章》為例,“裂隙”作為詩章的主旋律幾乎盤旋于詩章內的每一首詩歌之中,如:“我的寫作和這窗縫中逼過來的/碧云天,有什么樣關系?”(《不可多得的容器》);“但兩者的縫隙/正容我身/我在這分裂中又一次醒來”(《二者之間》);“葵花狀如世界之裂隙/多少謬誤清靜地漫積于/窗臺之上”(《來自裂隙的光線》)。在“裂隙”這一主題詞的穿插之下,詩與詩之間的有機關聯得以彰顯。與此同時,在9首詩的不斷搭建和互相生發下,“裂隙”的含義也越來越豐富、多元、清晰、透亮。“裂隙”既是“我”的靈感來源、“我”的容身之處,也是世界藏污納垢和新生之所。在9首詩歌的反復吟唱下,原本單義的“裂縫”被錘煉出綿密的夾層,成為獨屬于詩人陳先發的詞語,詩歌本身也更加完滿。由此可見,在具體的創制與應用過程中,“九章”不單僅是詩歌外在的形體,也是詩人組織詩意的特殊方式。正是在此詩學效果下,詩人表示:“我會把這個體例持續下去,也并非什么提高識別度的投機之想,而是想找到個人寫作的自由?!雹?/p>
內在的區分度,是陳先發更為屬意的地方。在對當代詩壇進行宏觀掃描后,陳先發敏感地覺察到:“當代詩歌創作,在整體上思之力不足,思考和洞察力匱乏,詩仍然是一種表達情懷的工具?!雹?針對于此,詩人提出“詩哲學”的概念,并指出“詩哲學,不是把詩變成一種披著詩衣的哲學”,而是“要在不斷磨礪中產生一雙洞察力的眼睛,要產生‘新和‘思的強度”。⑥ 在此創作傾向下,陳先發一方面注重“詩與思”的高度融合,另一方面注意在詩歌中以敏銳洞察構建新鮮的詩學體驗,而在具體創作中,這兩者并非涇渭分明,而是互相嵌入、彼此融合、相得益彰。
陳先發鐘情于哲學與思辨,《九章》中的詩作多為詩人在沉靜中對自我、對生命、對詩歌、對世界的哲理性思考,這使他的詩歌具有了智性的深度。自我與世界的關系是陳先發詩歌思考的主題之一,受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等人的影響,在詩人眼中,正是“我”的存在賦予了人間萬物獨特的意義,“倘無‘我之映照它如何被言說?甚至連呈現與‘不在都是不可能的。明覺恍兮,著言不空?!雹?在詩人眼中,世界上的“每一個緘默物體等著我剝離出/它體內的呼救聲”(《不可說九章·渺茫的本體》)。因此,詩人目之所及的風物都毫無例外地染上“我”的情緒,化身為“我”,成為“我”的觸角?!罢麄€下午我在百貨店門口看她/孤賞猶嫌不足/我無數個化身也在看她——//銀杏樹冠的我/白漆欄桿的我/檐上小青瓦的我,櫥窗中/塑膠假肢的我/在小攤上哽咽著吃面條的/外省民工的我”(《遂寧九章·無名的幼體》)。在詩中,周圍的一切風物包括人都成了詩人自我的化身,形成一種超越傳統詩境的“物我渾融”的嶄新境界。《茅山格物九章·面壁行》更是這一類詩作的代表。在詩歌中,詩人以“饑餓”為關鍵詞營造出奇異的氛圍:沿著盤山公路,一股毫無由來的饑餓情緒正在山林間迅速蔓延,從露珠到動物再到植物以及建筑物,它們無不處于饑餓的狀態。正當讀者被這種新奇又荒誕的詩思裹挾向前,不知所終時,詩人寫道:“早上趕車,忘吃早餐/所以此刻天下皆餓。”在這里,詩人以主體之“我”的直觀感受為內驅力,奔突進周遭事物之中,以“我”的獨特感受賦予周圍事物以新的面貌,而在這一擴散中,主體的感受也得到有力傳達。當然,這種以“我”為世界支點的知性思索,并非簡單的唯心主義,而是詩人以現代哲學資源為基礎,在詩學語境下,對“我”與周遭世界的一種哲理性思考。
如何創制出新鮮生動的詩學體驗,也是陳先發在詩歌建構中時常思考的問題。但對于“新”的維度,詩人有著自己的見解:“凡被闡釋的法則本質上都是陳舊的,只有這闡釋的沖動本身,因混合了生之盲目、詞之盲動而永遠新鮮動人?!雹?基于此,詩人對“詩與現實”的關系也有別樣的思考,他認為當代漢詩并不缺少“現實性”,但是缺少對現實的真切理解。他直言不諱地指出:“我覺得很多詩人的毛病,恰恰就在于過于追逐現實性,而把詩變成了雞毛蒜皮的流水帳?!痹诖嘶A上,他認為“現實當然是需要的,但不是記錄,而是剝開”。⑨這種剝開現實的詩思方式,在陳先發的詩作中主要以詩人對“物”之主體意志的關注得以呈現。如在《敬亭假托兼懷謝朓九章·眾鳥高飛盡》一詩中,詩人以“鳥”為主體意象,卻突然筆鋒一轉寫到,“忽想見它們聚集于浮云上哭一場/撕裂自己的殼/露出人形來哭一場”;《入洞庭九章·垂釣之時》雖以現實的垂釣場景為客觀對應物,“魚兒吊在灌木的樹杈上/更多的垂釣者不愿公示結果”,但之后詩人卻化被動為主動,以“魚”為主體,“不排除有魚/不惜以一死以離原籍/不惜以一死達成遠行”。其他如《遂寧九章·蝴蝶的疲倦》《入洞庭九章·枯葉蝶素描》《秋興九章·五》等作品中,詩人分別以蝴蝶、枯葉蝶以及雨滴等“物”為對象,以詩人獨有的詩性之思賦予它們鮮活、敏感、純粹的主體意識,進而造就了一個個來源于現實但又超越現實的魔幻主義場景,為讀者帶來新鮮生動的詩學體驗。
除此之外,對語言、修辭、意象等詩歌本體結構的更新與區分,不僅是詩人時刻關注的重要問題,也是其詩歌書寫的重要內容之一?!白铍y捱的危機莫過于/找不到一個詞/把它放在/不可更改的位置上”(《裂隙九章·來自裂隙的光線》)。“我知道把一個個語言與意志的/破裂連接起來舞動/乃是我終生的工作”(《大別山瓜瓞之名九章·泡沫簡史》),彰顯出陳詩別具一格的“元詩結構”特征。與此同時,詩人善于借助諸多哲學資源,嘗試以游戲和去蔽的方式,對詩歌語言的能指與所指進行切割與變異,詩人將此比喻為:“我小心翼翼切割詞與物的臍帶”(《入洞庭九章·謁屈子祠記》)。以詩歌《裂隙九章·二者之間》為例,詩人寫道:“我寫作時/雕琢的斑鳩,宣泄的楊柳/我喝茶時/注滿的斑鳩,掏空的楊柳/我失眠中/焦灼的斑鳩,緊繃的楊柳/我冥想時/對立的斑鳩,和解的楊柳?!痹谠娭?,詩人以不同生活場景下的悖論語境,剝離掉日常語境中斑鳩、楊柳等詞語符號的所指,凸顯出詞語本身的符號特征,由此引發讀者的進一步思考,從本體層面賦予了詩歌獨特的質感。
為了實踐自己“寫作就是區分”的創作理念,陳先發在詩歌中進行了多方面的努力與突圍,從詩歌的外在形體到內質詩思,包括詩歌的語言與修辭,旨在創制出一片獨屬于“我”的詩意園地。在具體的創制過程中,詩人有時也難免為了推陳出新,增加了詩歌理解的難度?;蛟S詩人應該從讀者的接受視角,在詩意的知性與感性契合度上作出進一步調整。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⑨ 林東林:《跟著詩人回家》,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301、301、300、300—301、304、304、297頁。
⑦ 陳先發:《黑池壩筆記》,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1—12頁。
⑧ 陳先發:《困境與特例》,據2016年5月在合肥郊區崔崗村的一次發言整理。
作者簡介:高健,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揚州,225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