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家文化”的基本內涵及其蘊含的治理思想研究

劉青鋒

關鍵詞“家文化” 家規(guī)族訓 國家治理

家是人類社會最基本的群居組織，也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盡管世界上各個民族在地域分布、文化起源、人種語言等方面差異迥然，但各個民族的共有特征無疑是家庭的存在。然而，中西文化的差異和認知的不同，使得世界各國的人們對于家的理解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家文化”各有差異。而就中國人來說，家具有非凡的意義和獨特的地位。在崇尚人文精神與世俗生活的中國文化中，家具有極高的地位，植根于家庭關系基礎之上的倫理規(guī)范，不僅維系了家庭和睦、社會和諧，更在數(shù)千年歷史發(fā)展中成為中國人治理國家的“根脈”，維系了國家安寧。從總體上觀之，家規(guī)文化、家國文化、家教文化和家風文化構成了傳統(tǒng)“家文化”的基本內涵。

一、傳統(tǒng)“家文化”的基本內涵

（一）家規(guī)文化

家規(guī)文化是“家文化”的重要內容。家規(guī)也稱家范、家誡、家禮、家訓、家法以及族規(guī)、族訓等等，一般泛指“父祖長輩對家人和子孫的訓示教誨，也有部分是兄弟姊妹問的誡勉或夫妻間的囑托。”這些教誨和囑托往往以成文或不成文的形式呈現(xiàn)和傳承。成文的家規(guī)以文字文本呈現(xiàn)，構成了“家文化”的顯性表征，為“家文化”的傳承提供了物證;不成文的家規(guī)則通過長輩口口相授以傳承，形成了“家文化”的隱性表征，為“家文化”的賡續(xù)提供了人證。家規(guī)是對家庭及家族成員行為舉止的指導和規(guī)約，是傳統(tǒng)社會家庭教育的教科書，蘊含著優(yōu)秀的道德傳統(tǒng)、先進的價值理念和豐富的治理思想。需要指出的是，這些包含著明確內容的成文或不成文的家規(guī)從根本上講，是時代的產(chǎn)物，深受所處時代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等環(huán)境的影響，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價值觀念在家庭生活中的展延。家規(guī)文化作為‘鎵文化”的重要內容，從今天的價值觀窺探，有的從創(chuàng)造之初起，就是以壓制人性、反人道為導向，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具有腐朽性愚味性，需要堅決摒棄（如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別尊卑、明貴賤、郭巨埋兒等）;有的符合社會發(fā)展要求、倡導積極向上的內容，蘊含了人類的普遍價值追求具有超越時空的恒久魅力，需要世代繼承（如公正無私、誠實守信、戒奢節(jié)儉、自強不息、艱苦奮斗等）;有的在內涵上仍有當代價值但釋義單一、視野狹窄且表現(xiàn)形式過于陳舊，包裹著有用的精神因素兼具文化的先進性和歷史的局限性，需要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二）家國文化

家國文化是“家文化”的內在延展。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形成的家國情懷、集體主義意識、愛國主義精神都根植于對家國一體關系的認同。就家國關系而言，家是國的基礎，國是家的延伸，家與國是互為依存的命運共同體。“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與此同時，國是家的情感寄托、物質依靠和堅強后盾。歷史已經(jīng)反復明證沒有國，就沒有家，國破則家亡，國泰則民安的樸素真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古訓，“恨不抗日死，國亡無家鄉(xiāng)”的誓言，“救國才能顧家，國亡家安在”的志向，“國家好、民族好，大家才會好”的箴言，無不深刻詮釋了家國是不可分的命運共同體。就家庭建設和國家治理而言，齊家與治國有著高度而廣泛的統(tǒng)一性。治國之道，實由家治。修身齊家方能治國平天下，“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從歷史來看，“家國一體的文化傳統(tǒng)，構成了中國歷代政治體制和政治生活的遺傳密碼。”從現(xiàn)實來看，中國共產(chǎn)黨人“舍小家顧大家為國家”的豪情與擔當，成為家國一體的真實寫照。家風與黨風政風息息相關，家運同國運緊密相連，國家繁榮發(fā)展與家庭幸福美滿內在統(tǒng)一，“廣大家庭都要把愛家和愛國統(tǒng)—起來，把實現(xiàn)家庭夢融入民族夢之中，”讓每個人、每個家庭都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作出貢獻，使千千萬萬個家庭成為國家發(fā)展、民族進步、社會和諧的重要基點。家國一體的觀念已成為華夏兒女共同的思想意識、心理習慣和行為導向，成為凝聚民族力量、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助推國家發(fā)展的寶貴精神力量。

（三）家教文化

家教文化是“家文化”的實踐形式。與家規(guī)內嵌的教化內容不同，家教旨在將家規(guī)的內容通過有效的方式對家族成員施加影響，以取得良好的家庭教育效果。如果說家規(guī)是“家文化”的物質載體，那么家教則是“家文化”的實踐表達。再好的家規(guī)祖訓、教子之方，若沒有進行有效的教育、引導和傳承，也發(fā)揮不出應有的作用。在此意義上，我們也可將“家規(guī)”視為家庭教育的內容即“教什么”，將“家教”視為家庭教育的形式即“怎么教”。從家教方式概觀，家教的方式主要有言傳、身教、訓懲等。“言傳”主要通過告知、教育的方式使家庭或家族成員明晰家規(guī)祖訓，做到明大德、守公德，嚴私德。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一張白紙，對是非、善惡、美丑的識別，最初都來自于家庭的教化。

就此而論，“言傳”無疑是家教的基本形式。“身教”主要通過示范、引導的方式為家庭或家族成員作表率，是用實際行動對家庭或家族成員進行直接教育或影響的教育方式。北宋司馬光在《居家雜儀》中指出：“凡為家長，必謹守禮法，以御群子弟及家眾”。孟母斷織勸學、曾子殺豬教子的故事也都表明了“身教”的重要作用。“訓懲”主要是通過訓誡、懲處的辦法矯正家庭或家族成員違背家規(guī)的言行，以使其做出符合家規(guī)的行為。如果說“言傳、身教”在家庭教育過程中起著正向激勵作用，那么“訓懲”則起到了反向約束作用，這種“雙向教化”促進了“家文化”的傳承。從家教的時間節(jié)點管窺，有效的“家教”常常將日常教導訓誡與家庭或家族會議以及重大節(jié)日時的教育相結合，如餐桌上的規(guī)矩、春節(jié)歡慶、清明掃墓、重陽登高、中秋團圓等節(jié)日風俗成為家教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

（四）家風文化

家風文化是“家文化”的外在表現(xiàn)。家風俗稱門風、家聲等。家風是體現(xiàn)家族成員精神風貌、道德品質、審美格調和整體氣質并世代相傳的家族精神文化。家風文化是“家文化”的落腳點和整體呈現(xiàn)。家規(guī)良、家教嚴，則家風正、家門興;反之，則家風不正、家門不幸。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家風好，就能家道興盛、和順美滿;家風差，難免殃及子孫、貽害社會。”家風不僅是家規(guī)、家教的綜合反映，而且對家族傳承、民族繁榮、國家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治國之道，實由家治。對于領導干部而言，家風并非個人小事、家庭私事，家風連著黨風，家事連著國事，在一定程度上，家風是領導干部作風的重要體現(xiàn)。無論時代和生活格局如何變化，培育優(yōu)良家風，始終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是歷史上治國的經(jīng)驗。唐朝宰相崔佑甫在談到家庭教化的重要意義時指出，“能君之德，靖人于教化，教化之興，始于家庭，延于邦國，事之體大。”從總體上來看，中華民族千百年來積淀下來的優(yōu)秀家風主要有四個方面：睦親勤儉的治家之道、蒙以養(yǎng)正的教子之方、重品崇德的修身之法、親仁濟眾的處世之則。傳承好家風，對于端正黨風、清廉政風、純潔民風、凈化社會風氣具有借鑒意義和啟迪作用。

二、傳統(tǒng)“家文化”所蘊含的治理思想

以儒家思想為內核的中國傳統(tǒng)“家文化”，生發(fā)于中國血緣宗法式的農(nóng)業(yè)社會里。隨著時代轉換和社會變遷，中國傳統(tǒng)“家文化”已經(jīng)發(fā)生了深刻變遷。其弊端和消極的一面正逐步退出現(xiàn)實社會實踐，但在維系家庭和睦、社會和諧、國家統(tǒng)一等方面，對現(xiàn)代社會依然具有重要意義。社會成員從“家庭人”到“單位人”，再到“社會人”的溢出現(xiàn)象，使得傳統(tǒng)“家文化”所蘊含的治理思想為現(xiàn)代國家治理提供了內生型動力。深入挖掘傳統(tǒng)“家文化”所蘊含的治理思想對于豐富國家治理理論具有重要價值。概而論之，傳統(tǒng)“家文化”至少蘊含了以德禮為主、以協(xié)商為輔、以家法為基、以國法為盾的治理思想。

（一）以德禮為主的治理思想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治理實踐中，家族治理和國家治理擁有不同的治理場域，但二者卻又無一例外都把德禮放在首要位置，并以此作為治理的根本。孔子日：“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在孔子看來，“德禮”能夠直抵人心，在規(guī)范人的行為中，起到“政刑”所不能起到的作用。韓愈在《潮州請置鄉(xiāng)校牒》中將其解釋為“以德禮為先，而輔以政刑也。”《唐律疏議》記載“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這些都表明“德禮”在社會治理中的重要地位。與此同時，德與禮既相通又有別。就一般意義而言，德是價值導向，禮為行為規(guī)范;“德”主導“禮”，“禮”表現(xiàn)“德”。作此區(qū)分旨在揭示一種社會現(xiàn)象，那就是“德”相通，而“禮”有別，正所謂“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

從傳統(tǒng)家族治理來看，首先，家規(guī)祖訓以“德禮”為內容。縱觀中國傳統(tǒng)家訓經(jīng)典，其所指涉的內容豐富、領域廣泛，但核心始終圍繞立身、處世、治家三個方面展開。就立身而言，包括誠信知禮、涵養(yǎng)正氣、勵志勉學、自立自強、報國恤民等規(guī)范。就處世而言，主要包括愛眾親仁、樂善好施、淡泊名利、正派謙恭、包容大度、樂觀向上等規(guī)范。就治家而言，包括尊老愛幼、敬老孝親、恭兄恤弟、夫妻和睦、鄰里團結、明禮守法、辛勤勞動、勤儉持家等規(guī)范。其次，家庭教育以“德禮”為核心。中國傳統(tǒng)家庭教育在價值導向上強調集善棄惡，把積德行善和缺德作惡視為家族興衰的關鍵，并預判了兩種行為的不同后果。《鄭氏規(guī)范》指出，“人家興衰，皆系乎積善與集惡而已……積善之家必有余慶，集惡之家必有余殃”。在行為規(guī)范上強調忠君、愛國、父慈、母愛、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婦隨、睦鄰。在個人成長上強調“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在與他人和社會的關系上強調與人為善、助人為樂、和睦寬容、救難憐貧。在與國家和自然的關系上強調忠君報國、敬天保民、天人合一。再次，家族治理以“德禮”為根據(jù)。中國傳統(tǒng)家族治理建立在血緣親隋關系基礎之上，其目的旨在維護家族秩序、增進家族團結，促進家族發(fā)展、實現(xiàn)家族興旺。在此場域中，“德禮”的教化意義與家規(guī)的“法治”意義相比較而言，更有利于家族治理目的的達成。家規(guī)的“法治”意義在于懲惡止惡以安家族，而“德禮”的教化意義則包裹著愛與溫情，牽引家族成員改過自新、向善向上，起到感而化之以潤人心的引領作用。總而言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的家族治理蘊含了豐富的以德禮為主的治理思想。

（二）以協(xié)商為輔的治理思想

眾所周知，協(xié)商民主作為一種系統(tǒng)的政治理論，最早由美國學者約瑟夫·畢賽特于1980年提出。但協(xié)商民主作為一種治理觀念和治理實踐，在中國早已存在。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社會主義協(xié)商民主在我國有根、有源、有生命力。”在中國古代社會中，既有國家層面的政治協(xié)商實踐（如政權體制內協(xié)商：咨詢、朝議、諫議;政權體制外協(xié)商：士人的清議、基層的鄉(xiāng)議等），又存在基層社會層面的家族協(xié)商活動。在中國傳統(tǒng)的家族社會里，家族人口眾多，成員之間地位不等、親疏有別、貧富不一，難免存在矛盾，產(chǎn)生糾紛。那么，作為家族年長位尊、德高望眾的宗族士紳則擁有了主導性話語權，他們在處理矛盾、化解分歧的過程中，除了采用家法族規(guī)這一“理性”而“同一化”的法度之外，常常輔助使用協(xié)商這種“感性”而“差異化”的倫常和情感。“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思仇”。

從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關系本位”來看，在熟人社會、人情社會的大環(huán)境中，家族內人與人關系的處理、矛盾的化解、糾紛的解決，一個重要的機制就是通過協(xié)商互讓甚至是隱忍，達成妥協(xié)，以敦促家族成員改過自新、和諧相處、睦鄰友好，增進家族的團結，促進家族興旺。概而論之，中國傳統(tǒng)家族協(xié)商活動主要遵循“以家為本、以和為貴、以義為上、以情為基、以德為重”的原則。如果說，家法國法在調整社會關系中體現(xiàn)的是“公共理性”的剛性約束，那么，家族協(xié)商則體現(xiàn)了“人倫情理”的柔性化解。中國古人倡導“家和萬事興”“和氣生財”“和睦相處”以及“法外施恩”“下不為例”“家丑不可外揚”等觀念，無不折射出“協(xié)商”在家族事務治理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三）以家法為基的治理思想

“家法”有廣義和狹義之分，這里所指認的“家法”是從狹義上來理解的，是指家規(guī)祖訓中具有懲處意義與國法相對的剛性規(guī)定。“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家法是與中國傳統(tǒng)國法相伴而生的社會治理規(guī)范。與國法作為一種公共領域中的治理機制不同，家法僅限作用于本家族成員、處理本家族事務，是一種微觀的糾紛裁決機制。而且，家法契合并從屬于國法，不得與國法相抵觸。正所謂“治弼周官刑章，以佐典章之用;士遵祖訓家法，以輔國法之行。州在中國傳統(tǒng)的家族治理實踐中，強調“德主刑輔”，除了注重“德禮”的教化作用之外，也把家法作為治理的基石和保障。如果說“德禮”旨在揚善，通過教化族人、喚醒良知、以做善行，那么家法旨在止惡，通過懲處惡人、敬畏家規(guī)、以止惡為。宋代理學家程頤也主張，用法度治家，并以此來規(guī)范家族成員的行為。中國傳統(tǒng)家法的懲罰手段十分嚴酷，輕則叱責、罰跪、打手心、掌嘴、杖責等，重則逐出家門、生則消其名，死不入祠堂，少數(shù)家法甚至可以剝奪越軌者的生命（如自盡、打死、溺斃、活埋、燒死等）。總之，在中國傳統(tǒng)“皇權不下鄉(xiāng)”的家族社會里，家法作為國家法的延伸和補充是進行家族治理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對家族秩序的維持、社會和諧的維系、國家穩(wěn)定的維護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四）以國法為盾的治理思想

在中國傳統(tǒng)的宗法等級社會里，家族作為社會的細胞，作為國家治理的神經(jīng)末梢，不是獨立的“王國”，不會也不可能脫離國家政權的管理和國家法的約束。家族治理是以國法為后盾，奉公守法歷來是家族贏得官方認可與庇護的基本前提。家族至于國家，家法至于國法的獨立性是相對的，兩者存在地位不同、內容相通、功能互補的關系。國法統(tǒng)領家法，家法充實國法。正所謂“有國法而后家法之準以立，有家法而后國法之用以通。”與此同時，隨著家族的擴張，家法的盛行，不免存在濫用家法的傾向。在這樣的背景下，不管是處于加強皇權的考量，還是處于對家族勢力的管控，國家都對家法的使用畫出了邊界，框定了范圍，“生殺乃朝廷之大權，如有不法，自應明正刑章，不宜假手族人，以開其隙。”這在一定程度上，明晰了家國關系，規(guī)范了家族治理行為。在家族治理中，家法作為“前置”懲處相對較輕的過錯，國法則作為“后盾”懲處較重的罪過。正所謂“家法治輕不治重……極重至革出祠堂，永不歸宗而止。若罪不止此，即當鳴官究辦，不得私行。”不僅如此，當家族治理遭遇瓶頸，家規(guī)祖訓無濟于事，家法無力懲處或懲處達不到預期效果之時，家族也會尋求國法的這一后盾的“增援”。南宋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丙編》中指出，“子弟有過，家長會眾子弟責而訓之;不改，則撻之;終不改，度不可容，則告于官，摒之遠方。”由此可見，家族往往視過錯程度采取不同的懲處方式，直至告官，以訴至于國法。就此而論，家族治理離不開國法，國法是家族治理的后盾和保障。

總之，中國傳統(tǒng)“家文化”的內涵十分豐富，蘊含了有益的治理資源，值得我們汲取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