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受難記憶的保存與傳遞
——以南京、廣島雙城戰爭記憶為中心

鄭 毅

1937年12月，侵華日軍攻占南京城后，在南京及附近地區對被俘的中國軍人和無辜平民進行了長達6周的有組織、有計劃、有預謀的大屠殺和奸淫、放火、搶劫等血腥暴行，遇難者總人數在30萬人以上，史稱“南京大屠殺”。1945年8月6日，已處于強弩之末的日本由于拒不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的勸告，美軍在廣島市投下了一枚原子彈，當天約有十多萬人死亡，受核輻射的影響，據廣島市統計截至2019年傷亡總人數高達30萬以上，一般稱之為“廣島原爆”。8月9日，長崎遭受了第二顆原子彈的轟炸，8月15日日本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投降。日本成為了人類歷史上唯一兩次遭受原子彈轟炸的國家，日本社會的戰后和平主義和反核運動的興起與這一歷史背景具有直接關系。南京和廣島兩座城市的戰爭創傷和經歷，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歷史上最具典型特征的戰爭創傷記憶的代表和象征，以此史實為基礎形成了兩座城市獨有的戰爭受難記憶。

納粹德國對數百萬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式的集體屠殺由奧斯維辛集中營作為代表性“記憶的場”而呈現和保存下來，日本侵華暴行的血腥和罪惡無疑可以用“南京大屠殺”作為代表，廣島、長崎的原子彈爆炸則成為日本戰爭受害者記憶的象征和符號。這三件二戰歷史中發生的重大事件集中體現了二戰留給人類的戰爭創傷，三者的記憶保存和傳遞方式也各有特色，值得學界給予更多的關注。

關于記憶在歷史研究中的價值，耶爾斯·呂森曾有一段精彩論述：“在人類生活的文化定向中，記憶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它似乎要取代歷史在那些決定歷史認同的行為中所處的核心位置……只要記憶與‘實際發生的’經驗相關，歷史就仍然是對集體記憶中這種經驗因素的一種言說?！盵1]二戰前，德國學者哈布瓦赫較早提出將“歷史”和“記憶”進行區分，并探討了“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的相關問題。與“記憶”不同，“歷史”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被認為是一個理性和客觀的范疇，它存在一個可以逼近的“真相”，對這一真相的逼近程度就是評價歷史研究和探索質量的最重要標準。[2]關于“集體記憶”，哈布瓦赫指出：“對于那些發生在過去，我們感興趣的事件，只有從集體記憶的框架中，我們才能重新找到他們的適當位置，這時，我們才能夠記憶?！盵3]一方面，個體記憶附著于集體記憶，由集體記憶提供一個框架，個體記憶必須與集體記憶交互存在(記憶的保存)；另一方面，個體記憶也可能會借助于某種媒介、超越個體而“溢出”成為集體記憶(記憶的傳遞)，我們稱之為“記憶的型塑”[4]。

“集體記憶”與“歷史”往往難分彼此，歷史研究經常會從事件的親歷者處提取素材(口述史、證詞、回憶錄)，同時也依賴于前人所進行的類似工作所留下的資料(歷史記載、訪談記錄)，在這一互動過程中，“記憶”被固化成了“歷史”。但在更多的時候，群體或個人所經歷的大部分活動都不會載入史冊，個人記憶會隨著個體的死亡而消失，集體記憶也往往會因為“難以在有意義的故事中占據一個永久的位置，而消失成為遺忘的黑洞。”[5]此時，被整理的“歷史”又會反過來影響“記憶”的型塑，而“記憶”又會以“歷史”的面目影響現實生活中的個人和族群。

當我們透過重重迷霧去接近某一“史實”的時候，總是能夠感到濃郁的“制作”的痕跡。僅從這一點看，“記憶”與“歷史”的界限似乎越來越模糊。歷史對現實的影響是須通過轉化成集體記憶來發揮作用的，換言之，歷史是經過選擇、整理之后的集體記憶。文學家奧威爾曾說過：誰掌握過去，誰就掌握了未來；誰掌握現在，誰就掌握了過去?！笆茈y記憶”(又作“受害記憶”或“創傷記憶”)是集體記憶中非常重要的一種，它更傾向于強調集體“受難”的一面，較早的例證有遍布世界各地的“史前洪水記憶”、歐洲的“黑死病記憶”等。當代的人類學、社會學者特別指出受難記憶對集體凝聚的特殊作用，“集體受難經驗常成為凝聚族群認同的工具，儀式化的定期紀念此經驗，得以強化及維持族群邊界。”[6]

如果我們從集體記憶的視角來看待南京大屠殺和廣島原爆事件，就會發現二者以集體記憶的形式留存那段戰爭創傷記憶的立足點和目的性是各有側重的，保存與傳播策略也不盡相同。兩座城市的戰爭創傷記憶在各自社會的戰爭記憶體系中所發揮的記憶價值與作用各有不同。本文即就此展開論述，并對廣島戰爭受難記憶型塑對南京的啟示做出進一步的說明。

一、民族的苦難：南京大屠殺記憶的型塑過程

關于南京大屠殺的具體過程，學界已經進行了充分的梳理，本文不擬展開。對這一殘暴行為不僅中國有大量的遺址、目擊證據和回憶錄提及，而且在南京大屠殺發生的同時，留在南京城內的《紐約時報》、《曼徹斯特衛報》、美聯社、路透社的外籍記者就曾對日軍的大屠殺進行過詳實的報道。此后不久，在亞洲媒體中也零星出現了對事件的報道。但這些報道在德、意、日等國被嚴格限制，在歐美的報道也因不利于貫徹執行“對德優先”的戰略而被壓制。[7]即使是在日本也有諸多屠殺參與者的反省記錄和證人證言不斷揭示出那場大屠殺的事實真相，尤其是東京審判讓日本社會在經歷了戰時的新聞封鎖后了解到“天皇的軍隊”在中國的暴行。這些大屠殺的證據資料作為南京大屠殺歷史的“鐵證”，被東京審判所采納并成為判刑的證據，不容任何質疑和否定。

在近代日本的對外擴張戰爭中，尤其是在中國和朝鮮半島集體受難的記憶在很多地方都存在，其中有些典型的記憶事件已經溢出某一地域或群體的范圍，成為超越了受難群體、甚至民族和國家的集體記憶，而南京大屠殺記憶因其持續的時間更長、屠殺的人數更多，日軍所犯暴行尤為殘暴而為世人所震驚，成為日本侵華戰爭暴行的標志性“記憶符號”。

隨著抗日戰爭進入戰略反攻階段，尤其是在抗戰勝利后至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開庭前，國民政府為南京大屠殺的證據、證言、證人等屠殺罪證的蒐集和挖掘付出了巨大努力。首先從決策層面高度重視，為此成立了相關的專門機構負責調查，其次通過各種媒體宣傳動員，鼓勵民眾為東京審判提供日軍在南京城內外進行無差別集體屠殺的證據，得到了南京民眾的積極響應。1945年12月13日，《中央日報》還專門出版了紀念南京大屠殺專刊。[8]從當時的新聞報道來看，政府是基于懲罰戰犯、伸張正義的目的進行這項工作的：“凡我同胞，其有身經當日大屠殺慘禍，暨在敵偽暴力壓迫之下受有各種枉曲者，余均愿詳知其事實及屠殺壓迫之主謀、并目擊事實?；谡x感而作負責之檢舉者，余尤樂于接受。一經查明屬實，定處分別以戰罪提付審判，或依《懲治漢奸條例》從嚴懲處，以謝同胞，而伸法紀?！?1)“八年苦痛今得宣泄，蔣主席令京民陳述，凡受敵偽枉曲者均可作報告，接受人員如苛擾亦望檢舉”，[南京]《中央日報》，1945年12月21日。

在戰后的東京審判和南京軍事法庭的審判中，第六師團的數名青年軍官和華中方面軍總司令松井石根、外務大臣廣田弘毅作為甲級戰犯因對南京大屠殺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被判處死刑。東京國際軍事法庭對日本戰犯的嚴厲審判過程及懲罰施刑，已經表明了當時的國際社會對日本在侵華戰爭中的殘暴行為(以南京大屠殺為代表)的基本立場和態度，這已成為歷史的定論。日本政府在隨后的舊金山媾和及加入聯合國時都明確承諾接受東京審判的結論。

此前學界一般認為南京大屠殺記憶是在1985年以后才被挖掘出來的，實際上這并不符合事實。早在20世紀50—60年代，南京大屠殺記憶就已經被作為中華民族抗戰記憶的一部分，曾被多次特別提出。1951年民主黨派人士沈鈞儒代表中國參加在柏林召開的國際民主法律工作者協會第五屆代表大會的報告中指出：“自1931日本侵略中國的東北，特別是自1937年起日本侵略中國的歷時八年的戰爭來說，中國軍民遭受的生命損失便是一千萬人以上，財產損失價值超過美金五百億元。1937年冬在南京被日軍占領的一個半月里，我們的南京居民(大都是老年人、婦女和兒童)被日本戰犯們屠殺掉的便是二十三萬(2)關于南京大屠殺死亡人數，沈鈞儒在此采信了相對具有公信力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的估計數字，據國民政府在南京進行的軍事審判及此后的調查研究表明：南京大屠殺實際上有超過30萬中國同胞慘遭屠殺。以上，南京婦女(包括老婦、孕婦、幼女)被奸和奸后被殺的，數以萬計?！盵9]1960年的《人民日報》社論中也提到“在1937年震動世界的日本侵略軍南京大屠殺事件中身中兩彈、死里逃生的崔省福說：‘我們南京人再也忘不了日本侵略者欠下的血債，我們決不能再讓美帝國主義把日本重新武裝起來’。”[10]表明新中國成立后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社會一直銘記著抗戰中南京民眾曾經遭受的苦難。

在美國對日占領時期(1945—1952)南京大屠殺事件就被特別披露，并寫進了歷史教科書。[11]約從1970年開始，南京大屠殺逐漸成為了日本民眾普遍知曉的日本軍隊暴行事件，并且成為可以公開討論的話題，同時也出現了一種非主流的否認南京大屠殺的聲音。早期有鈴木明、山本七平、田中正明提出數字的質疑；到80—90年代東中野修道、藤岡信勝、北村稔、松村駿夫、石原慎太郎等人相繼加入，鼓噪煽動質疑南京大屠殺歷史的真實性。這一時期日本政府對待侵略戰爭的認識和反省態度還是相對客觀理智的，1986年文部大臣藤尾正行因不當言論被免職；1988年國土廳長官奧野誠亮因不當言論被迫辭職；1994年法務大臣永野茂門因不當言論被迫辭職；1997年內閣官房長官梶山靜六因不當言論而被迫公開道歉。這批人在日本政界被統稱為“失言”政治家，表明這種否認南京大屠殺的言論和主張并不被政界主流認同。[12]但政治人物以“失言”而不斷出現否認日本侵略戰爭責任的奇怪現象，實際上反映出當時日本政治生態中右翼傾向的抬頭。

在1980年代的“教科書事件”之后，促進了中國南京大屠殺記憶的進一步蘇醒。1985年南京市為紀念大屠殺的受害者而建立了紀念館，到90年代以后，南京大屠殺已經成為中國抗戰記憶中受害者集體記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2015年出版的《中國抗日戰爭史簡明讀本》中這樣定義“南京大屠殺，是日軍侵占南京后所犯屠殺、奸淫、縱火、劫掠等暴行的統稱，是日軍侵華暴行中最野蠻、最兇殘的典型事件?！盵13]

由于種種原因，南京大屠殺事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在國際社會并不被更多的人所知曉。美籍華人、南京大屠殺史研究者張純如女士對此曾有如下沉重的表述：“今天，在美國的任何地方，或者世界其他許多地方，有哪個孩子沒見過奧斯維辛集中營毒氣室的陰森恐怖的照片？有哪個孩子沒有讀過至少是一部分小安妮·弗蘭克令人難忘的故事？事實上，至少在美國，大部分學齡兒童還被告知美國在日本廣島和長崎投擲的原子彈所造成的毀滅性后果。但是，如果問大多數美國人關于南京大屠殺的情況，你會發現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60年前南京所發生的一切?！盵14]193

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日本經濟的衰退和社會意識的進一步保守化，日本政府中的政治人物在歷史問題上不斷以“失言”的方式否認日本的戰爭責任、美化日本的侵略擴張是“自存自衛”的戰爭，招致東亞鄰國的抗議。個別人物在南京大屠殺和慰安婦問題上的所謂“失言”，一度上升為影響日本與中國、韓國友好關系的重要因素。為了解決這個“哽在日中友好交流喉嚨上的一根刺”[15]、構建共同的歷史記憶，形成歷史問題的基本共識，東亞三國的學者也曾積極展開合作，成立了“中日韓三國歷史共同編纂委員會”(2002)；2006年的中日首腦會談上決定由兩國的歷史學者合作，對南京大屠殺等事件進行共同研究，2010年的共同研究報告中，中日雙方歷史學者在南京大屠殺問題上達成共識，即：日軍對南京軍民的屠殺是違反國際法并具一定規模的。[16]中日兩國學術機構的合作研究以及學者層面的研究交流也在深入開展，近年來日本的史學界對“侵略戰爭”說也已經基本達成共識，[17]即使如此，日本社會內部“大東亞戰爭肯定論”的言論依然具有相當的影響，“皇國史觀”仍然有相當大的社會基礎，這是不可否認的社會現實。

在中國的戰爭記憶里，南京大屠殺不僅是中華民族抗戰史上屈辱、苦難的經歷，更是日本軍國主義殘暴行為的象征性符號，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這是我們對南京大屠殺史實的唯一記憶傳遞要素。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社會逐漸意識到本身具有道義優位和史實基礎的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共同的歷史研究和基于普遍的人道主義(而非民族主義)的敘事，來闡述南京大屠殺的世界史意義，并向世界傳播反對戰爭、追求和平的聲音。在一些學者的呼吁下，“人們對南京大屠殺的記憶已經超越了單一的受害者創傷記憶的層面，從揭露暴行、批判戰爭罪惡的受難者記憶轉向更為積極的倡導和平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記憶模式。”[18]2015年10月9日，世界記憶工程國際咨詢委員會第12次會議宣布批準中國申報的“南京大屠殺檔案”入選世界記憶遺產。2017年9月4日，國際和平城市協會宣布，南京成為第169個國際和平城市，也是中國現有的唯一一個國際和平城市。這一系列的國際社會認可表明，南京大屠殺記憶已經逐漸從中華民族的受難記憶“溢出”成為人類社會具有普遍意義的共同記憶。這是我們今后應繼續堅持的戰爭記憶保存與傳播的價值追求所在，也是將南京大屠殺的記憶置于人類社會共同記憶的需要。如何豐富和完善中國人民的抗戰歷史記憶，是今后關于戰爭記憶研究中應當重點關注的問題。東北抗聯艱苦卓絕的抗日活動、敵后戰場的游擊戰與反掃蕩、正面戰場的逐城抵抗、重慶等大后方的頑強支撐、八一五光復與九三勝利日等各個抗戰記憶的典型事例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十四年抗戰的集體記憶。

二、反戰與反核：廣島受難記憶的傳遞要素與訴求

自1944年下半年開始，美國利用塞班島軍事基地對日本本土展開空襲，空襲重點是軍需工廠的集中地帶。但由于當時的日本房屋主要由木質建造，燃燒彈在燒毀軍需設施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定的城市火災和人口傷亡?？找u成為了日本社會戰爭受難記憶的代表性符號，頻繁地出現在戰爭文藝作品中，而其中最重要的當屬廣島、長崎的原爆記憶。實際上，對廣島、長崎實施原子彈轟炸也是美軍為了迫使日本盡快投降的一個手段，同樣是空襲中的一種極限作戰。隨著太平洋戰局的推進，1945年7月26日凌晨，中美英三國發表促令日本投降的《波茨坦公告》，公告通過廣播傳遞到日本，稱“吾等之軍力，加以吾人堅決之意志為后盾，若予以全部實施，必將使日本軍隊完全毀滅，無可逃避，而日本之本土亦必終將全部摧毀?！盵19]28日，《朝日新聞》將公告的縮減版向日本民眾披露，并強調日本政府將采取不予理睬(“默殺”)的態度。在此前的日本最高戰爭指導會議決定采取這一態度的原因是日本仍在寄希望于蘇聯的居中調停，企圖以“體面的方式”結束戰爭。

就在波茨坦會議期間，美國“發至波茨坦的關于原子彈爆炸成功的機密電報顯示，原子彈具有超出美國想象的破壞力?！盵20]美國陸軍部長史汀生將這一消息告訴丘吉爾后，丘吉爾在回憶錄中說，他腦中立刻浮現出“在一二次劇烈震動之后整個戰爭結束的景象”[21]。7月末，斯大林就日本請求蘇聯從中斡旋一事向美英首腦透漏，并表示將會拖住日本，其實際目的是不希望日本在蘇聯參戰前向盟軍投降。就在日本政府仍在等待蘇聯答復之時的8月6日凌晨，搭載原子彈的美軍B-29轟炸機從西太平洋的美國空軍基地提尼安島起飛，于當地時間上午8時15分到達廣島市以上9 600千米的高空，投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顆用于實戰的原子武器。

原子彈在距離地面570米處爆炸，形成了一個直徑百余米、表面溫度高達9 000—10 000攝氏度的巨大火球，作為日本第八大城市的廣島市瞬間被火球吞沒。這顆原子彈約相當于2萬噸TNT炸藥，受災面積為30.4平方公里，占當時廣島市面積的92%，燒毀面積約13.2平方公里。[22]當時廣島市共有居民35萬人，在原子彈爆炸一分鐘內就有6萬人死亡，至日本戰敗約有14萬人死亡，更多的人受到核輻射的影響而無法正常生活，據2019年統計共計造成了約32萬人死亡。(3)“原爆死沒者名簿について”http:∥www.city.hiroshima.lg.jp/www/contents/1283234802275/index.html(廣島市政府網站)位于廣島市中區中島町1番2號的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在題為“8月6日的廣島”展區有大量“被爆者”的遺物及凄慘的照片、圖像，尤其是那些被大火和熱輻射灼焦者的照片極具視覺沖擊感，極易引發參觀者強烈的悲憫之情。廣島的原子彈表明波茨坦公告所說的“日本之本土亦必終將全部摧毀”并非虛言。8日美國總統杜魯門發表聲明，正式向全世界宣布美國使用了原子彈，敦促日本政府投降。同日子夜，蘇聯外交人民委員(外長)莫洛托夫召見日本駐蘇大使佐藤尚武，宣布蘇聯將于9日凌晨正式對日宣戰，日本幻想蘇聯居中調停的可能破滅。9日，美國在長崎投下了第二枚原子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

關于美國總統杜魯門為何會選擇使用原子彈，學界主流認為是為了避免美國士兵在日本本土作戰時的巨大傷亡而采取的不得已手段，主要是為了敦促日本盡快投降，另外可能也有不希望蘇聯深度參與對日作戰、乃至震懾蘇聯的戰略目的。按照杜魯門總統在廣島投下原子彈后發表的聲明所言，美國已經掌握史上最強、無法對抗的武器，使用原子彈轟炸之舉，意味著國際政治的游戲規則改變了。[23]8無論如何，原子彈確實對日本朝野、特別是促進日本無條件投降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此后自1947年開始，每年廣島都會舉行大規模原爆紀念活動。美國記者約翰·哈斯在廣島原爆一年半之后推出了《ヒロシマ》一文，將廣島核爆帶入世界輿論關注的范圍，隨后永井隆出版《長崎之鐘》(1949)、長井新編《原爆之子》(1951)等書披露廣島長崎被爆者的回憶和經歷，引發日本社會的關注。1952年日本擺脫了美國的占領并恢復國家主權后，迅即在廣島和平紀念公園內建立了一塊廣島和平都市紀念碑，現改稱為“原爆死歿者慰靈碑”，碑文寫著：“請在此安息，因為過錯不會重演”。碑文的語義十分曖昧，“安息”的主體是誰？犯過“過錯”指的是誰？不再“重犯”過錯指的又是誰？日本社會因此而產生了激烈的爭論，1983年特設說明版解釋主體的指向是“所有的人們”[23]7-8。日本文學界長期以來往往熱衷于關注“被爆體驗”，甚至產生了“原爆文學”。其中歷史學界側重于從和平學角度、文學界側重于從受害者意識的角度進行闡發，他們很早成立了相應的研究機構、紀念館和雜志，如広島大學平和科學研究センター、広島市立大學広島平和研究所、広島平和記念資料館、國立広島原爆死沒者追悼平和祈念館、《平和と交流》、《広島平和研究》等。這種“日本也是戰爭受害者”的意識由來已久，“廣島原爆”事件在日本社會的戰爭記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它作為前所未有的一種戰爭災難，日本是至今唯一的核武器受害者；另一方面，它又是掩蓋戰爭真相、庇護日本擺脫罪責感的“合理外套”。日本社會借助原爆，以紀念戰爭犧牲者的方式和名義，將自己的戰爭責任模糊化處理，用“祈念和平”來代替“反省戰爭”，最終擺脫了戰爭責任的束縛。

在廣島原爆60周年和平紀念儀式上，日本眾議院議長河野洋平在致詞中再次提到了“原爆死歿者慰靈碑”銘文中所稱的“過錯”包含兩重含義：一是日本在明治維新后選擇了錯誤的前進方向，剝奪了韓國的獨立、武裝干涉中國甚至試圖將之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走上了與歐美列強一樣的帝國主義道路，最終與世界為敵，招致了原子彈的攻擊；另一個錯誤就是人類不應以任何理由來采用核武器這種具有巨大破壞力的非人道武器，即對美國使用原子彈轟炸的做法提出了批評。

河野對美國使用原子彈是“不人道”的批評非常具有代表性。無獨有偶，2007年6月30日日本防衛廳長官久間章生在麗澤大學的演講中說道：廣島、長崎遭原子彈襲擊后，的確經歷了慘痛災難，但“戰爭因此宣告結束。這樣想來，(投原子彈)或許也是無奈之舉?！盵24]此言一出，立刻引發了軒然大波，以至被迫辭職。7月4日，首相安倍晉三向媒體重申：“日本不能原諒美國投放原子彈的態度沒有改變”(4)“安倍稱日本不能原諒美國投放原子彈”，新華網東京2007年7月4日電。，這可以視為日本政界對廣島原爆的主流態度。但這種態度沒有引發日美之間的外交問題，一方面日本國民對美國的印象并未因此而減分，另一方面日本政府也從未正式要求美國致歉。這顯示了日本對廣島原爆記憶型塑中“反美”意圖的審慎與圓滑。

2015年4月，美國的一項民意調查表明對于使用原子彈進行轟炸是否屬正當的行為，有56%的美國人認為是“正當的”，而日本則僅有14%的人持相同觀點。顯然，日美兩國社會對原子彈轟炸的看法長期以來都存在著對立和差異。但這種兩國社會的意見對立并未影響到美日兩國的政治外交關系，這是我們值得關注的問題。美國方面以各種渠道和方式介入到廣島、長崎的和平運動中，如2007—2013年美國人史蒂芬·理珀就擔任了廣島和平文化研究中心的理事長，直接參與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的運營工作，從2010年以后美國駐日大使參加廣島、長崎的和平紀念儀式成為慣例。[23]12

廣島的原爆記憶在傳遞時一貫突出的是“和平主義”傳統。自1947年第一次《廣島和平宣言》發表以來，每年都會發表一份新的宣言(除1950年因朝鮮戰爭暫停發表)。(5)“平和宣言の歴史”，http:∥www.city.hiroshima.lg.jp/www/contents/1326176229330/index.html(廣島市政府網站)。至今70余次宣言的關鍵詞往往被限定在“核不擴散”、“反戰和珍視和平”、“縮減軍隊”等幾個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之上，刻意回避了制造并投下原子彈的問題，避免直接對美國進行非難和譴責。眾所周知，奧斯維辛屠猶記憶這種本屬于“有明確施難者指向”的集體記憶是很難被加害一方(德國)所認同的，使其成為“全人類記憶”的過程中向“無明確施難者指向”轉換是一大關鍵——這一轉換淡化了基于本族群的復仇意識，相反卻將記憶的批判對象指向人性中普遍的“惡”。在廣島原爆記憶的型塑中非常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這種淡化受難記憶的外部(復仇)指向，大大有利于使本屬于日本的受難記憶溢出成為了全人類的記憶。

將廣島原爆記憶的紀念訴求融入日本政府的外交理念與政策之中，邀請外國政要參加相關紀念活動，將廣島原爆“記憶的場”打造成為日本和平外交、無核化外交的一個舞臺，廣島和平大道將和平紀念館、原爆遺址、和平公園等景觀連接為一個“場”，將廣島原爆遺址的保存與現代廣島城市的社會生活融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每年以廣島市長的名義發布旨在追求人類和平、反對戰爭、禁絕核武器的《和平宣言》，鼓勵和動員“原爆者”及其家人參與廣島城市記憶的塑造，以親身經歷向外來民眾講述個體的原子彈轟炸經歷和受到的傷害。日本作為唯一遭受過核武器攻擊的國家，一方面接受美國提供的核保護傘，一方面高調提出廢除核武器，以“和平國家”的形象扮演有核國家和無核國家的橋梁紐帶， 但同時又以自身國家安全受到威脅為由而主張日本應保有“核抑制”的能力，顯示出日本政府在這一問題上具有的復雜心理和政策的矛盾性。

雖然其特別重視從和平主義、反核、人道主義等角度傳遞戰爭記憶，但其閉口不談受原子彈攻擊原因的作法也受到了國際社會包括日本社會一部分知識人的批判。一位英國學者揭示了歷史的真實：“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爭，日本軍隊就是從廣島出發開往前線的。明治天皇當時就把他的司令部放在這里……原子彈爆炸時，廣島是皇軍的第二總指揮部所在地(第一指揮部在東京)。簡而言之，那時候這座城里滿是軍人。”[25]廣島原爆記憶的這一“先天不足”，是無論如何宣揚和平主題都無法遮蓋這悲慘一幕的真實原因所在。

三、戰爭受難記憶的和解路徑

南京大屠殺作為中華民族在抗日戰爭中受難的象征，更被作為“凝聚族群認同的工具”(王明珂語)，是被作為中華民族的戰爭受難記憶而被型塑的。正如楊大慶指出的那樣“在短時期內，中國人的生命在南京被大量地剝奪，曾被認為是蔣介石的軍隊無能造成的。這個認識現在也發生了變化，成為了日中戰爭中中國忍受的不可估量的痛苦的象征……是愛國主義教育的一個基本素材?！盵26]

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更加警惕如下現象：那就是在戰爭受難事件之后，發自加害者一方的掩蓋或歪曲真相、推卸責任、甚至要求受難者強制性遺忘的行為。對于受難者一方，要求加害方對這一記憶的真實性表示基本的肯定，是加害者道義上的責任，也是對受難者尊嚴的確認，還是檢驗其現實態度的晴雨表，更是對超越于雙方之上的正義的認同。加害者通過對此前行為的否定和悔過，換取了二者在現實中的平等交流乃至和解，因為接受同一記憶也就意味著加害者不會重復此前的傷害行為；反之，對此記憶的懷疑甚至否認的行為，在受難者看來，就意味著此前的罪惡行為在將來還有重演的可能性，這就會使受難者懷疑和恐懼的心理驟增，往往容易導致受難者做出過激的防衛行為。

一旦上述加害—受難二者之間的互不信任意識形成了惡性循環，不可控事件發生的概率將會大大增加：加害者首先對記憶的真實性表示懷疑；緊接著受難者往往會在自我賦權的心理作用下產生過激反應，懷疑加害者此前悔過的真誠度；加害者則會在挫敗感的作用下，減少甚至停止此前對受難者的補償行為；受難者則會進一步強調記憶的不容置疑，以圖刺激加害者做出更加真誠的悔過；加害者的悔過誠意因為隨著時間而衰減，此時已經對悔過行為感到厭倦，勢必無法滿足受難者的心理預期……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雙方沒有足夠的誠意對這一記憶進行聯合梳理和重新確認，放任這一惡性循環將可能導致不可挽回的結果。一段時期以來的中日、韓日關系可謂上述惡性循環的注腳。在這一惡性循環中，日本政府在歷史認識問題上的立場動搖、態度曖昧等行為是導致日本與周邊國家關系緊張的主要根源。

如何破解這一惡性循環？筆者認為，在記憶型塑時淡化受難記憶的外部指向，重點從普遍的角度揭示戰爭的危害、宣揚和平主義是實現雙方和解的不二之路。

統觀人類近代史上的猶太人大屠殺記憶、美國的黑奴記憶、美國和澳大利亞對原住民的屠殺記憶以及日本的原爆記憶構建過程，我們發現：這種本身根植于特定族群的“受難記憶”最終能夠被加害族群接受，一方面固然有西方社會本身具有的“原罪和悔罪”的文化和社會意識影響；另一方面，也應該注意到這種記憶在被普遍受容前，無一例外地都淡化了受難記憶的外部指向，即淡化此記憶的復仇傾向，不過度渲染血腥和屈辱，強調對普遍意義上人性的“惡”的批判、對和平和友愛的珍惜以及對“人”的尊重。哈佛大學柯偉林曾就南京大屠殺和猶太大屠殺相比較，指出日本和德國是“道德上的共犯，因為他們作為暴力侵略者都犯下了后來被稱為‘反人類罪’的滔天罪行?！盵14]15從“反人類”的角度——而不是單純從“反日”的角度——來構建南京大屠殺記憶，這也許會對我們如何去構建超越中華民族本位的“南京大屠殺記憶”產生啟發。

社會學的研究表明：集體受難記憶與集體的身份認同之間存在著相互依賴、同時又相互制約的辯證關系。根植于記憶的觀念和情感由此影響相關個體乃至集體的自我認同和價值觀念，從而形成特定的社會政治行為和意愿傾向。從這個意義上講，集體記憶既可以作為群體認同和群體價值觀念塑造和動員的工具，用來煽動敵意和對立；又可以以簡明、象征的方式喚起人們心中的同情、羞愧、自豪等感情，用以推進和解、交流和友誼。正是如此，對集體記憶型塑主導性的爭奪就成為了社會和政治舞臺上的重要內容，對歷史書寫權的掌控也容易成為有戰略性意義的現實政治事件。

比較南京大屠殺記憶與廣島原爆記憶的傳播策略，當前在中國與南京大屠殺相關題材的文學作品、影視劇、博物館中，其傳播策略主要集中在民族化、苦難化甚至仇恨化的敘事模式，雖然有個別從人性、和平、理性等角度挖掘的案例，但數量偏少、影響力偏小，難以形成跨文化、跨民族認同，更難以形成中國作為“東方主戰場”的英雄主義情懷和二戰戰勝國的歷史敘事。換言之，中國社會的戰爭記憶中固化的主體是日本侵略戰爭的受難記憶，戰勝國的榮耀歷史記憶很長一段時間處于從屬和邊緣的地位。

“時至今日，戰后日本的歷史認識是作為加害者、被害者、敗者的(三種)認識?！盵27]3在這三種歷史認識交織為一體的日本社會歷史認識中，被害者的意識和歷史認識占據主流地位。這種在被害者意識和歷史認識支配下的加害者意識稀薄化，導致在戰爭責任反省問題上，無責任意識形成為一種坦然的、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敗者意識則為否定加害者責任提供了一種道義上的支撐，對失敗原因的探討掩蓋了對發動侵略戰爭原因的追究，這才是日本社會戰爭記憶型塑過程存在的最大問題。

日本社會的戰爭記憶中固化的主體，同樣是作為那場戰爭的受害者記憶，其作為戰爭發動國、侵略者身份的歷史記憶則被有意識地隱去了。而廣島原爆作為“日本也是戰爭受害者”的象征性符號，是日本戰爭記憶中的悲情意識和受害意識敘事的終極標志，日本社會對戰爭責任感普遍缺失的情感基礎也在于此。廣島原爆記憶從一開始就注意挖掘其中的個體的悲慘案例、突出反核與和平主義、人道主義等跨民族的價值觀，但因其無視了廣島遭受原爆的原因，也沒有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接受。另一方面，日本社會中以司馬遼太郎為代表的文學家迷戀于“昔日帝國的榮光”，反而熱衷于挖掘“帝國”的榮耀記憶，這是我們在研究日本的戰爭記憶問題時應當重點關注的一種敘事傾向，本文就不詳細展開了。

結 論

日本學者細谷雄一對現實東亞社會的中韓日三國之間歷史認識的分歧有這樣的評論：“現在的東亞歷史認識本身有時極大地改變了國際政治的歷史。也就是說歷史不僅創造出歷史認識，有時歷史認識同樣在創造歷史?！盵27]序言如何構建能夠被中日兩國乃至國際社會都能接受的“南京大屠殺記憶”，筆者認為從策略上應進行以下三方面考量：

第一，在加強史學研究、挖掘史料證據的同時，注重將史學界的研究成果向民眾普及。當前我們對南京大屠殺史料的整理無疑已經取得了豐碩成果，從國家層面到地方政府都給予了大力支持，但一般民眾卻并不關注專業的學術研究，將研究成果轉化成為能被民眾普遍接受和認同的集體記憶，無疑還有一段距離，應該通過影視作品、文學作品、建設紀念館和設置紀念日等方式和途徑將學術研究的成果向民眾進行廣泛的傳播。

第二，需要加強對外學術交流，積極向國際學界發出中國學者在南京大屠殺史研究中的聲音。一方面需要加強中日學界之間的交流，厘清歷史事實、批判謬誤觀點、形成歷史共識；另一方面也要充分利用我們的道義優勢和證據優勢，積極向國際社會發出我們的聲音。將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的“記憶的場”賦予更開放的公共外交、民間文化交往的功能，對于傳播和保存這一重要的歷史記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第三，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視閾下傳遞南京大屠殺記憶，淡化戰爭受難記憶的外部指向。習近平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充分體現了中國作為一個世界大國的情懷和擔當。目前，南京大屠殺記憶已被收入世界記憶遺產名錄，另一方面我們也應有意識地以“全人類”為記憶主體保存和傳播這一記憶，強調南京大屠殺在世界歷史上的警示意義。相信在不遠的將來，南京大屠殺記憶能夠和奧斯維辛屠猶記憶一樣，成為人類反對戰爭、銘記和平的記憶標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