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騰
(湖北經濟學院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以下簡稱《規劃》)提出了我國因地制宜、分類推進鄉村發展的現實背景、總體要求、實施重點及政策措施,并明確了鄉村振興的一個重要任務是要推進農業綠色發展。而城郊融合型村莊(以下簡稱“城郊村”)作為《規劃》確立的四類鄉村之一,也理應肩負實現綠色發展的重任。然而,城郊村是城鎮化發展中的特殊區域,呈現出利益多樣性、沖突多元性、樣態過渡性等特征,在此類村莊推行以效率、和諧、持續為目標的農業綠色發展模式面臨著諸多顯著而復雜的困境。突破困境的關鍵之一在于如何準確把握當前城郊村所處的時空特征,并據此提出兼具時效性與針對性的應對策略。而在社會學領域,將時空作為專門研究對象的學科領域當屬時空社會學。20世紀末,著名社會學家景天魁教授便在我國率先主張應將時空特性作為研究中國社會發展的重要維度,提出“社會時間和社會空間概念是建構社會理論的核心,并嘗試從時空角度解讀中國發展之‘謎’”[1](p3)。近年來,在我國經濟社會高速發展以及改革開放不斷深入的背景下,時空社會學研究者做出了一系列對當代中國現實具有非凡解釋力的理論創新,為構建獨具中國特色的社會學學術話語體系做出了重大貢獻[2](p10)。基于此,本文擬嘗試從時空社會學的視角去發掘城郊村綠色發展困境產生的基本邏輯與內在規律,從而為助力我國鄉村綠色轉型提供獨具中國特色的理論支撐。
利用社會時空概念與理論對中國社會發展的獨特經驗進行系統分析與深刻闡釋,發展具有中國特色和中國氣派的“根植于中國土壤之中”的社會學,一直以來是我國時空社會學研究的重大使命。在時空社會學龐大的理論大家庭中,“時空壓縮”理論堪為其中較為經典的一支,在某種意義上,這一理論已經成為社會學領域解釋當今中國社會轉型發展規律與問題的最具生命力與實踐價值的研究工具。戴維·哈維于1989年在《后現代條件》一書中從人類時間和空間概念的變化角度研究全球化,并正式提出了時空壓縮的概念。后來,景天魁教授結合中國的社會歷史和改革開放以來的社會實踐對這一概念進行了重新定義。他認為中國的社會發展走的是一條與西方完全不一樣的道路,在西方國家,社會發展呈現出線性遞進的基本規律,即傳統社會逐漸轉變為現代化社會,然后再走向“后現代”社會,但中國在改革開放后面對著傳統性、現代性與后現代性的前所未有的大匯集、大沖撞、大綜合。而“時空壓縮”就是指“這種傳統性、現代性和后現代性壓縮在同一個時空之中形成的相互包容關系以及在統一過程中的制度機制創新過程。”[3](p58)
中國作為一個傳統的農業國家,廣大農村社會自然也無法避免因時空壓縮而引發的問題,而其中比較獨特的空間區域即是城郊村。城郊村在我國學術界亦有“市區邊緣區”“城鄉生態經濟交錯區”“灰色地域”等不同稱謂,這些研究基本將城郊村定位為城鄉之間在歷史、地理因素下自然形成的村落分布,“具有過渡性、動態性、邊緣性等時空特征”[4](p126)。在發展階段上,學界也一般認為城郊村基本屬于“發展滯后區域”或“環城際貧困帶”。《規劃》則首次以國家政策文件形式對城郊村的概念做了初步的界定:城市近郊區以及縣城城關鎮所在地的村莊,具備成為城市后花園的優勢,也具有向城市轉型的條件。應該說,《規劃》的定義改變了學術界對城郊村的傳統認識,認為這類鄉村可以經過政府引導下的穩步建設,成為跨越區域發展瓶頸、改變城鄉關系、融合城鄉發展的樞紐地帶,具有獨特的發展優勢與區域功能。實際上,從過往學術研究中的“自然形成性”與“區域邊緣性”到《規劃》設計的“獨特性”與“中心化”,體現出一種在時空壓縮下的發展理念,即同一區域在相對較短的規劃周期內要實現超常規發展,且這種發展不僅局限于傳統的經濟規模量上的增長層面,還應體現在以綠色發展為導向的質上的提升層面,其主要表現在《規劃》確立了農業綠色發展戰略及其具體的目標任務。而既有研究表明,基于城市擴張以及獨特地域因素帶來的利益沖突多元化影響,“城郊村在四類鄉村之中具有更加顯著的環保、能源以及土地資源壓力”[5](p21),在城郊村這一獨特區域推進綠色發展,必將面臨更加嚴重的區域矛盾與利益沖突,因此,需要建立一種能夠妥善處理好鄉村的傳統性、農業經濟的現代性以及綠色發展的后現代性之間關系的發展方式,以在時空壓縮背景下實現城郊村的超越進化發展。
時空壓縮理論對解讀城郊村綠色發展具有獨特的價值。過往的社會學研究一般將時間與空間作為影響社會發展外在的“坐標”,因此,對于城郊村這一邊緣地域而言,時空是限制因素,是局限性所在,而在時空壓縮理論下,時間與空間成為社會發展的基本變量,它是被社會生產出來,同時在一定發展階段相對獨立的時空也可以反作用于甚至形塑社會,因此,時空特征變化既可以解釋社會變遷過程,也可以通過控制與改變時空變量以實現對發展困局的精準突圍。至此,我們可以清晰的理解,《規劃》中明確的城郊村綠色發展任務,實際上是一次在時空壓縮條件下針對特定區域的社會發展實驗,在這一實驗過程中,我們必須首先了解外在的物理條件——社會發展的時空特性,從而深入了解物理作用的自然規律——時空對社會發展的影響機理,然后在對規律認識的基礎上通過對外部條件的調整來實現對實驗結果的優化——時空調整以實現對城郊村綠色發展的驅動。
首先,農村綠色發展與傳統農業的斷裂性。近年來,隨著國家戰略與政策層面的重視,我國在農業現代化發展方面已經取得了較大進步,然而總體而言,我國廣大農村地區不論是從經濟發展、人民生活還是公共服務方面距離現代化目標均存在較大差距,許多農村剛實現脫離貧困。此外,舊病未除,新病又生,伴隨著農村經濟社會快速發展,我國農村出現了“農民工、失地農民和農業村落終結的新三農問題”[6](p5),這些問題與農村經濟社會發展的滯后性問題交織在一起,極大地影響了農村社會經濟的順利發展。在這樣一個亟待加速發展的落后地域,又需要在短期內實現發展的轉型,即從相對落后的農業生產方式直接躍升至高標準的綠色發展模式,勢必會存在發展的跳躍與斷裂問題,具體表現在我國廣大農村的主體——農民在知識與認識上對綠色發展仍缺乏連續性與積累性的經驗支持,農業綠色發展的政策下鄉可能會遭遇水土不服。
其次,城郊村農民在時間分配上的沖突性。城郊村與城市距離最近的鄉村類型,深受城市擴張與工業化影響,城郊村在城鎮化進程中出現了“撤村并居、土地換社保”以及農民市民化進程中的“農村退出、城市進入與融合”[7](p5)等挑戰。城郊村農民在這一過程中同時也面臨著廣泛的時間錯位問題,如城郊村大量存在的“半工半耕”農民一邊要按照城市標準時間從事生產活動,同時可能也需要按照傳統農村時間從事農業生產以及農村組織活動,導致他們既無法全身心投入工業生產,又會在對待農業生產與生活方面疲于應付,更不會有精力與時間去應對需要一定組織化與技術性支撐方能實現的綠色發展問題。
城郊村地處城市附近的城鄉結合部地帶,是受城市擴張影響最為顯著的地域。隨著城市空間的不斷延伸,勢必會對城郊村的空間產生擠壓效應。從我國城市發展的經驗來看,許多城郊村就是在城市的這種擴張下走向終結的,特別是在一些發達城市群地區(如長三角、珠三角),隨著城市群的聯合擠壓,在各大城市之間已經很難辨識城市與城郊村之間的區域差異,也有許多城郊村已經被城市擴張所吸收或擠壓到消失殆盡的程度。從城市對城郊村空間擠壓的特性而言,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一是空間壓縮的不可逆性。由于我國城鄉公共資源分配的非平衡性以及政策的差異化,城市擴張對城郊村自然資源空間的擠壓基本是碾壓式的,此外,城市擴張除了會產生空間擠占的后果外,其對城郊村的人口、自然資源以及生態環境都會產生虹吸效應,客觀上造成了一種不可逆的城郊村城市化過程,極大地限制了綠色發展。更為重要的是,這一過程不只是鄉村人民自動進城的結果,不是自然而然的歷史進程,而是由行政力量推動的政治過程。這一過程把鄉村的各類資源都單向地“統籌”到了城市。考慮到這些人和“物”都是維系鄉村穩定、推動鄉村發展的內在要素,這些要素的大量流失意味著“中國的城市化不僅是巨大的增長機器,也是巨大的抽水機,有著巨大的虹吸效應,甚至吸血效應。”[8](p23)
二是空間利益沖突的復雜性。城郊村是“我國城鎮化發展的‘第一線’和‘最前哨’”[9](p14),在此類村莊推行綠色發展模式必然面臨著諸多利益沖突。首先,農民的個人利益與生態利益之間的沖突。比如城郊村農民由于臨近城市居住,較容易受到城市化生活方式的影響,日常生活造成的污染排放較多,但農村污染處理能力又較城市更低,從而造成城郊村生態環境質量的惡化。此外,因為一些城郊村農民經常來往城市與城郊村兩地,自身所處的生活空間與城郊村的生態空間相分離,所以日常并不十分關注農村的生態環境問題,當農村生態環境受到損害,他們往往消極應對或置之不理,從而造成生態環境進一步損害。其次,城郊村的發展利益與生態利益沖突。綠色發展雖然可以為偏遠落后地區的農村帶來差異化的競爭優勢,但是由于地域空間與城市接壤,城郊村的以土地為主的自然資源價值往往較高,如果城郊村要取得快速發展,最直接的方式可能是以犧牲自然資源的方式換取發展利益。其邏輯其實很簡單,即在城市虹吸效應下,城郊村的資源稟賦結構將發生變化,當城市空間逐步擴張時,任何產業的集聚和形成都很難抵御土地增值收入的誘惑。
上文論及城郊村綠色發展的時空特征,可為我們初步了解時空變量對農村綠色發展的影響,但是我們還需進一步分析這種影響產生的內在機理,因為只有深入了解事物之間產生影響的作用機制與基本規律,我們才能嘗試從根本上消解這種時空制約因素的負面效應,從而為城郊村農業綠色發展提供內在動力找到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
1.發展斷裂性作用下城郊村農業主體轉型發展動力不足。當前,在我國經濟較為落后的城郊村地區實施綠色發展是一種依賴政府政策推動的被動式發展,農民在大部分情況下缺乏發展經驗與經濟基礎,基于這種發展的斷裂性,諸多傳統的、現代的以及后現代的問題會聚集在城郊村這個獨特時空區域,從而引發各種利益紛爭與矛盾沖突。比如政府在推行一項綠色農業政策過程中,城郊村往往需要實現較其他類型鄉村更多的目標,既要面對城市擴張所帶來的鄉村衰敗問題,又需要通過借助城市發展力量解決如何實現經濟快速發展問題,同時還要解決環境保護與資源節約等問題,雖然政策的設計大多具有良好的初衷,但這些政策的落地卻必須依賴城郊村的主體——農民去實現。而部分農民因為缺乏綠色發展的經驗與知識,在農村發展轉型方面必然躑躅不前,試圖讓這些農民放棄傳統的農業耕種方式,轉而去嘗試一種缺乏經驗支撐的綠色發展模式,同時還要兼顧處理環保以及城市工業化帶來的生存壓力問題,對他們而言需要承擔很大的風險,因此導致了農民缺乏自覺實施綠色生產的動力。比如對于一些擁有湖泊資源的城郊村而言,長期以來這些地域的漁民通過圍網投肥養殖,以基本確保單位湖面水產產量,保障漁民水產收入,但因這種養殖方式會污染湖泊水質,所以國家以及地方政府出臺法律禁止這些養殖行為,并通過政策引導推行生態養殖,這種生產方式雖然有利于環保,但對漁民而言,改變傳統養殖方式風險會增大,收益不確定性會增加,生產周期會變長,雖然一些地方通過補貼方式在短期有一定效果,但“從拆網政策的可持續實施方面仍存在較大困難。”[10](p189)
2.時間的不公平分配導致城郊村農業綠色發展主體缺位。城郊村農民的市民化,讓農民逐漸失去了相對過去從事傳統農業更為自由的時間支配能力,從而成為城市標準化社會中的一員。一方面,城郊村農民受到城市工業化影響生活節奏加快,“大量年輕的‘半工半耕’群體往返于城鄉兩地”[11](p117),其農村自由生活時間逐漸被城市工作時間所擠壓,這種擠壓的后果是鄉村熟人社會的解體。城郊村雖處城市周邊,但其與其他鄉村一樣都是以血緣為基礎的熟人社會,在這個社會中,農民長期頻繁的日常生活互動形成了強關系群體,但是隨著他們的生活時間逐漸被工作時間擠占,人們能夠在農村開展自由交往的機會變少,農村社會組織的社會資本、組織力與凝聚力下降,從而導致綠色發展缺乏必要的組織與資源保障。另一方面,除去生活時間被城市工作時間擠占外,農民的農業工作時間也出現了被壓縮的趨勢,如過去城郊村的農民生產時間是周期性的,除農忙時期外,其他工作時間可以相對自由地支配,隨著城市的擴張,大量的工作機會以及社會資源對城郊村農民產生了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一些農民做出利用地緣優勢參與城市工業勞動的理性選擇,這種選擇的背后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是在城市或鄉鎮工業企業中花費單位時間所獲得效益更高,時間成本較低,對于低收入農民會抓住一切機會;二是只有按照工業化時間標準進行工作才能獲得城市的優質資源,比如只有按照城市白領上下班的作息才能在城市獲得工作并獲取城市的資源,所以一些城郊村農民要么是進城務工,要么利用工業標準化的方式從事農業生產,不管是何種情況,他們都會日益失去對自身過去相對自由時間的控制。
城郊村農民自由時間控制權的逐漸喪失不僅會給農民造成更大的生活壓力,更為重要的是,因為農民無法有效自由控制自身的時間,或者說他們的時間安排都已經工業化與標準化了,那么他們對城郊村自然資源以及生態環境的管理能力必然會降低。因為我國農村的自然資源基本是由農民集體所有的,不論是城郊村的自然資源保護工作,還是農業的清潔生產組織以及生態環境的保護,都需要農民通過集體性參與才能真正實現,而這種集體參與,需要靈活而又充分的時間保障,所謂靈活,即是指當農村生態環境面臨任何已經發生或者潛在的損害時,農民可以通過行使集體權利彌補損失或預防損害的發生,所謂充分,即如實施清潔生產活動或環境保護工作,并非臨時性舉措,而需要在長效機制保障下的積極參與與監督方能完成。農民工作時間的標準化必將倒逼他們在農業轉型發展過程中難有積極作為,從而在客觀上導致了城郊村農業綠色發展的主體缺位問題。
《規劃》明確了農業綠色發展的三大基本任務——資源節約、清潔生產以及環境治理,這些任務的完成均需要依賴于一定的空間支撐,而空間壓縮就是通過對這些不同領域與類型所依賴空間的擠壓實現其對綠色發展影響機制的構建。如資源節約的前提是需要一定的自然空間,自然是一切資源的載體,沒有自然空間,資源節約便無從談起,同時,資源節約的目標是為了擴大自然空間;農業清潔生產肩負農業資源循環利用的目標,達成這一目標的理想方案是生態農業,而這種先進農業的推行在初期需要一定的產業發展空間,我們亦可將這種發展空間簡稱為生產空間;環境治理則是通過治理增加農村環境容量,以實現擴展環境空間的目的。因此,空間壓縮對農業綠色發展的影響機制又可以具體劃分為自然空間、農業生產空間以及環境空間三類壓縮機制:
一是自然空間壓縮。城郊村的自然空間壓縮是表現得最為顯著的一類空間壓縮形態,基于空間壓縮的不可逆性特征,城市總是在對城郊村各類資源的單向虹吸效應下實現逐漸擴張,而這一過程所產生的典型社會后果是“‘農民上樓’與‘資本下鄉’”[12](p66),前者即隨著農村土地面積的縮小,農民只能如城市居民一樣住上樓房,過上在鄉村的市民生活,后者即一部分在城市工作的從業者因生活成本原因選擇在城郊村居住,在城里上班的生活,部分發達地區甚至在城郊村形成了龐大的環城蟻族群體,進一步擠占了城郊村村民本已逐步縮小的生存空間。
城郊村空間壓縮的影響并非僅停留于物理空間層面,基于空間利益的復雜性,這種空間壓縮的結果會造成生態利益與生活利益的沖突,并打破城郊村自然生態與農民生活之間系統平衡。一方面,隨著農民的“上樓”,改變了農民過去與自然生態和諧共生的生活習慣與觀念,實現了農民生活空間與自然空間的物理隔離,客觀上降低了農民日常生活對農村自然資源的依賴,導致了農民的生活利益與生態利益從統一走向分離,如在缺乏足夠的城市管理能力與資源基礎的前提下,城郊村農民因生活的城市化排放了大量無法降解的生活污染物,導致城郊村普遍存在污水橫流、垃圾遍地的現象。另一方面,“市民下鄉”是在城市生活成本較高背景下的權宜之計,他們缺乏保護城郊村自然資源的理性依據與利益驅動,最終形成了市民為了獲得更大生活空間,而肆意擠占城郊村自然空間的局面。如“一些城郊村往往擁有較大規模的生態用地,且具有十分突出的生態服務功能,是城市復合生態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13](p1),而為了滿足市民下鄉的居住需要,城郊村普遍出現的“亂搭亂建”問題,擠占了大量生態空間,造成了嚴重的資源浪費與環境問題。
二是生產空間壓縮。“傳統農業通過種養結合實現了人畜糞便等有機廢棄物的循環利用,保持生態系統平衡。”[14](p26)實際上,傳統農業即可認為的現代意義上的生態農業。因為城市工業的擴張,城郊村農業發展工業化趨勢愈加明顯,很多城郊村的支柱產業從農業逐漸轉型到工業,農業綠色發展成為無本之木。周尚意與許偉麟一項關于基于廣州市區域鄉村投資的研究表明,2015—2017年在廣州鄉村的企業投資主要投資項目以近郊為主,大規模的投資項目也集中在近郊,該研究也認為這是符合“純粹”市場原則分布的,即“這種分布是‘時空壓縮’的結果。”[15](p647)這說明,生產空間壓縮對城郊村的影響主要體現在農村區域的工業化。而這種農村工業化現象的形成,應歸因于區域空間發展不平衡所引發的資源流動。哈維的弟子史密斯認為資本總是從平均利潤率低的地方轉移到平均利潤率高的地方,這個過程不斷循環反復,在他看來,“資源流動導致的不平衡發展被描述為‘普遍規律’”[16](p26),這也是城市擴張造成的城郊村空間壓縮具有不可逆性的關鍵原因。城郊村距離城市較近,自然資源潛在價值高,勞動力相對城市更低,因此在此區域開辦工業利潤率一般較高,而在當前農業利潤率較工業普遍更低的條件下,基于“地理蹺蹺板”理論,工業資本必然會向城郊流動,在這一過程中,一些城郊村寶貴的自然生態資源可能作為城市擴張的資源基礎,成為城市工業化被侵蝕的對象,而城郊村農民無法應對甚至默許這種擴張的存在,一方面,農民缺乏足夠的經濟實力與信息基礎與城市工業資本進行真正公平的談判,在信息高度不對稱的條件下,城郊村自然資源存在被低價轉讓的風險,另一方面,城郊村經濟水平較城市存在一定差距,農民們急迫需要通過資源換發展,對城市最有吸引力的資源就是以土地、湖泊等為基礎的自然資源。所以,農民理性選擇的結果較為可能是以生態環境代價換取經濟利益與發展機會,從而在事實上促使了城郊村生態空間與生產空間的脫離,而這兩個系統的脫離將會使城郊村的生產活動陷入“污染—利益—再污染“的惡性循環,最終導致城郊村的農業轉型與農業綠色發展的目標背道而馳。
三是環境空間的壓縮。傳統農業生產以農民生活所需為前提,因此農民的生活系統與生產系統是基本協調的。首先,我國農民自古以來沿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習慣與生產傳統,農民的農業生產活動與日常生活幾乎是一體的;其次,農民為自身生活而生產,以實現自給自足,除去需要完成上繳國家的農產品生產任務外,基本不會進行遠超過自身需求的農產品生產活動;再次,農民堅守農村家園世代繁衍耕種,具有守護一方水土的強烈責任感。當前,在空間壓縮作用下生活系統與生產系統逐漸分離,導致了環境空間遭受空前擠壓:一是隨著城郊村農民的市民化,城郊村農民職業的非農業轉型已成為普遍現象,越來越多的農民不從事農業生產,他們的生活空間已完全抽離于農業生產空間;二是為了滿足城市消費主義文化引導下的物質需求,一些城郊村農民可能需要從事并非以滿足自身生活需要為前提的農業生產活動,從而產生大量超過農村生態環境承載能力的農業污染,這些污染與一些轉移的工業污染交織疊加對農村生態環境造成影響;三是由于空間壓縮導致的農村人口外溢性流動,使農民對城郊村生態環境問題的關心程度下降,生態環境問題得不到農村主體的及時有效解決,污染問題的長期累積進一步壓縮了城郊村環境空間。因此,環境空間的壓縮機制主要表現在:空間壓縮導致城郊村農民生活空間與生產空間的脫離,從而引起污染排放的增多以及環境關心程度的下降,最終導致污染問題加劇。
城郊村的時空壓縮是在城市工業化擴張以及農村的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發生的,就時間壓縮機制而言,在縱向的歷史時間層面,農業轉型發展的非連續性抑制了農業主體綠色發展的動力生成,在橫向的時間分配層面,農民對自身自由時間支配權的喪失導致了農業綠色發展的主體缺位。就空間壓縮機制而言,其外在呈現的是城市空間擴展導致的城郊村物理空間的萎縮過程,而內在邏輯是城市工業對近郊農村以及農業資源的虹吸效應導致的農村生活、生產與生態系統的分離與脫序,因此,空間壓縮對農業綠色發展的影響機制可以進一步具化為:自然空間壓縮下生活利益與生態的分離導致了資源浪費,生產空間壓縮下生態空間與生產空間的分離導致了農業轉型的失敗,環境空間壓縮下生活系統與生產系統的分離導致了農村污染問題愈加嚴重。因此,在時空壓縮背景下解決城郊村綠色發展的困局,并不能僅依靠綠色技術的支撐,而更為重要的是要以接續城郊村農業發展的斷裂、加強農民對時間控制的彈性以及構建城郊村生活、生產與生態三元系統的內在關系為思路提出針對性策略,以超越城郊村農業綠色發展的時空限制,實現將農村綠色發展的時空壓力轉換為發展動力的目標。
1.城郊村農業發展斷裂的鏈接——環境教育與經驗示范。對于城郊村農民而言,實現農業綠色發展是一項在缺乏知識基礎與歷史經驗前提下必須完成的艱巨任務,這種知識與經驗上的斷裂性抑制了農民實施農業轉型的動力。因此,可以通過建立鏈接農業發展斷裂的相關機制,以實現在時間壓縮下激發農業綠色發展的動力。其中必要的鏈接機制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環境教育。教育是彌補城郊村農民農業綠色發展知識短板的重要手段,當前,因為我國尚未有規范環境教育的基本法律,導致我國農村地區環境教育既缺乏優質的環境教育人才與資源,又沒有長效的工作機制,“農民不僅缺乏必要的環境知識,環保意識也相當薄弱”[17](p103),這在較大程度上導致了農民實施綠色發展的能力缺失。因此,應從制度層面保障農村推行環境教育工作有法可依。具體而言,建議國家制訂和頒布《公民環境教育法》以及行業部門規章,將農民環境教育的內容、標準、考核以及人員經費保障等內容做出完善的制度安排。另外,地方在制定環保類地方性法規過程中應增加有關農村環境教育設施建設及公民環境教育活動開展方面的要求,“對公民環境教育指標及權重作出剛性的規定,并制定詳細的實施細則,強制性地運用于各種評比、評審和認證工作。”[18](p97)二是做好經驗示范。近年來,我國出臺了一系列農業綠色發展政策,農業農村部還分兩批公布了81個國家農業綠色發展先行區,并給予特殊政策支持,國家公布這些先行區的目的就是力圖通過經驗示范,讓廣大農民以及農村學習接受綠色發展的先進性與可行性,并為其他地區做好經驗參考。下一步,我們建議應在現有政策基礎上,建立更加細致完善的類型化示范制度,即針對不同農村類型,結合差異化的資源特性與時空狀況,由政府定期提供不同類型的經驗參考樣板,并將其制度化,以加強政策的可操作性與實效性。
2.城郊村農民時間支配自由的恢復——農民向農業生產者回歸。解決時間分配不公所導致的農業綠色發展主體缺位問題的基本邏輯是讓農民重新奪回時間控制權,讓農民逐漸恢復對自身時間支配的自由,而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是實現城郊村農民向農業生產者回歸。因為只有城郊村農民能夠從事農業生產活動,才能實現以農業生產時間調整農民的生活時間的目標,而基于農業生產時間的靈活性與間斷性,其具有更多的時間考慮農業的綠色發展問題,并也會有更多的精力去履行農村集體自然資源的所有權主體職責。實現農民的回歸,從理性的角度而言,應激發農民回歸的預期收益。具體可從兩方面著手實現:
一是要以利益導向增強農民回流的理性驅動力。必須要充分挖掘城郊村相較于城市發展的最大優勢——即自然生態環境資源價值及其實現能力,城郊村的自然生態資源既是農民生存發展的物質基礎,也是其在農村實現收益增長的重要生產資料,只有提升城郊村自然生態資源的價值,使農民在實施農業綠色發展過程中真正實現因對自然生態環境的保護而受益,才能激發農民的生態理性,最終實現農民的自然回流。首先,國家與地方在加強農村環境資源質量建設的同時,還應加強環境資源內涵建設,將生態環境資源與城郊村歷史文化價值結合起來,提高城郊村自然生態資源的附加值與相關產品的市場競爭力;其次,要完善農民自然生態資源資產評估與保護責任制度,通過資產評估讓農民明確鄉村資源環境的財產價值,以此作為農村開展綠色生產的基礎;再次,要完善生態環境與資源價值損害的賠償或者補償制度。我國雖已頒布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但該方案“主要針對的是重大生態環境的賠償問題,而在城郊村存在的大量生態損害事件尚未進入制度規范的視野,所以應積極探索構建針對農村的一般性生態損害賠償制度。”[19](p54)
二是完善城市與城郊村一體化發展與建設規劃,實現城郊村與城市產業發展的錯位競爭與協調合作。當前一些城市將開發區向城郊村擴展,并以進一步擴大工業規模為由向城郊村征用土地資源,實際上,這種農村工業區化極有可能造成一種過度工業化與產業布局的同質化,長此以往,城郊村農民必然會被工廠吸收為工人,并放棄農民身份。因此,城市規劃應統籌考慮城郊村的未來發展定位問題,這一定位既要考量城郊村對城市未來發展的區域功能,也要站在城郊村的角度為之謀劃如何實現與城市發展錯位競爭的農業產業。比如,如何發揮城郊村區位與資源優勢吸引更多的城市人入鄉購買農村生態產品,推行城市郊區慢生活假期生態旅游服務,通過廣泛宣傳鄉村時間對健康生活的優勢,以自身的綠色標準形成獨特的農業產業發展模式,最終實現變綠色青山為金山銀山的目標。
空間壓縮導致農村生態、生產與生活系統的解體,因此,激發城郊村綠色發展的動力應著眼于在新空間情景下實現對相互脫離的農村生態、生產與生活系統的重新融合,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層面:
1.生態與生產空間的融合。一是要根據城郊鄉村自然資源的生態服務功能以及國家生態保護紅線與耕地紅線確立近郊村的自然資源保護區域以及禁止開發區,并將其納入地區國土空間規劃之中,通過這種方式可以杜絕因工業下鄉所導致的對城郊土地等自然資源與生態環境的侵害問題。只有守住了城郊村生態資源的基線,才能奠定城郊村可持續發展的基礎。在守住基線的基礎上,還應突破城市與城郊村結構二元分化的限制,建立統籌城市與城郊村的區域功能規劃,將城郊村納入城市發展規劃,采取以上舉措一方面可以通過明確城郊村的發展預期吸引更多投資,實現人口的回流,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明確城郊村在城市發展過程中的功能定位,提升該區域自然生態資源價值,實現城市資源反哺城郊村。
二是應利用城郊村距離城市較近的地域優勢,打通綠色產品在城鄉流通的通道,實現“產品進城,市民下鄉”。所謂產品進城,就是實現綠色農產品與城市商品物流體系的對接,建立綠色農產品獨立流通體系,確立城郊村農業綠色發展質量與農業產品的價格掛鉤機制,建立城市綠色農產品市場或超市,或在城市大型農貿市場開辟綠色農產品批發中心,由政府或行業協會掛牌給予信譽保證,讓市民愿意買且買得起。所謂市民下鄉,就是要利用地域優勢,吸引更多的城市居民進村進行綠色消費。但環境問題的產生不僅與生產有關,也與消費有關。要維持不斷的生產,就必須不斷地消費,而過度消費也是環境問題的重要來源。換言之,不僅生產可引起環境問題,消費同樣對環境會產生重要影響,而這種影響可以是負面,也可以是正面的,因此,可以通過對公民進行綠色消費行為的引導,從而刺激綠色生產。比如政府可推進“旅游+綠色農產品”復合消費模式,吸引城市消費者以生態旅游的形式入鄉消費,通過旅游產品帶來的資金收入進一步擴大綠色農業生產,以綠色消費需求倒逼農業生產者自覺保護環境,實現城郊村生態與生產空間的銜接。
2.生產與生活系統的融合。城郊村農民日益市民化,大量農民生活空間與生產活動完全分離,即本地農民不從事傳統的農業生產,而在工廠從業或者“半工半耕”,而大部分農業活動由留守老人甚至“流動自耕農”[20](p105)等外地人耕種,生產空間與生活空間的脫離導致了農村集體對自身農村生態環境資源的管理能力的弱化,因為缺乏強力的農村集體組織的監督,城郊村集體所有的一些自然環境資源容易受到非法蠶食。因此,應加強農村集體組織建設與農民增權賦能工作:
首先,要實現公共服務均等化。作為城鄉發展一體化的內在要求,城鄉公共服務一體化重點是要加快農村公共服務體系建設,推動城市公共服務向農村延伸,實現城鄉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逐步縮小城鄉公共服務水平差距[21](p65),真正實現“農村不比城里差”。其次,要加強農村組織建設,確保農民在鄉村治理中的主體性地位,為農民實實在在的增權賦能。當前,“新農村建設之所以在許多地方變成了舊農村破壞,根源在于一些地方以‘治理有效’取代了‘管理民主’”[8](p29),農民對政策的制定和施行缺少實質性的影響力,無法掌控自己和村莊的命運,而只能被動地接受,這種情況在城郊村尤為普遍。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是要完善農村經濟共同體制度,并將自然資源與生態環境資產納入這一制度化進程之中。在空間不斷壓縮的背景下,“一些城郊村在集體經濟的再組織下已經演變成為基于共同財產關系的經濟社會綜合體”[22](p12),這些綜合體在名義上代表全體村民行使對城郊村集體財產的管理權,但在實質上村民要么無心,要么無力參與到對集體財產事務的管理之中。因此,需要以制度形式明確農民在本地區基于自然資源與環境所享有的財產性權利與管理權利,具體而言,可以從三個層面進行探索:(1)以國家推進農村集體資產清產為契機,探索城郊村的土地、湖泊、河流等自然資源類集體資產的管理、經營以及治理模式,厘清這些資產的自然生態公益性價值與經濟價值;(2)建立獨立的集體經濟組織,并將自然資源與環境生態管理與保護作為其重要職責在組織章程中進行明確,妥善處理好村黨組織、村民委員會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關系,其中可建立由村黨組織監督,村民委員會參與決策管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具體執行的自然生態公益性資產的管理制度,既讓村民能有效參與管理過程之中,充分享受自然生態環境管理的民主權利與財產增值收益獲取權利,又能提高資產管理績效,充分發揮自然資源與生態環境資產的內在價值;(3)探索具有生態優先屬性的城郊村社區集體經濟組織產權制度改革,可在根據城郊村自然資源與生態環境價值評估的基礎上,明確集體經營性綠色資產,并將這些資產股份化,該股份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代持,相應股份收益用于社區自然資源與生態環境保護工作。
3.生活與生態系統的融合。中國傳統農村本是一個生活與生態系統高度融合的社會,農民生活注重與自然的協調,生活物資在農村生態循環利用,生活污染排放對生態環境影響較小,絕大部分生活污染也能夠被生態系統所消解,基于城市擴張與工業化所帶來的時空壓縮問題,城郊村農民的生活系統逐漸開始與生態系統分離,過去那種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原生態生活轉變成對生態環境產生破壞的所謂現代化生活,農民在開始大量消費城市工業化產品,享受城市化生活方式的同時,也導致了城市污染向農村的轉移。因此,在空間壓縮下,城郊村也應根據發展狀況與地理空間特征做好自身的發展定位,對于那種高度依賴城市資源、具備一定工業化水平、人口較為聚集、基本已與城市融合的城郊村,可以走城鎮化道路。而對于那些仍然以農業為主、距離城市相對較遠、人口密度較低、具備較好生態與環境資源的城郊村,應著力打造環城市圈生態村落,實現農民生活方式生態化改造。具體而言,一方面,應在城郊村交通、建筑、景觀以及生活公共設施建設中逐步融入生態理念。例如以生態系統循環理念為引導,將鄉村人居環境整治中鄉村無害化衛生廁所建設與農業清潔生產過程中糞污資源化利用相結合,循環利用生活廢棄物以實現“投入品減量化、生產清潔化、廢棄物資源化”[23](p48)。另一方面,可以加強如退田還湖還濕、退耕還林還草以及水利風景區等專門的農村生活生態性基礎設施建設,有針對性地對鄉村生態系統消解能力人工擴容,帶動提升鄉村生態系統、鄉村人居環境、鄉村自然資源領域基礎設施的供給能力與保障功能,推進構建城郊村生態與生活融合的發展模式。
以時空視角審視城郊村農業綠色發展問題,并在時空壓縮背景下針對性設計新時代城郊村走出農業轉型發展困境的策略體系,既是一次拓展傳統農村社會學研究方法的新嘗試,也可為實現我國鄉村振興戰略中的農業綠色發展目標提供新的理論引導與策略工具,這一方法與工具的創新性在于將時間與空間這一傳統的外在固有情境要素納入農村發展與農民理性選擇的內在影響變量體系之中,從而豐富與完善了社會結構要素對農業綠色發展的理論解釋體系,進一步增強了傳統社會學在農業轉型研究中的解釋力。基于時空壓縮已經成為我國社會發展普遍存在的時代特征,我們堅信,對時空壓縮背景下城郊村綠色發展困境與對策的探索,既可為新時代在廣大城郊村區域因地制宜推進鄉村生態振興,實施具有各自時空特色的農業發展轉型提供了更加精準的理論引導,也將為其它鄉村類型甚至城市的社會轉型發展研究提供有益的理論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