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功進,李為釗
(曲阜師范大學 哲學系,山東 日照 276826)
《老子》①《老子》書有一個形成過程的觀點已為今天的多數學者所接受,本文所論《老子》指通行本言。《老子》文本的形成和演變過程,可參見丁四新《早期<老子>文本的演變、成型與定型》一文,《中州學刊》2014年第10期。通行本四十二章將“道”展開自身的過程表述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②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0頁,第117頁。由于《老子》未明言“一”“二”“三”所指為何,因而四十二章這段文字的內涵歷來眾說紛紜。最早直接解釋這句話的是漢代的《淮南子》,《天文訓》有言:“道曰規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為陰陽,陰陽合和而萬物生,故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③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44頁。《天文訓》對《老子》“一”“二”“三”的解釋是依托陰陽范疇進行的,其所說的“一”指陰陽未分的狀態,“二”指陰陽,“三”指“陰陽合和”的作用機制。河上《注》釋“一”“二”“三”:“道始所生者一也。一生陰與陽也。陰陽生和、清、濁三氣,分為天地人也。”④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68-169頁。河上《注》以“一”為“道始所生者”,以陰陽為“一”所生之“二”,以和、清、濁三氣及其表現形態——天地人為“三”。同《淮南子》相似,陰陽觀念仍構成河上《注》上述解釋的核心內容。
后世對《老子》此章“一”“二”“三”的理解,大多受到了《淮南子》、河上《注》的上述闡釋以及《易傳》“易有太極,是生兩儀”⑤劉大均、林忠軍注譯:《周易傳文白話解》,濟南:齊魯書社,1993年,第118頁。命題的影響。如李榮《道德真經注》:“元氣未分,故言一也。清濁分,陰陽著。運二氣,稱三材。”⑥張繼禹主編:《中華道藏》第9冊,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317頁。成玄英《義疏》:“一,元氣也。二,陰陽也。三,天地人也。”⑦成玄英:《老子道德經義疏》,張繼禹主編《中華道藏》第9冊,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265頁。林希逸《口義》:“一,太極也。二,天地也。三,三才也。”①林希逸:《老子鬳齋口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7頁。魏源《老子本義》:“一謂氣。二謂陰與陽。三謂陰與陽會和之氣,即所謂沖氣也。”②魏源:《老子本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92頁。奚侗言:“此云一,即太極。二,即兩儀,謂天地也。天地氣合而生和,二生三也。和氣合而生物,三生萬物也。”③奚侗:《老子集解》,熊鐵基、陳紅星主編:《老子集成》第13卷,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18頁。高亨指出老子的“一”即《莊子·天下》“主之以太一”的“太一”,亦即《系辭》“易有太極”的“太極”,認為“二者天地也。三者陰氣陽氣和氣也。”④高亨:《老子正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71頁。馮友蘭認為“一就是氣,二就是陰陽二氣,三就是陰陽二氣之和氣”⑤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35-336頁。。張岱年認為“所謂一指天地未分的統一體即原始的物質存在總體,二指天地,三指陰、陽、沖氣”⑥張岱年:《老子哲學辨微》,《張岱年全集》第5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43頁。。董京泉認為“‘一’是道之體所虛義轉化的‘太極’,‘二’是指由太極所分化的純陰、純陽,‘三’是指純陰、純陽及其相互交感激蕩或對立面的斗爭同一關系,以及陰、陽居間聯系的環節即亦陰亦陽、非陰非陽的‘中介’”⑦董京泉:《老子道德經新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107頁。。林安梧參以《易傳》,將“一”“二”“三”釋為“總體義”“對偶義”“和合義”⑧林安梧:《關于<老子道德經>中的“道、一、二、三”問題之探討》,《湖北社會科學》2009年第9期,第113頁。。姜生強調說:“‘三’乃是一種介乎陰陽兩種要素之間的振蕩或波動狀態,一種永遠持續不停的‘張弓’過程。在這過程中,陰陽在一體之中互相結合、互為消長,……。”⑨姜生:《沖氣以為和——<道德經>四十二章“三”的過程解釋》,李宗賢主編:《嶗山論道》,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324頁。姜說生所言的“三”實際上是對《淮南子》以“和”釋“三”的一種發揮。
上述包括《淮南子》在內的對四十二章“一”“二”“三”的理解盡管存在差異,但卻有一個共同的傾向,即都忽視乃至脫離《老子》文本以求解。應當說,這種詮釋理路與《老子》本義存在著差距。仔細研讀四十二章可以發現,“萬物負陰而抱陽”乃是強調“道”所生之物以“負陰而抱陽”為存在方式,這里的“陰”與“陽”更多地是在由方位向背引申出來的事物存在態勢的意義上講的,⑩據龐樸先生的研究,“向背”是陰陽的早期含義之一。見龐樸:《中國文化十一講》,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1頁。一些《老子》注也在向背的意義上釋“負陰而抱陽”,見焦竑:《老子翼》,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1頁、110頁;馮振:《老子通證》,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69頁。非指陰陽二氣。“沖氣以為和”則不僅肯定了事物以“氣”為構成質素,更在于強調事物的本然存在情狀乃是通過保持“氣”的沖虛狀態而處乎“和”態之中。《老子》講“陰”“陽”“ 沖氣”及“和”態,卻不講陰陽二氣和“和氣”,因而將四十二章的“二”和“三”解釋為陰陽二氣、“和氣”的觀點,是對《老子》的一種誤讀。至于以“太極”“兩儀”釋“一”“二”,則于《老子》曲解更甚。應當說,對四十二章“一”“二”“ 三”的理解,最重要的文本參照和義理依據當是《老子》書。盡管《老子》一書未必成于一人一時之手,但主要以《老子》為據來解讀四十二章的“一”“二”“三”仍是目前最可靠的途徑。本文不揣淺陋,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以《老子》文本及相關哲學概念為中心,結合先秦道家相關文獻,力圖對四十二章“一”“二”“三”的內涵作出新的探究,以就教于方家。
《老子》中的“一”并非皆為哲學概念,這是談論《老子》的“一”時必須注意的。除四十二章外,“一”還見于第十、十四、二十二、三十九章中①以下引文見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2頁,第31頁,第56頁,第105-106頁。: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第十章)
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十四章)
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二十二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三十九章)
欲明第十章“載營魄抱一”的“一”之內涵,“載”字極為重要。這里的“載”字,注家主要有兩種解釋,一為無實意的發語詞,一為承載之載。②林希逸、焦竑、釋德清釋為“承載”,說:“載,猶車載物也”,見林希逸:《老子鬳齋口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1頁;焦竑:《老子翼》,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6頁;釋德清:《道德經解》,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5頁。此外,陸希聲、張默生、陳鼓應則認為第十章的“載”為語助詞,見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89-90頁。“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之后有“專氣致柔”“滌除玄覽”與之相并列,其中的“專”與“滌除”皆為動詞,由此來看“載”亦當為動詞,如此才能與“專”和“滌除”擁有共同的主語——人,故此處的“載”當釋為承載之載為恰。營魄為魂魄,③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第34頁。“載營魄抱一”表達的是魂魄和形體合一不離的思想,其中的“一”乃合一之意。同樣,十四章“混而為一”的“一”是指一體不可剖分之意,這種意義上的“一”與第十章“載營魄抱一”的“一”都有整體、一體的意思,并非《老子》的哲學概念。
與第十、十四章的“一”不同,二十二章“抱一”的“一”和三十九章“得一”的“一”已是高度哲學性的概念。④臺灣學者劉振維認為第十、二十二、四十二章中“一”的內涵相同,皆為“專一”義,見劉振維:《論<老子>書中的“一”與“道”》,(臺灣)《朝陽學報》第8期,2003年9月。這種觀點之失在于沒有區分《老子》不同章節中“一”的內涵。二十二章的“抱一”是說侯王對“一”的持守,三十九章的“得一”強調“一”落實并內在于事物之中從而成其正性。與二十二、三十九兩章中的“一”相比,四十二章的“一”強調“一”是“道”創生萬有的一個邏輯環節。這三章均不見于竹簡本。從思想關聯上看,四十二章和三十九章都指明了“一”和事物產生、存在的關系,二十二章的“抱一”和三十九章的“得一”都強調了事物秉守“一”的意義。可見,這三章的“一”有著緊密的思想關系。因而這三章無論在來源上是屬于簡本之前的某個傳本,還是其為簡本之后對《老子》文本加以增益的結果,都不影響我們將其視為一組共時存在的文本單元。而且從邏輯上看,“抱一”須以“得一”為前提,故三十九章的“得一”論對于理解《老子》作為哲學概念的“一”特別是四十二章的“一”,就顯得極為重要。我們首先需對三十九章“一”的內涵進行準確的分析。
從三十九章的描述來看,“一”有兩個層面的內涵。首先,“一”使天地、神、谷、萬物、侯王各得其本然正性而是其所是,“一”乃事物正性的賦予者。其次,“一”還內在于事物之中,即“一”為事物所“得”并由此展現為事物的本然正性,此即天之清、地之寧、神之靈、谷之盈、物之生、侯王之(貞)正。⑤二十二章的“抱一”應與“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相呼應,“抱一”的“一”是指“圣人”“侯王”之正性。這樣,三十九章事實上已給出了這兩種“一”的關系,即內在于事物之中并構成事物正性的“一”,又以事物本然正性賦予者的“一”作為共同的來源。這個作為萬物本性賦予者的“一”,歷代注家多以“道”解之。①見林希逸:《老子鬳齋口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3頁;高亨:《老子正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5頁;馮振:《老子通證》,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63頁;許抗生:《帛書老子注譯與研究》,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頁;古棣:《老子校詁》,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98頁。事實上關于“道”和“一”的關系,四十二章已明言“道生一”,即“一”為“道”所“生”②高亨:《老子注譯》釋“道生一”的“一”為“道”,本文認為這是這一種大略的說法,嚴格地說,四十二章的“一”不能被直接等同于“道”。高說見氏著《老子注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4頁。,因而從《老子》文本來看,三十九章的“一”不宜被直接解讀為“道”本身。
準確理解三十九章“一”的內涵,《管子·心術》和《莊子·天地》中的兩段文字可為我們找到某種線索。《管子·心術》有言:“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職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謂所得以然也。”③梁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70頁。研讀《心術》的上述文字可以發現其與《老子》三十九章在思想上有很大的相似之處,二者當存在義理上的關聯。《心術》“得也者,其謂所得以然也”的說法,與《老子》三十九章天、地、神、谷、萬物、侯王“得一”而成其所應然的意涵有一致性。如果著眼于從《老子》到稷下道家④學界多將《管子四篇》視為稷下道家或稷下黃老學的作品。見郭沫若:《十批判書》,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44-145頁;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1卷,成都:巴蜀書社,1987年,第281頁;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08頁;裘錫圭:《稷下道家精氣說的研究》,陳鼓應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68頁;李存山:《<內業>等四篇的寫作時間和作者》,《管子學刊》1987年第1期,第37頁;陳鼓應:《管子四篇詮釋》,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7-24頁。的思想發展歷程,由《心術》的說法加以推測,《老子》三十九章的“一”即相當于《心術》所言的“德”。此外,《莊子·天地》有一段關于“無”“一”“德”的說明:“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⑤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09頁。《天地》認為“一”起于“無有”“無名”的“無”,萬物又借助于“一”而得以生成,此即所謂“德”。顯然,《天地》已將“一” 釋為“德”。當然,上述《天地》所言之“德”乃本體之“德”即“無”本身,它不過是“無”所具有的生化萬有的屬性和功能。《天地》的這段論述是《老子》之后的道家對“一”與“德”關系的明確說明。
從《管子·心術》和《莊子·天地》這兩篇《老子》之后的道家文獻關于“一”和“德”的論述來看,《老子》三十九章的“一”理解為“德”較為恰當。具體來說,三十九章的“一”作為“德”首先是賦予事物正性的形上之“德”,其次,“一”作為形上之“德”又落實于事物之中并為事物所“得”而成其本性,此為形下之“德”,即在物之“德”。事實上關于“一”與“德”的這種關系,近代的嚴復已有所揭示,嚴復釋三十九章“得一”時言:“是各得之一,即道之散見也,即德也”⑥嚴復:《評點<老子>》,《嚴復全集》卷9,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49頁。,嚴復就是將“一”理解為“德”。⑦韓國學者李連順亦指出:“道在物中,便是物的本性,可稱為物之德。”見[韓]李連順:《道論》,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6頁。準確地說,嚴復所說的“德”是指在物之“德”。實際上在三十九章中,這個在物之“德”即在物之“一”又是通過形上之“德”即賦予事物本性的那個“一”來展現的。我們可以說,《老子》三十九章的“一”實指“德”而言,具體又包括形上的本體之“德”和形下的在物之“德”兩個方面。
事實上我們還可以從先秦文獻中“德”的有關內涵來分析三十九章的“一”與“德”的關系。學者已經指出,先秦文獻中的“德”有性質、屬性義。①見李玄伯:《中國古代社會新研》,上海:開明書店印行,1948年,第184頁;侯外廬:《中國思想史綱》(上),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0年,第26頁;鄭開:《德禮之間——前諸子時期的思想史》,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第379頁;孫功進《從“德”之“性”義看<易傳>的幾個相關命題》,《周易研究》2016年第2期。高亨先生曾將老子所謂“德”理解為“萬類之本性”,②高亨:《老子通說》,《老子正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6頁。無獨有偶,徐復觀亦指出:“《老子》書雖無‘性’字,然其所謂‘德’實即‘性’。”③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53頁。李存山說:“此自然之‘道’不僅是世界的始源,而且是天地萬物(包括人)所賴以存在的根據、本性。老子將此本性稱為‘德’。”④李存山:《智慧之門——老子》,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1頁。據以上學者的觀點,《老子》中“德”的內涵可概括為兩個方面:一為“道”之屬性,一為“道”落實于萬物中而形成的物之屬性,而“德”的這兩種內涵恰與三十九章的形上之“一”和在物之“一”形成對應,只不過三十九章沒有使用“德”而是借助了“一”這個概念來進行說明而已。可見,在《老子》文本的思想范圍內,將三十九章的“一”視為“德”,是完全成立的。
此外,我們還可以找到其它一些佐證來說明三十九章的“一”與“德”在內涵上的關聯。前引三十九章的文字在帛書本、河上《注》本、北大漢簡本、傅奕本、王弼本中,從篇序上來看均被置于《徳》篇或相當于《德》篇次序的《上經》中,在章序上則次于“上德不德”章。從整個《老子》來看,如果說《道》篇或相當于《道》篇次序的《下經》是以“道”論為核心,側重于“道”的探討,那么《德》篇或《上經》就以“德”論為中心,側重于談論“道”通過其屬性——“德”的展開過程。三十九章在《老子》文本中的這種編排次序絕非偶然,它透露出了其思想內容與《老子》“德”論的內在關聯,構成我們理解三十九章內涵的重要文本和觀念背景。
總之,三十九章的“一”是理解《老子》作為哲學概念的“一”的一把鑰匙,其與《老子》“德”的概念相對應。在三十九章中,“一”又分為形上之“一”和形下之“一”。形上之“一”即本體之“德”,這種意義上的“德”就其實質而言不過就是“道”本身。⑤只有在此意義上才可以把本體之“一”理解為“道”。當形上之“一”落實并內在于事物之中即為在物之“一”,也即在物之“德”或形下之“德”,這種在物之“一”或形下之“德”就是事物的正性。從形上之“德”到形下之“德”,包括人在內的萬物得以產生并獲其正性,這是一種明晰的本體論哲學的路向。
以上對三十九章“一”之內涵的分析,為我們理解四十二章“道生一”的“一”提供了重要前提。從特征上看,三十九章賦予萬物正性的“一”與四十二章“道生一”的“一”都屬于形上的層次。三十九章的形上之“一”作為形上之“德”,是對“道”之屬性和功用的一種稱謂,在萬物尚未產生即形上之“德”尚未落實于事物中時,“德”只是作為一種生化萬物的趨向和可能性存在著,但宇宙萬有的全部可能性已含藏其中。當“德”所包含的這種可能性展現出來,萬物各獲其正性,整個世界也就產生了。由此,對身處“道”所創化之經驗世界中的人而言,在其對“道”展開自身以創化世界的哲學追問和描述中,“德”必然構成“道”之生化過程的邏輯拐點。當把作為“道”之屬性的形上之“德”轉換成三十九章的形上之“一”,那么由“道”而“德”的過程其實就是四十二章所言的“道生一”。也就是說,四十二章“道生一”的“一”同三十九章賦予萬物正性的形上之“一”應為同一所指,皆指形上之“德”言。關于四十二章“一”的這種內涵,車載指出:“從道生一說,‘一’應指德,指有。”⑥車載:《論老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211頁。車載已明確將“道生一”的“一”理解為“德”。這是一種正確的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四十二章“道生一”的“生”不能被視為發生學意義上那種以時間先后關系為特征的“生”,它不過是一種邏輯描述。四十二章將由“道”到“德”的過程稱為“道生一”,乃是基于對“道”由本然狀態生化萬有的過程及其具體環節作邏輯闡釋的需要。從邏輯上看,在“道生一”的命題中,“道”和“一”構成邏輯上的先后關系,但就事實層面而言,“一”作為“德”并未從“道”中分離出來,用《管子》的話說就是“道之與德無間”①梁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70頁。。因而在“道生一”的命題中,“一”作為“德”并非與“道”存在時間上的先后關系,而是與“道”同在的。這種同在性并不表明《老子》哲學出現了“道”與“德”兩重本體,因為這不過是立足于道生論的視野對“道”之功用——“德”的具體作用所作的揭示而已。
“道生一”的“一”是指“德”,那么 “一生二”“二生三”的“二”和“三”的內涵又分別是什么呢?對此,與四十二章有相同宇宙論主題的二十一章實際上已經作出了回答: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②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0頁,第52-53頁,第52頁。
本章首先談到了“孔德”。王弼注“孔德之容,惟道是從”:“孔,空也。惟以空為德,然后乃能動作從道。”③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0頁,第52-53頁,第52頁。王弼對“孔”的理解當非,“孔”字當從河上《注》:“孔,大也。”④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86頁。從王弼“動作從道”的說法來看,王弼是以“動作”來理解本章中的“容”。關于“孔德之容”的“容”字,高亨說:“容疑借為搈,動也。”⑤高亨:《老子正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7頁。從二十一章的描述來看,本章是闡述“道”及其屬性“德”展開自身以創化世界的過程。⑥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與二十一章的描述在思想上都屬于對“道”創生萬有的宇宙論闡發。這種“道”生化萬物的過程,在五十一章中又被表述為 “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五十一章描述的重點已不再象四十二章那樣對“道”的創化過程作邏輯上的剖判,也不象二十一章那樣對“道”的創化過程作具體闡釋,而是著重強調“道”對萬物的生養之功。引文見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37頁。據此,王弼和高亨以“動作”或“動”釋“容”為是。這里的“容”有興作之義,“孔德之容”即為大“德”之動,即“德”之運作。“大”乃盛贊之詞。由于“德”是立足于道生論的視野對“道”之本性、功用的一種稱謂,因而就其實質言,“德”之“動”所描述的不過就是“道”展開自身的過程,故而《老子》稱為“孔德之容,惟道是從”。如果從宇宙論的環節來考察,二十一章的“孔德之容,惟道是從”,實際上和四十二章的“道生一”有思想上的對應關系,是“道生一”的另一種表達,只不過這種表達是以“道”與“德”為言說對象罷了。
在“道”展開自身的過程中,“德”構成“道”創化過程中“道”與世界之間的邏輯拐點。需要注意的是,“德”這一“道”的生化功用雖包含萬有的全部可能性,但斯時作為“道”之屬性的“德”仍是一片混沌,所謂“道之為物,惟恍惟惚”。但“惟恍惟惚”并非空無,而是涵具實際的內容,因為“道”在“恍惚”之中又進一步顯化自身為“象”和“物”,所謂“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如果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與“道生一”相對應,那么“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則指明了“一生二”的內容。這里的“象”乃“大象”,“大象”雖無具象之物,卻昭示和規約著“道”所生萬物的全部可能性;“其中有物”的“物”并非經驗之物,而是成物之質。將二十一章和四十二章的內容結合起來看,“象”和“物”乃是“一”的顯化,無“象”,則“道”在自身內的顯化將失去方向,無“物”,則“道”在自身內的顯化將喪失可能性。“象”和“物”作為“二”,不僅使“道”在自身內的顯化得以繼續,同時也規定了這種顯化的方向。
在“道”顯化自身的過程中,“象”和“物”這兩者又進一步聚合為“精”,所謂“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此即四十二章“二生三”的“三”。必須指出的是,這里的“三”非指三種事物,而是一個序數詞,是“道”顯化自身所表現出來的第三種形態。事實上通過對比四十二章的有關內容我們不難發現,其對“象”和“物”的描述為“惚兮恍兮”和“恍兮惚兮”,而對“精”的描述則為“窈兮冥兮”。這種用詞的不同不僅不能被忽略,而且也透露出了重要的信息,即在四十二章的文本中,“象”“物”和“精”,是就不同層面而言的。
從思想內容上看,二十一章“其中有精”的“精”即指四十二章的“三”。二十一章在指明了“道”顯化自身的第三種形態——“精”之后,還對“精”的特點作了說明,所謂“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其精甚真”的“其”字乃指“精”言,與“其中有信”的“其”字同義。“其精甚真”表明“精”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從二十一章中與“其中有信”相并列的“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來看,“其中有信”的“信”字應理解為名詞。高亨先生說:“信,道的運行規律,應時而驗,就是信。”①高亨:《老子注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2頁。張松如對“信”字的解釋與高亨相類,強調“信”的規律義:“‘信’即征信,以其有規律可尋,如潮信然,義甚曉暢……。”②張松如:《老子說解》,濟南:齊魯書社,1998年,第126頁。高亨、張松如對“信”的解釋較貼近《老子》原意。二十一章“其中有信”的“信”字有“兆跡”義。③《太玄·應》:“陽氣極于上,陰信萌乎下。”《太玄》的“陰信”與“陽氣”對文,“信”字當為名詞。二十一章“其中有信”的“信”字當與《太玄》的用法一致。引文見劉韶軍點校:《太玄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85頁。“兆跡”即“精”運作的跡象,這符合本章所描述的“道”由“德”而“象”“物”“精”的顯化過程。后來的道教內丹學更是以實證的形式在“采藥”(采精)階段凸顯了“精”的這一“兆跡”含義。④內丹學指出:“欲得真精,須知真信。故其中先有信焉,浩浩如潮生,溶溶如冰泮。修士于此,候其信之初至,的當是精,即行伏之、擒之。”所謂“真信”就是指內丹修煉中“精”生作的兆跡而言的。這實際上是將《老子》二十一章所描述的“道”之顯化過程具體呈顯于修道者的丹道煉養之中,引文見徐兆仁主編:《東方修道文庫·涵虛秘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87頁。在道家道教的發展歷程中,內丹學以實證的形式在內丹術的“采藥”(采精)階段凸顯了“精”的“兆跡”含義。
可見,二十一章對“道”顯化自身的邏輯過程有明確的說明,這種說明是對四十二章“道”生“一”“二”“三”的一種具體描述。上述兩章在思想上存在著支持與對應關系。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明確,四十二章的“道生一”即是由“道”而“德”,“一生二”即是由“德”而顯化出“象”與“物”,“二生三”即是由“象”“物”而產生“精”。必須指出的是,“道”由“一”到“二”和“三”的過程,并不具有一種時間上的先后關系,“德”、“象”與“物”及“精”作為“一”“二”“三”,仍“混而為一”并內在于“道”中。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僅是對“道”所涵具之質所作的一種邏輯剖判,這種剖判揭示了“道”化生萬有的邏輯可能性。其中,“三生萬物”即“精”生萬物才構成《老子》宇宙論的最關鍵一環。對此,二十一章亦有說明。二十一章在指明了“精”的特點之后,強調“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甫,始也”⑤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87頁。,“眾甫,物之始也”,⑥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3頁。“閱,猶出也”⑦高亨:《老子正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9頁。,“以閱眾甫”不過是強調“道”生萬物之功。由于“道”之“混成”性,“精”本身亦仍內在于“道”中,因而“道”生萬物的所謂“以閱眾甫”的過程,乃是通過其顯化自身的最后一個邏輯環節——“精”來實現的,“道”生萬物實乃“精”生萬物,也即四十二章所言的“三生萬物”。
總之,參照和對比同屬《老子》宇宙論主題的四十二章和二十一章可以發現,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實際上是對二十一章所描述的宇宙論的一種概括,其中的“三生萬物”實即“精”生萬物,是“道”創化萬有的關鍵環節。由此進一步放眼先秦道家的宇宙論來看,稷下道家的精氣說正承接《老子》“三生萬物”的命題而來。《管子·內業》言:“精也者,氣之精者也”①陳鼓應:《管子四篇詮釋》,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00頁,第90頁,第51頁。;“凡物之精,以此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②陳鼓應:《管子四篇詮釋》,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00頁,第90頁,第51頁。這實際上是把“精”(精氣)看作萬物產生和存在的根由。陳鼓應指出:“稷下道家之于老子形上之道的繼承,可稱之為‘創造性的繼承’,將原本抽象渺遠之道具象化而為精氣。”③陳鼓應:《管子四篇詮釋》,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00頁,第90頁,第51頁。準確地說,《內業》以精氣為本原的思想與其說是對《老子》之“道”的轉化,毋寧說直接就是承《老子》而來,《老子》“三生萬物”即“精”生萬物的命題,對于《內業》的上述思想有著直接的啟領作用,《內業》的精氣本原說是對《老子》“三生萬物”即“精”生萬物觀念的進一步闡發。
傳統觀點對四十二章“一”“二”“三”的理解,存在脫離《老子》文本的缺陷。從《老子》文本來看,通行本四十二章與二十一章、三十九章有著共同的宇宙論主題,構成《老子》文本中的一組思想單元。對這一主題相同的思想單元加以分析,并結合《莊子》和《管子》等有關文獻可以發現,四十二章“道生一”的“一”應是指“道”自身的屬性——“德”,“一生二”的“二”是指《老子》所言的“象”和“物”,“二生三”的“三”是指“象”和“物”進一步聚合的結果——“精”。四十二章所言的“一”“二”“三”,不過是對二十一章“道”創化經驗世界之前“道”逐步顯化其自身的一種邏輯描述,“一”“二”“三”就其實際存在樣態而言仍“混成”于“道”中。因而,在《老子》的宇宙論環節中,“道”生萬物從邏輯上看實際上是最終借助于“三生萬物”即“精”生萬物而得以實現的。由此,稷下道家的精氣說并非無源之水,其正是承接《老子》文本中的“三生萬物”而來。從《老子》的“三生萬物”到《心術》的“精氣”說,應是先秦道家宇宙本體論發展的一個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