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都算文學,同時有言情、推理、武俠、反貪、黑幕、諷刺、哲思、悲情、鬼怪、哼哼唧唧……類型之分。這里,我不揣冒昧,稱此類小說為小說文學中的文學小說。
“河流開江和女人生孩子有點像……順產指的是‘文開江,冰面會出現不規則的裂縫……濃墨似的水緩緩滲出……訇然解體……涌向下游。”而逆生指的是“武開江”:“上游卻激情似火地晝夜融冰……冰排自上而下呼嘯著穿越河床。有時冰塊堵塞,出現冰壩,易成水患。”
松花江是哈爾濱的母親、情人、愛戀寄托,它奔流、展樣、孕產著生活,大大方方,洋洋灑灑,嘩嘩作響,生生不息。遲子建用文學的手指,啟動了這條魅力無窮的大水。
黑龍江上游有條美麗的支流,當地人叫它青黛河,七碼頭就在青黛河畔。公路鐵路不發達的年代……這條河就喧鬧起來了,客船、貨船、漁船往來穿梭……
……(青黛河)又派生出兩個極小的支流,鹿耳河和拇指河,它們連綴著一村一屯—月牙村和椴樹屯……微型面包車、農用四輪車、馬車牛車、摩托車甚至自行車……就像一鍋被熱火炒得亂蹦的豆子。摩托車突突叫,自行車鈴鈴響,牛哞哞吟哦,馬咴咴嘶鳴……這一帶的人在呼號的北風中,練就了大嗓門……每個人的唇齒間,都隱藏著一部擴音器。牲畜們……叫起來不甘示弱,豪氣沖天……趕上陰雨天……中轉客人便紛紛涌向碼頭旁的盧木頭小館。
空間與時間的坐標,鄉鎮與河流的圖示,地名與風光的錦繡,普普通通、艱難而有運道有滋味的生活大小背景愉快地出現了。這就是人間煙火的漫卷。我們激動于紅旗與進軍號的漫卷西風,我們也迷醉于人間歲月百態似乎無意的漫卷糾結、獵獵暖暖。
無論冬夏,為哈爾濱這座城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卑微的生靈。
哇!日頭是原生的神與自然,生靈是你我他她咱們加馬驢貓狗鷂子一大堆,不必張揚,自況卑微,仍然有戲,仍然讓你哭、笑、迷,贊嘆有加。
大自然揮動著看不見的鞭子,把哈爾濱往深秋里趕。
自然,時間,仙人還是精怪?節氣還是家常?魔術師還是索命判官?抱怨她還是跪求她呢?
我從遲子建的長篇小說新作《煙火漫卷》中相當隨機地援引了幾段文字。你會感覺到作者的筆觸所及,電光石火,喚醒大地、家鄉、江河、萬民、舟車、鵲鷂、雨雪、陽光,還有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平凡又那么美善同時強烈生猛的人間煙火。鐵凝曾把這樣的書寫,叫作“生機”。
小說的寫法無窮無盡,當然。有的教化,有的懸念,有的神奇,有的評點,有的冷峻,有的燃燒,有的爬高,有的就低。遲子建小說的要點首先是描繪,是栩栩如生,楊枝凈水,點石成歡,眾鳥高飛,花草遍野,生活靈異,悲歡離合,詭異奇絕。她講給你大地豐盈,江河奔流,人員俊秀,脾性閃光,然后順手撥弄:鄉愁小曲、奇聞軼事、舊貌新顏、飛揚頓挫,書里的生活與惟妙惟肖的言語迷上了你。
就是說,遲子建的小說非常自然,非常生活。大事小事、國際政治、家長里短、歷史事件與草民蟻民的雞零狗碎,橫向枝杈、縱向起伏,浸潤鋪染,巧遇沖撞、命運轉折……令你上心,令你牽腸掛肚,令你動容、非知就里不可。她的小說故事,不論怎樣的奇遇意外,扣人心弦,全都充分地生活化、常態化、文學化,不僅是感人化,而且是遲子建化了。這樣的小說,最有文學的生氣洋溢、趣味盎然;它們的語言、修辭、比喻、移情,每個詞,都充溢著生活萬象與情緒起伏。
遲子建化是什么意思呢?有一種對煙火人間的興致,有一種對尋常百姓的喜歡,有一種對喜怒哀樂的體貼,有一種對順逆通蹇的通吃通感,有一種對善良與美好的期待與信托,對親愛與祝福的靠攏,同樣也有一種對于傳奇情節的勇敢的想、編、描、叮當五四,平平緩緩地流啊流,忽然,冷不丁點燃了一把火。
請看她筆下的黑龍江,特別是哈爾濱,一個地域,親愛的家鄉,熟悉的生活方式與應對種種苦難、離奇與挑戰的方式,它更是威嚴的變遷,奇妙的東北,被稱為“東方巴爾干”的“滿洲,東方小巴黎的國際化、中國化與地域化同在;是世界與偉大中國的縮影,苦難與幸運的交融,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柴米油鹽醬醋茶百科大全,是清朝肺鼠疫、日偽滿洲國,俄羅斯毗鄰,以及與朝鮮半島、日本島國的千絲萬縷恩怨情仇,是來自那么多地角的俄日朝猶太與我國多而又多的各兄弟民族同胞的友好與碰撞,難解與難分。他們的膚色與眼球,他們的男就英男、女就豪女,他們的音樂廳與教堂,他們的大鍋燉、二人轉—正在移植消化三部歐洲歌劇的二人轉,他們的直爽與粗獷,他們的熱辣與鬼心眼子,他們的墓地與風習,他們的誤會誤解、遮蓋隱藏與嘚瑟顯擺,他們的常常是連自己也鬧不清楚并無法相信的來歷,與做夢也想不到的禍殃與轉機。這些北方的天氣、山河、動植物、交通、噪聲與矯健的身影、大大咧咧的高嗓兒、慷慨的氣度與滔滔的忽悠結合起來了。
我覺得黑龍江、哈爾濱,有遲子建與沒有遲子建是不同的,就像阿來說的:“有了如遲子建一系列文字的書寫,黑龍江岸上這片廣大的黑土地,也才成為中國人意識中真實可觸的、血肉豐滿的真實存在。”
當作者讓黃娥拉著她的兒子雜拌兒的手游逛哈爾濱市的時候,讀者如我,也被他們仨牽著手,經驗了再來幾十次仍然屢屢更新的哈爾濱觀賞感受。
在俄羅斯河園橋頭,看見一對盲人男女邊走邊賣唱,女盲人戴著有蝴蝶圖案的頭巾……男盲人舉著一個坑坑洼洼的鋁盆跟在后面,跟著伴奏唱著歌……黃娥站定,仔細聽了聽歌聲,嘆息一聲,從兜里摸出兩塊錢,讓雜拌兒投進鋁盆中。她也據此囑咐雜拌兒,哈爾濱偽裝的乞討者不少……有的把腿纏起,造成截肢的假象,還有的故意穿得破爛不堪……而實際上呢,有些人乞討完,到住處數完錢,換上裝,就去餐館吃喝了。雜拌兒說,難道這對盲人裝瞎?黃娥說城里裝瞎的人是有,但這對看上去倒不像,因為這個盲人唱的歌,聽上去很干凈,是從心底唱出來的……黃娥又想起了在工地聽說的腿腳不好的碰瓷者,專找孩子作為對象,跌倒后跟孩子的家長勒索錢財……
這里有對于善良的遲疑與退縮嗎?怎么也叫人感覺到了改革開放帶來富裕的煙火氣,還有尚未吃足就打嗝兒的小兒科的丟人?
有地理,也有歷史,有今天,也有昨天,因為是在真切的人間,在生活的波濤與風雨里。
從果戈里大街右轉,過了百年老店秋林公司,沿著東大直街步行十多分鐘,就到了圣母守護教堂,老哈爾濱人稱它為烏克蘭教堂……這里曾做過新華書店……這里還保存著一座一百多年前在莫斯科澆鑄的大鐘……雜拌兒倒是不掩飾自己的開心,說都中午了,上帝也得吃口飯吧。
就王某所知,世界上有三座索菲亞教堂,在伊斯坦布爾、在基輔、在哈爾濱。不知他處還有沒有。
教堂臺階前有個腫眼泡男人……拉著手風琴。黃娥……心想進不去教堂,在上帝眼皮子底下施舍,也算給雜拌兒積德吧。拉琴的……說他老婆一年前病死在那兒,到了休息日,他就過來給她拉琴……無論晝夜,永遠車來人往……依然一往情深地拉琴。
……它(教堂)清雋小巧,過去主要為德國僑民教徒所用,哥特式的建筑風格……兩座教堂相隔只有一條小街……稱它們為“姊妹教堂”……將綠色的尖頂和傾斜的屋頂拆掉,它更像一戶人家,很是清新可人……雜拌兒……對黃娥說走吧,上帝聽到媽媽的腳步聲,就知道你要說啥啦。
……要了牛肉大蔥和韭菜蝦仁的兩種鍋烙……雜拌兒說他不喜歡教堂的圓形穹頂,看上去像墳墓。黃娥說可不敢胡說啊,穹頂是發光的地方,你要把它想成太陽和月亮。恰巧牛肉大蔥的鍋烙上桌了,雜拌兒迫不及待夾起一張,咬了一口,一股熱油涌出,雜拌兒贊嘆真香啊,說熱油才是發光的……
飯后已是一點,黃娥先帶雜拌兒去文廟,行了狀元橋,在大成殿朝拜了孔子,她想孔家圣地可保佑雜拌兒學習好,將來成為棟梁之材。出了孔廟,他們又……到極樂寺去。
這里寫了宗教與無神論的沖撞了嗎?太陽、月亮、尖頂、鍋烙的熱油發光,真香啊,這就是中華文化,這就是不同而和,就是有無相生、高下相傾、道法自然、萬象歸一,神圣歸于平凡,圣人保佑后代成材,母愛鄉戀涵蓋了消化了一切世俗與崇拜。
極樂寺是佛寺……劉建國跟黃娥說起他小時候,哥哥帶他去寺院山門前,曾看過斗和尚的情景。以“破四舊”的名義,寺院的經書被焚,佛像被戴上高帽子,或被污損……被砸得斷肢解體的佛像碎片中,撿到過一只鎏金佛手……劉光復病危時,還跟弟弟說他在夢里撿回這只佛手,佛手上多了一枝蓮。
偶然回顧、夢里撿回、多了一枝蓮。這是一首詩里的三行。建議明年高考時作文題之一用這三句,考生可以寫評點,也可以補充成詩文。
……對面的居民樓下,有一排經營佛事用品的商鋪,賣佛像、香爐、蓮花燈、佛珠、香燭、絹花之類……買的人不說買,賣的人也不說賣……黃娥懂得這規矩,所以買香時對攤主說:“請一盒檀香”……趕上法會,這條街會被擠得水泄不通,賣活魚活鳥的也會現身,他們是為著有放生需求的人準備的……進了廟里見著各路佛要磕頭……雜拌兒說我給爸爸媽媽磕頭,能得到壓歲錢,我給佛磕頭,佛能給我啥?黃娥說是福報。
童言無忌,神佛離不開世俗,居民樓臺經營佛事,買魚買鳥放生,佛事成了俗事,打賞自是福報之一種。高僧也提出過人間化的口號。
午后四點半……東側的鐘樓和西側的鼓樓,鐘鼓齊鳴,……穿廊繞柱,清泉般滌蕩心扉。雜拌兒欣喜地對媽媽說,這兩個啞巴亭子,終于開口說話了……黃娥沒有責備他,因為鐘樓鼓樓不發音,確實顯得呆板。黃娥想經歷了鐘鼓聲的洗禮,為雜拌兒尋求神靈庇佑的一天,就是圓滿的了。
黃娥又怎能想到,她出了極樂寺十來分鐘,命運的雷電劈在她身上,把她卷入愛與痛的風雨長夜。
哈爾濱人,我愛你。你的地名如詩如史如歌如夢。你們不怎么信外來的宗教,你們仍然對于各類教堂保持著尊重與愛心。兩座靠近的教堂是姊妹,要不就是閨蜜吧?豈止俄日朝,這里也生活過德法及其他。你們見識過各種愚蠢與惡行,你們仍然堅持著助人為樂。佛音也是煙火的漫卷,是莫斯科東正教大鐘的友鐘,對于心有余辜而又愛子如受傷母虎一樣的黃娥與讀者王蒙來說,你們鐫刻于骨。
是人對人的,東北人對人的,遲子建對人的深情、柔情與善意:即使準備結束,永遠有命運的雷電,永遠有愛與痛的風雨長夜劈來,長夜后當是新的朝陽升起。
本書主人公劉建國,最后揭示他竟是“二戰”后日本流落本地的人員的遺孤,他因為丟失了具有猶太血統的于大衛與謝楚薇的兒子銅錘而苦苦地尋孤終生。不但尋孤,而且是殉孤。他養父是俄羅斯文學的翻譯家,有延安的光榮歲月經歷。劉建國還有極優秀的哥哥與妹妹,他同時一直受到命運的鞭撻。他后來駕駛一種可能是哈爾濱獨有的民營救護車。他是童叟無欺的“的哥”。他還是西洋音樂愛好者,發現某一場演出的提琴手有他當林場知青時心儀的女生而急于趕去欣賞,急于重溫少年浪漫之夢,終于耽誤在路途上。這一段好像是長篇小說中一個可以獨立也可以上下勾連、左右浸染的短篇。
他丟失了銅錘,這樣一個橫禍,竟成了與劉建國加上妹妹劉驕華形成了非親亦親、陌生遙遠的黃娥女子出現的契機。黃娥爽利通透,倔強美麗。她的男人盧木頭是被她氣得發心臟病而死的嗎?她悄悄把盧木頭的遺體背到山谷喂老鷹,這是什么性質的事件呢?而他們的孩子雜拌兒吸引了劉建國,又疼痛了謝楚薇的心。無路可走的黃娥牽引了翁子安的心與錢袋。趕馬車人撞壞了黃娥,卻是一場《東北人都是活雷鋒》的小演出。你喜歡黃娥,你喜歡劉建國也喜歡翁子安,你喜歡馬車夫與他的妻子,喜歡他們給黃娥送的酸菜,你相信吃了那樣地道的哈爾濱酸菜,受了重傷的能夠痊愈,臨終的也會睜開眼睛。人生就是這樣,有失去就有得到,有倒霉就有補償,有踏空就有承接,有失望絕望,挺住了——出現的是新的開闊。
這樣現代感的文學小說同時也是傳奇。當年周揚同志首次見王蒙就建議我好好讀唐代傳奇。一生做管理監獄的政法工作,關心刑滿釋放人員的生計,言行都一貫正確的劉驕華,因了男人的出軌而陷入比家庭婚姻危機更恐怖的精神靈魂危機,甚至動了殺心,肢解老李?而找了一輩子失孤的劉建國找到銅錘以后,卻是銅錘不想見親生父母的態度。
既日常如水,又緊急如火,是純樸的天使,又是激怒的魔鬼,倒霉蛋兒,又受到觀音菩薩與善男信女的保護,愛得喜人,土得掉渣,洋得全活。東北大老爺們兒大塊娘們兒,重情重義重欲,也絕對重理、發乎情止乎禮的。生活流細節云霧,同樣是逸聞大觀、瞠目結舌。
遲子建是一個幸運的作家,她有文學的散文的小說的一切感覺稟賦,游刃有余。她寫得驚心動魄,不離美好,自然多面,不事冗長,她對她的人物有一種寬容與貼切,民胞物與,將心比心,一草一花、一鳥一獸、一河一嶺、一滴一點一語,都有欣喜與善待。本書中唯一沒有被作家原諒的是那個上海知青,他的造孽毀了改變了一串普通人的生活命運。
遲子建的筆觸是如意遂心的。同時,我相信她趕明兒能寫得更好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