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忠平
李澤厚在《盛唐之音》一文中說:所謂“盛唐之音”,“既不純是外在事物、人物活動的夸張描繪,也不只是在心靈、思辨、哲理的追求,而是對有血有肉的人間現實生活的肯定和感受、憧憬和執著”。它是“一種豐滿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熱情和想象,滲透在盛唐文藝之中。即使是享樂、頹喪、憂郁、悲傷,也仍然閃爍著青春、自由和歡樂”。作為初唐四杰之一、對盛唐氣象有開拓之功的王勃,在千古名文《滕王閣序》中就已經奏出了“盛唐之音”的序章。本文從三個方面進行探析。
一、欣賞美好、健康享受的審美心態
王勃欣賞時序之美。“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深秋九月,積水退去,寒潭清澈;煙霧消散,暮山蒼翠;秋高氣爽,開闊清新。“只二句,已寫盡九月之景。”(《古文觀止》,安平秋點校,中華書局出版)
王勃欣賞景物之美。滕王閣上近處矚目,閣在山水之中。“層巒聳翠”,重疊高聳之峰巒一片蒼翠;“飛閣流丹”,凌空閣道之丹漆鮮艷欲滴,是鮮艷繁麗之色?!苞Q汀鳧渚”顯曲折回繞之致,“桂殿蘭宮”是蜿蜒玲瓏之姿?!芭C闥,俯雕甍”,縱目遠望,閣極山水之外。山嶺原野空曠寥廓,河流湖泊錯落有致,是雄闊平遠之景。鐘鳴鼎食之家聚集,青雀黃龍之彩船繁多,寫盡初唐都市的繁盛奢華?!霸其N雨霽,彩徹區明”,天晴日麗,光彩映于空天,畫面清澈明亮。“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薄奥湎甲蕴於?,孤鶩自下而上,故曰齊飛;秋水碧而連天,長天空而映水,故曰一色。”(《古文觀止》,安平秋點校,中華書局出版)可謂上下渾然,動靜相融;境界空闊明麗、寧靜遐遠?!皾O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漁歌、雁鳴,以聲襯靜;彭蠡、衡陽,極言地域之廣,意境幽靜空遠。
王勃進而享受宴會之樂。遠望之中開闊心懷,飄逸興致。清爽之排簫如清風吹拂,纖細柔美之歌聲使白云停駐,怡人心脾,放松身心。如同當年的睢園盛會,滕王閣到會之人飲酒賦詩,飲酒之氣量超過陶淵明,文筆之彩麗勝過曹植、謝靈運。是乃文人之會,高雅放達。正是這樣的聚會,才能“窮睇眄于中天,極娛游于暇日”,在開闊的天地中,盡情施展眼力,在閑暇的時日,極盡歡娛。注意,這是人體感官的自然伸展,是內心情志的自然放飛,都是文人的生活方式,是有所節制而不是無度放縱。這類似于盛唐李白“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春夜宴從弟桃花源序》)。融入自然,身處自然之中,放開自我,可謂健康享受生活。
欣賞美好,健康享受,是王勃的審美心態,也是盛唐青春滿懷、浪漫豪放的前兆。
二、對天地宇宙、人事變遷的通達覺識
但年輕的王勃接著說“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
天高地迥、宇宙無窮,正是王勃對宇宙時空、天地自然的認知。正如張若虛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春江花月夜》)正如后來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說:“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時間無限;“念天地之悠悠”—空間無限。正如再后來之李白所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保ā洞阂寡鐝牡芴一▓@序》)對天地無限、時空無盡的認知與敬畏,可追溯到孔子的“逝者如斯”之嘆,是早已沉淀在古人靈魂深處的生命體驗。
興盡悲來、盈虛有數,則是王勃對宇宙演化、人事變遷之規律的把握。興盡悲來、樂極生悲,古人早已體認?!妒酚洝せ袀鳌罚骸熬茦O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薄痘茨献印さ缿枴罚骸胺蛭锸⒍?,樂極則悲?!薄肚镲L辭》中漢武帝哀嘆:“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而這正源于宇宙演化的盈虛有數,人事變遷與之相應?!吨芤住へS卦》:“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于人乎!”太陽正中就要偏斜,月亮圓滿就要虧缺,天地間圓滿與虧缺相互轉化,并隨著時間增減;人事也是一樣。這就是宇宙演化、人事變遷的深刻規律。
這些深厚、老成的內容,似乎與年輕的王勃不相適應。實際上,此時的王勃是有“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悲傷”,是有著“少年時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種輕煙般的莫名惆悵和哀愁”(李澤厚《盛唐之音》)。對少年之王勃而言,這些都是一種初步理性自覺之后的通達覺識。所以他才會接著說:“君子見幾,達人知命”?!吨芤住は缔o下》說:“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本右朴谧プ∪f物變化的征兆,立即行動;這樣才可以通達人事,知曉命運。一種隨時捕捉機遇,進而把握命運的積極進取的精神呼之而出,直逼盛唐精神的內核。
三、珍惜自我、積極進取的自我意識
正是宇宙之無窮、天地之盈虛,生發出王勃對生命有限、個體渺小的哀嘆。他“望長安”“目吳會”,天高地遠;空間何其寥廓,個體實在渺??!他無奈“關山難越”,感慨“萍水相逢”,現實艱難也心酸!他“懷帝閽”,期待宣室召見,可見始終未放棄心中的理想。王勃哀嘆自我,其實更珍惜自我。
珍惜自我進而寬慰自我?!皶r運不齊,命途多舛”,命運之路總是不平坦!“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懷才不遇是古來常見,那么我王勃又何必灰心呢?文人才子如賈誼、梁鴻等,遇到圣明君主、昌明時代,不也遭逢失意?我王勃處在蒸蒸日上的初唐時代,又何必喪氣呢?“懷才而際時者,皆失志如此。后之悲失志者,亦可因之自慰?!保ā豆盼挠^止》,安平秋點校,中華書局出版)王勃比照古人,自己寬慰,消解悲愁。
寬慰自我進而勉勵自我?!熬右妿住?,有盛極而衰,也有否極泰來,逆境終能轉化為順境,這才是真正的“達人知命”。所以,人應“老當益壯”“窮且益堅”,失意不可失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污濁中仍可高潔,困境中仍可樂觀。“北海雖賒,扶搖可接”,理想雖然遙遠,但只要抓住機會,很快就可以實現;“東隅已逝,桑榆非晚”,過去無法挽回,未來更值得珍惜。孟嘗品行高潔,阮籍放達自由,都不能有所作為,因而都不值得效仿。“士雖遭時命之窮,正當因之以自勵。”(《古文觀止》,安平秋點校,中華書局出版)王勃認為,人面對現實坎坷不應自怨自艾,而應自我勉勵,經歷挫折之后,仍應奮發進取!
王勃珍惜自我,積極進取,又體現為他在現實中的功業意識。“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王勃對書生的自己是不滿意的。他渴望像宗愨那樣請纓報國,像班超那樣投筆從戎,在現實中取得功名。盛唐邊塞詩人,正是這樣走向邊塞的。
珍惜自我、進取現實,又體現為王勃謙虛之下的自信與自薦。面對閣上諸公,王勃的謙虛是表面的:“非謝家之寶樹”“叨陪鯉對”,暗中以名士謝玄、先賢后人孔鯉自比;“接孟氏之芳鄰”“鐘期既遇”,抬高別人也是抬高自己;至于“臨別贈言,幸承恩于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于群公”,更像是場面上的客套話。如此含蓄謙虛,王勃其實是自信的。不斷化用典故,王勃還在汲汲自薦:他以“龍門”來暗喻在座高朋特別是閻公,希望有一飛沖天之機遇;他希望自己如同司馬相如,也能遇到楊得意那樣的伯樂;“鐘期既遇”,把閻公等人比作知音,王勃是多么渴望有人推薦自己!此時的王勃,很像李白高呼“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與韓荊州書》),只不過李白更自信、更豪放。
在王勃這里,盛唐時代常見的進取精神,已經內在地顯現!
審美心態、通達覺識、自我意識,三者匯通循環,最終成就千古名文《滕王閣序》,預示著飛揚浪漫、豪放大氣的盛唐時代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