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航空規劃設計研究總院有限公司 佟京昊
當前,中美的戰略競爭本質上是國際分工角度下的國家科技工業體系能力之爭,美國發起貿易戰的目的在于阻礙我國科技工業能力的發展與建設;未來,中美之爭也許只有在我國的科技工業能力建設達到預期后才能終結。要認識這一點,還是要從美國發起貿易戰和實施對華戰略競爭的根源說起。
美國的全球霸權地位主要基于三大霸權:軍事霸權、經濟霸權、文化霸權。其中文化霸權作為軟實力的代表,較為表象化和工具化;軍事霸權是三大霸權的基礎,美國擁有的軍事霸權地位使得其他國家不得不接受其經濟霸權及文化霸權地位。美國軍事霸權的根本在于其一直擁有世界上最新、最先進的武器裝備體系,并且近幾十年來一直引領著軍事技術和戰爭模式的革新,而美軍不論是維護其規模龐大的現代軍事裝備和人員,還是持續發展先進軍事技術與武器裝備,都要以經濟實力特別是科技工業能力作為基礎。所以三大霸權中經濟霸權才是關鍵所在,美國的經濟霸權地位不是僅表現在美國科技工業始終保持全球領先地位,而是美國據此占據了全球產業分工的主導地位。對于美國的經濟霸權,過去國內過于關注美國的金融和貨幣工具,但事實上那些只是美國奠定其霸權地位后在世界范圍內攫取財富的工具而已。美國經濟霸權地位的核心在于: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獲得的以科技工業先進性為保障的對全球產業分工的領導力。這種科技工業的先進性是科技領先與國家工業能力深度結合的產物,一定要放在產業全球化視野下加以認識,不能單純用科學技術的先進性來衡量。歐洲一些國家本來在某些高科技領域的基礎研究水平是領先于美國的,但因為國家小,人口少,整體科技工業實力無法與美國抗衡,最終也只能作為美國科技工業體系的貢獻者,為美國打工。美國憑借在全球產業分工體系的領導地位,可以獲得遠超過其社會勞動產出的巨大財富,并且為保障其世界軍事霸權地位提供源源不斷的資金和技術供給,可以說當前美國社會的健康運行也是仰賴于此。
而目前中美矛盾的根源所在是我國對世界產業分工發起了挑戰。我國作為擁有十幾億人口的大國,在實現工業化后,如果科技工業能進一步全面崛起,必然會對美國在全球化產業體系中的領導地位形成沖擊,進而動搖美國霸權地位的根本,這是任何政黨執政的美國政府都不會允許的。美國作為一個引領世界科技和工業進步幾十年的國家,其科技工業核心能力遠超我國,但是目前美國的國家科技工業體系已經出現了比較明顯的缺陷,這種缺陷正是由其過于仰賴霸權地位造成的。客觀地講,美國不是沒有機會建立一個更健康的國家科技工業體系來和我國競爭,因為一直到冷戰結束,美國的國家科技工業體系還是比較完備的,但是當整個美國社會進入習慣依賴金融和貨幣工具攫取超額財富的“后工業化”時代后,依靠誠實勞動就不再是社會發展的主要選項。如果美國重新回到產業競爭的發展道路上,必然會導致其社會福利進一步削減,使已經初顯動蕩的美國社會更加動蕩,所以美國不打算通過公平競爭來捍衛其領導地位,那么其只剩一條路可以走,就是一定要打掉潛在的競爭者。
因此,對于中美關系的未來走向,筆者認為不應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美國社會決不會愿意承受我國崛起帶來的沖擊,這和哪個黨派執政、何人當選總統是沒有關系的。而我國如果不能實現科技工業崛起,經濟社會存在的一些深層次問題就可能提前暴露,必然會進入向下螺旋局面,深陷“中等收入陷阱”,這也是我國政府和人民不可能接受的。所以,目前的中美矛盾是現實的戰略利益矛盾,美方必然認為我國崛起是現實威脅而非潛在挑戰,所以中美現階段的矛盾有其難以調和性,這也是中美關系真正的困局所在,從世界經濟體系構建和國際產業分工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
清楚認識中美矛盾的本質后,就比較好理解近期美國政府的作為了,特朗普關閉休斯敦總領館的目的并非其所列的那些理由,而更多的是著眼于國內黨爭的需要。目前,特朗普因為疫情治理不力和種族主義傾向,飽受詬病。而中美戰略競爭又是兩黨達成共識、無法回避的重要施政領域,所以特朗普干脆通過關閉領事館這種極端手段,將中美對抗升級,既可作為本人的政治資產,也可以作為日后指責民主黨對華軟弱的武器。因此,在美方大選前,我們對接踵而來的持續挑釁要冷靜分析面對,泰然處之。

(版畫作品:《突擊》 作者:空軍工程大學 劉松柏、王洪生)
當前,中美爭端另外一個被廣泛熱議的話題是以“中美脫鉤”為代表的所謂“逆全球化”趨勢。目前,美國正在積極推動中美脫鉤,而我國則提出了保障供應鏈安全的“內循環”加以應對。中美脫鉤的根源在于中美雙方希望形成的全球化產業分工體系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產業分工就像一個金字塔,頂層的崗位少,但是價值很大;底層崗位多,但是價值很小。美國目前已經占據了塔頂,并禁止任何人爬上塔頂;而我國自知體量太大,無法全部占據塔頂,因此想建立一個自下而上的塔軸,既能實現自保,又能全領域參與國際分工。而這是美國堅決反對的,因為塔軸一旦形成,其他被美國壓在塔基的國家很有可能被我國的塔軸吸引過去,那么支撐其經濟霸權的塔基就可能崩潰[1]。
因此,中美雙方其實并不否認經濟全球化趨勢,但是中美各自認定的不同參與方式必然不可能共存于一個全球化的產業分工體系中。因為在“以華為軸”的全球分工體系中是不承認有先天塔頂存在的,而塔頂地位正是美國當前的立國之本,是美國政府和社會不可能自愿放棄的核心利益,美國必須保證這個塔頂就是世界產業分工的核心,不允許任何動搖它的塔軸出現。
基于上述情況,在一段時間內,中美之間的戰略競爭只可能日趨嚴峻,很難緩解,因為雙方并沒有可妥協的余地:如果美國妥協,就意味著其被迫承認我國新興大國的地位,并愿意分享世界經濟的領導權;而如果我國妥協,就意味著我國承認美國的霸權地位凌駕于自身發展權之上,愿意在產業分工上遵從美國的領導,而這些對雙方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不深刻理解國際產業分工格局,就很難全面認識中美爭端的根源所在。
關于中美戰略抗衡,要保持頭腦清醒,只有正確認識中美之間存在的巨大差距,才能看清中美戰略博弈的未來。
當前我國引以為傲的大飛機、航母、探月工程等都是美國20世紀80年代之前就已取得的成就,要認識到這種差距。我國的科技創新特別是基礎研究領域創新與世界先進水平相比尚存在較大差距,基礎研究體系還需要進一步調整。以人工智能為例,雖然我國目前的人工智能產業很繁榮,但底層算法和架構基本依靠美歐提供的開源設計,芯片也是如此。目前,我國科技發展主要是靠應用推動,跟蹤、模仿國外的成熟經驗是普遍做法,要完全過渡到創新發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目前,我國的企業質量與世界領先水平相比也有較大差距,在科技工業涉及的裝備、電子等專業技術領域,行業內最高端和先進的技術與產品基本還是掌握在外國人手里,我國科技工業在高新技術方面的自主創新尚在探索之中。
目前,雖然我國與美國相比有較大差距,但是發展前景是光明的。最根本的原因是通過比較以美中為核心的兩種國際分工體系可以看出,“以華為軸”的分工模式明顯比“以美為頂”的模式更公平、更開放,更符合大多數國家的利益;而美國竭力維護其主導的國際產業分工體系事實上是在維護其霸權地位,是以剝奪其他國家的發展權為代價的。此外,我國人口眾多,勞動力和消費市場都很大,工業門類齊全,科教事業繁榮昌盛,創新創業活動活躍,只要能夠按照習總書記指出的那樣,“逐步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培育新形勢下我國參與國際合作和競爭新優勢”,就能夠逐步構建“以華為軸”的國際產業分工體系,全領域參與國際產業合作和競爭,并能以此團結發展中國家。
雖然目前世界產業分工遵從美國的主導,很多歐洲國家和所謂的“盟友”認可美國的霸權地位,但是只要“以華為軸”的世界產業分工體系得以建立,這些美國盟友就會加入進來。綜上,雖然中美貌似都在追求產業脫鉤,但是誰都不會與“全球化”的世界產業分工體系脫鉤,中美競爭的核心實質上是對世界產業分工主導權的競爭。雖然美國目前具備更強實力,但在號召力上,相對于競爭協作并存的多級世界格局,其基于霸權主義的單極世界目標是具有先天劣勢的。
時至今日,雖然美國在國際上打擊我國的手段很多,但是真正能顛覆性破壞我國發展道路的手段是非常有限的,更多的還是干擾性手段,所以我國的關鍵問題還是在內部。目前,困擾我國進一步發展的內部因素非常多,處理不好則隨時可能顛覆良好的發展局面。如前所述,我國產業體系特別是科技工業領域雖然完備,但低端過剩、高端不足的問題較為普遍,“供給側結構調整”也是想解決這些短板問題。要清楚地意識到,每個國家都在發展先進的產品和先進生產力,短板之所以會成為短板,其中有能力不足的問題,不是只靠意愿就可以解決的,而需要采取更有針對性的措施加以研究解決。
工業對一個國家的發展非常重要。作為一個大國,如果放棄工業、過于依賴服務業,是非常危險的,美國也正是在這方面出現了戰略性失誤。我國發展到當前階段,工業能力一定要進一步實現提升,特別是科技工業的全球競爭力要迅速大幅提升,才能補足社會供給短板,提升社會財富投資效益,也才有大規模改善民生的資本。
科技工業又被稱為“知識和技術密集型工業”,傳統上是以裝備制造業和電子工業為代表的高科技工業領域,近些年來又和人工智能、生物技術等高新技術領域深度融合。科技工業是國家科技體系和工業體系的核心組成部分,是國家工業體系先進性和國家科技體系競爭力的主要體現;科技工業的發展水平直接決定國家國防、通信、交通等多個領域關鍵戰略能力的形成。科技工業的基本特征是涉及技術領域寬泛、產業鏈和供應鏈長。目前,美國打擊的主要目標也是我國科技工業的供應鏈,希望通過控制在自己手里的一些供應鏈關鍵環節,以斷供的方式打擊我國科技工業的發展,進而制約整個經濟社會的發展。所以,科技工業的健康發展才是打通國內大循環、帶動國際國內雙循環的關鍵,國內對供應鏈安全十分關注,但保障供應鏈安全不應靠供應鏈“國產化”來解決,而應依靠提升我國科技工業全產業鏈的國際競爭力來實現。
需要充分認識到,任何高科技產品最終的先進性并不完全取決于設計總裝環節,而是取決于所涉及的各個技術領域。因此,徹底解決我國科技工業配套領域普遍存在的“小、散、亂”局面,通過“內循環”補足短板、提升能力、破除壁壘,通過“外循環”擴大應用、參與競爭、拓展合作,全面提升我國科技工業的競爭能力和國際分工地位,這才是應對美國壓力、確保國家安全、進而支持民族崛起的關鍵所在。這個問題不解決,則軍事上無法持續應對美國威脅、經濟上無法長期承受美國壓力、科技發展上始終受美國制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