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 光
如何通過文學與生態的關系探究一種發現及創造,不只是論及人的創造,更需認同自然的、物性的創造?如何以不止于文學想象的力量去探究自然及物性對個人和集體觀念的影響?勞倫斯·布伊爾著《為瀕危的世界寫作——美國及其他地區的文學、文化和環境》(山東理工大學岳友熙譯,人民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給出了問題的答案。布伊爾把“環境(的)”視為既是“自然的”和“人造的”可感知世界的兩個方面,并稱“人類關懷和價值根據一種更強大的關心非人類環境的倫理來調整,會使世界成為人類和非人類的一個更美好的地方”(該書第7頁)。“生態想象”是布伊爾所堅執的一個學理命題,他并非“停止在樹林的邊緣”,而是置入林中,于縱深之處去“想象”。布伊爾的研究視閾及批評路子是非常寬闊的,他曾指出:“我的批評方法體現了各種批評調查范例的融合,它是由生態歷史、社會人類學、文化地理學、倫理學、現象學、宗教、文化理論和自然科學的歷史以及文學與美學理論改編而來。”(1)見岳友熙、勞倫斯·布伊爾:《美國生態想像理論、方法及實踐運用——訪勞倫斯·布伊爾教授》,載《甘肅社會科學》,2012(5):54。該著不只關涉了多種學科及方法,并融括著西方多個國家、地區二百多年來的人文書寫及其現象闡釋。
人類活動創造了人工環境,時至今日,我們更多是在人工環境中挺進,如果環境也在頤養人們,文學或許更是如此。人工環境為人的生存會生成且創造許多物性及精神的存在,有正向的,也不乏負面的;既為人類帶來幸福,也會造成危機,甚至是深度危機。當下,不管是生態想象、環境倫理及批評,還是生態倫理及批評,或許介入更多的是對這種“危機”的憂思。布伊爾的研究路數則不然,盡管在該著的開篇,布伊爾意在堅信 “生態危機不僅僅是一種經濟資源的危機、公共健康的危機,或者政治的僵局。”(該書第1頁)但同時他又指出化解這些危機,“最終不是與‘一些高度發達的技術或某種神秘的新科學’相關,而是與‘精神狀態’相關:態度、情感、意象、敘事”(該書第1頁)。或許這就是布伊爾拓展“生態想象”的基本理路及概念支撐。盡管該著不是史論,但又具史的脈絡,所觀照及依據的是被他稱為“主人公”“有創造力的作家”的創作,大都是18世紀后期到今天的美國作家。顯然,這些文學書寫的對象及際遇大都在工業社會及后工業社會的進向中,既帶有歷史性書寫特點,也促人反思“危機”進程為何加快。應該說,布伊爾的著述有別于多年來關乎生態倫理及生態批評的研究,因學人們往往會墮進單面的“危機”或“主義”性纏繞,往往會缺失許多如怎樣能夠透過文學現象而全方位且透徹地對人類性基于歷史性辨析。如布伊爾言:“那些嶄新的文學作品和環境研究運動就漸漸被貼上了標簽。”(該書第3頁)在我看來,如果暫且擱置“危機”之論,或所謂“中心”“主義”的論爭,而有理有據、有張有弛地借力于現象及文學作品的深度研究說事,或許更能夠置入深層說明事理。
布伊爾的研究守持的依據和路徑呈現出宏闊且透辟,對文學現象、思潮及作家身份、背景的辯證以及對多樣性的文學文本解析細致,使其“生態想象”不只停留在個案性概念和命題上,尤其是理與據的充分,其論域至為寬廣,把控甚為精到,辨析也頗為到位。如“導言”就先期討論一個文化現象,因他“為看到超越‘環境’與‘自然’的必要性和微妙而尋找的一個很好的出發點”(該書第10頁)。因為在美國及可以是“符合道義”的其他地區,被稱為美國移民文化歷史上最經典的生態文學,是一首流行的圣歌及多種表達,布伊爾以此為引線比較簡·亞當斯和約翰·繆爾這“兩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雙聯畫”。亞當斯是將“禮儀帶給‘城市荒野’”,而繆爾則守持保護荒野的使命,兩者似乎是不相容的,但布伊爾認為,他們的路徑沒有發生交叉,對生態支持的看法是互補的。在該著最后一章中,布伊爾從水的流域特性論說,河流由古老的象征性及生命對河流的依賴性,明確流域對人類文明的定義,甚至一條河流或能成為一個國家明顯并可信的“自然象征”。基于尋古而今地分析現代流域意識,以瑪麗·奧斯汀為范例展開而推至現在,并指出“當代流域意識經常并越來越多地包含有更明顯的多元文化”(該書第299頁),由此便宏觀地托舉出一個全新表達,即“流域美學”。由布伊爾著述可見,在對環境問題研究的世紀性推進中,僅僅由文學而釋解環境現象分析問題,試圖找尋療治的良方并非是精準的,其融括也是弱化的。
在該書的研究進路中,文化是一個大視閾,也是可操作且力主全面概覽的視閾,在新世紀的進路中,這或被稱為“環境人文”研究。這種研究路線的對象、闡釋依據及所關涉的“作家”們被布伊爾稱為“縱橫馳騁于‘文學’與‘非文學’的傳統劃界之間的人”(該書第3頁)。由此看來,這種“批評”并不僅限于文學批評,或就廣義而言可謂環境人文批評,因該書的標題就設定為“文學、文化和環境”。我們還可以脈絡性梳理布伊爾的這種研究路徑,由簡·亞當斯和約翰·繆爾的對峙與互補為始端,闡明“生態想象”和“生態無意識”兩大概念,確證“生態無意識”所引發的“這種環境會根據個人、文化、歷史時期的不同給予巨大的可塑性”(該書第28頁)。環繞蕾切爾·卡森《寂靜的春天》而關涉了18世紀末到現在的多樣相關文本,并引出了有毒物剖析的話題,繼而闡釋這種現象產生的前提、前因、影響及文化意義。對“住所的住所”的研究,布伊爾指出,“文學想象的傳統特色之一是喚起并創造一種住所感”(見該書第66頁)。他認同的住所并不只是一個實在居所,而是“飄忽不定”的存在,同時也是一個結構,具有高度的且靈活的主觀、社會和物質方面的含義,因而他說“住所想象是重要”的。布伊爾用“拯救不為人所愛的住所”的引題分析非裔美籍作家約翰·埃德加·懷德曼,因懷德曼從童年開始,其居住地或為住所就是不定的,飄移性顯然制導其文學活動。從漫游到重新入駐城市,布伊爾研究了惠特曼、奧姆斯特德,基于極端現代主義下的現代城市理論,分析了作為物質地方主義者的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以“決定論的話語”引出系列性的作家闡釋,由狄更斯到萊特的都市小說,分析德萊塞和杰弗斯,貝里和布魯克斯。這個話題涉及著一個“生態決定論”的視閾,因其關涉“那些在最低生活水平上的”人的存在,這些人或許是依靠自然、物質基本需要而生活,對之反思、論爭不斷,于此,布伊爾稱美國女作家簡·亞當斯的華麗文章《現代李爾王》是更好的反思生態決定論的文學范例。福克納和利奧波德是被公認的關于生態倫理思想的倡導者,布伊爾在“現代化與自然界的訴求”的話題中稱福克納為生態歷史學家,將獵人轉變為生態環保主義者的奧爾多·利奧波德稱為現代生態倫理學之父。海洋在布伊爾這里是“作為資源和圖標的全球生態系統”,在這種論題下書寫海洋,憂思海洋遭際的著作多而又多,但蕾切爾·卡森關乎海洋的研究以及《寂靜的春天》仍然是布伊爾首先引帶出來的,而麥爾維爾的《白鯨》又必然是一個重中之重的話題,以此展開的重要表述是“民族、文化和物種等級”。非人類生命是環境人文最為重要的研究領域,其中必然會關涉多個關鍵性視點,人類與保護、苦難與殺戮、倫理與正義等,環繞這多重視點產生的文學文本同樣多而又多,霍根的《靈力》是布伊爾的重點闡釋文本,因其關涉一個美國土著女人殺害瀕危物種佛羅里達豹而被審判的事件。在“流域美學”論域中布伊爾稱“流域就是一個強有力的生態偶像”,繼而他以總結性話語表述:“在大都市化增加的時代,關于流域的景觀想象進一步用來提醒人們,即使在密集的城市中心(其中許多城市是建立在海灣或河流開始的地方),‘人造’和‘自然’元素的共處;也提醒人們把鄉村與城市隔離或者把城市與鄉村隔離都是不可能的。”(該書第307頁)
多角度延展、馳騁“生態想象”,繼而深度剖解文學、文化與環境,且主要以美國視角展開,以其為“鏡”“像”而對人類所為及人類進程把脈的這部著作,布伊爾在其開篇即引述《莊子·外篇·胠篋第十》所論:“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知者,皆知非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以善者,是以大亂……。”應該說,中國古代哲人的思想導入該書,似在引領全書的研究,必然是難能可貴的。這一方面可見布伊爾對中國文化及文脈的知曉,當其以此作為釋解當代的“危機”警示及警語,也許他看到了中國智慧對解決當代環境問題,提升人類文明所應該起到的巨大作用;另一方面,文明的“自信”也必然認同,或肯定中國智慧的精義的確對人類貢獻巨大,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汲取的重要思想資源,在人類未來行進路程中必定會起到越來越大,越來越顯著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