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亞娟
2020年下半年,外賣行業的爭議一次次引發大面積關注,先是9月份,《人物》雜志一篇《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的調查報告,刷爆網絡并引起各界的廣泛爭議。后是11月份,一篇《被困在系統里的,還有點外賣的人》,也引爆輿情。原來,不僅是外賣騎手苦不堪言,矛盾的另一面——消費者也是苦不堪言。
早已進入存量競爭的外賣市場,一方面釋放了大量的藍領就業崗位,另一方面,也將合作鏈條上,平臺、騎手、消費者,以及餐飲企業之間的矛盾,暴露得淋漓盡致。
何以拯救陷入算法困境的外賣騎手?算法邏輯和人性管理之間如何平衡?對于外賣系統內部的利益紛爭,是否應動用監管之手?
帶著以上問題,《中外管理》采訪了資深產業經濟觀察家梁振鵬,創客共贏基金創始合伙人李建軍,以及杭州明威投資管理有限公司創始合伙人汪俊。
多給外賣員5-8分鐘,平臺是否在轉嫁矛盾?
《中外管理》:《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刷爆網絡后,公眾對外賣員的管理制度合理性提出了質疑。文章直指在外賣系統算法與數據的驅動下,外賣員闖紅燈、逆行……隨后,盡管餓了么、美團均表示將推出“多等5分鐘”“多等8分鐘”功能,但輿論依然一邊倒地指責平臺,認為平臺把本應自己承擔的責任甩鍋給了消費者,對此您是怎么看的?
汪俊:向消費者拋出“愿意等5分鐘/8分鐘”選項,是餓了么、美團針對送餐時效期望值較低用戶的一個功能選擇。平臺通過適當降低時效的方式,來給騎手多一些的緩沖時間,這是一種商業選擇的結果。
但站在消費者的立場,因為從始至終外賣送達時間都是平臺系統給的,現在卻拋出讓消費者自主選擇的選項,搞得像是消費者在催著外賣員趕時間一樣,多少有些道德綁架端的意味,招致部分消費者的反感也就不足為奇了。
梁振鵬:輿論焦點集中在騎手被平臺壓榨這件事上。平臺若想保障騎手利益,只能更改游戲規則,即:不硬性規定“半小時之內送到”。同時號召消費者在時間上給予一定的讓步。所以從這個角度,推出“愿意等5分鐘/8分鐘”新功能,是個良好的開端。
這次危機不存在“平臺轉嫁責任”的問題,長遠看,事態終將朝著三方相互妥協的方向發展,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各方滿意的結果。外賣行業要想獲得長期穩定的發展,必須在騎手利益、消費者權益,以及平臺方經營效益之間構建一個和諧的生態。
李建軍:外賣行業早已是一個充分競爭的存量市場,誰的系統效率高,誰就能在獲客上占據優勢。縱然科技的發展都以“快”為目標,但與之配套的行業標準和行業準則也要跟上,這樣才能營造一個良性競爭環境。
今年餓了么、美團提出了“多等5分鐘/8分鐘”功能,說明平臺認為大多數消費者是能夠多等5分鐘或8分鐘的,只不過多出來的時間,不能包含在下單時已承諾準時送達的時間段內。但平臺方這次發布的新功能,是專門給那些不著急、愿意多等一會兒用戶的一個選擇權,同時也給出了紅包獎勵,這樣做并無不妥。
至于如何應對騎手的職業安全問題,平臺除了要爭取顧客的理解外,重要是通過運營調整來改變現狀。平臺作為系統設計者和最大受益方,理應承擔更多的責任義務。這件事之所以引起如此多的討論,因為外賣是眾多科技賦能行業中的典型,外界希望借此來推動整個外賣市場行業準則和市場監管的完善。
能讓騎手走出困境的,
唯有重構效率評價機制
《中外管理》:既然“最短送餐時間”都是算法估算出來的,那么把責任歸咎于算法、和“實時智能配送系統”也不理性,所以外賣小哥被困在系統里,平臺的效率評價體系是否也有問題?能否通過一些管理機制上的調整,給騎手一定程度的補償?
李建軍:科技發明的根本目標是更好地服務人。一方面,系統是“死”的,它只會根據開發者設計出的路線和配送時間去執行。但系統也是“活”的,開發者可以提前將可能出現的影響效率的因素,輸入到系統中去。所以把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的,是系統開發者和運營者。
制定算法的人,應更多尊重和理解外賣騎手作為人的屬性,以及理解人的肉身并不等同于機器,血肉之軀都是會疲勞、易損傷的。平臺不能為了追求速度而不顧騎手的安全。在處罰規則上,平臺也應對騎手多些的寬容理解,給遵守交規、一直能實現安全送餐的騎手,多一點的鼓勵,給支持平臺機制調整、理解騎手的消費者,多一些的利益回饋。
梁振鵬:技術本身無所謂善惡,讓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的,是平臺效率評價機制。正因為平臺一味追求極致時效,騎手為了爭分奪秒地完成訂單,才不得不去闖紅燈、逆行,有時還會無意碰撞行人,這些都是自然會發生的行為。平臺如果把事故責任甩鍋給騎手,無疑是“霸王條款”。
所以,平臺亟需要做的,是對現有機制進行人性化調整。
一是外賣求“快”造成的風險責任,不能由最末端的外賣騎手一方來承擔,而是通過更好地銜接備餐、取餐、配送等各個環節,通過節約無效的等待、交付、核對等時間來共同實現。
二是對因不可抗力導致的無法完成極致配送的情況,需要提前預案:比如遇到刮風、雨雪等極端天氣,或上下班電梯運行高峰期,允許騎手延遲5-10分鐘。這是人之常情,也是平臺出于社會責任所必須做出的機制調整。
三是為了減少騎手違反交規行為的發生,平臺在做配送規劃時要盡可能地科學、精準,不要給系統留下太多的盲區。因為“智能配送系統”從技術的角度,并不會主觀引導逆行,這有賴于平臺不斷做出的系統算法優化。
四是平臺對騎手實施懲罰時,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如果是消費者在送餐過程中無故取消訂單,那由此產生的損失,也不應由騎手或商家來承擔,理應由用戶承擔的責任,在“新規則”中,也要提前做出溝通和說明。
算法邏輯和人性管理
之間,如何平衡?
《中外管理》:《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提道:由于平臺算法的不斷精進,相同距離的,規定送達時間不斷縮短;而外賣騎手的更短送餐時長,又會被作為大數據的一部分,繼續給新的算法提供依據。目前各界討論較多的,主要集中在“關于互聯網平臺效率和騎手安全如何權衡的”問題上,您怎么看算法引導的效率優化的邊界問題?即:算法邏輯和人性管理之間如何平衡?
李建軍:算法只是一種手段,市場效率和利益獲得的沖突,才是這次事件的主要矛盾。如果算法帶來的效率提升,只是給平臺帶來利潤,而必須傷害到騎手的利益,那么這個平臺生態將很難長久地維持下去。所以,對于算法效率的優化邊界,一定要平衡好平臺、消費者、騎手,以及其他參與者的共同利益。
但不可否認,外賣的競爭力就是“時間”,所以算法的效率優化,也要在行業標準和法律法規的邊界之內展開。也就是說,一切規則的優化,都要在某個框架下進行才可以,這樣可以有效規避企業一味追求高速發展和市場占有率,而忽視最基本的安全問題。
汪俊:外賣平臺要形成自己的核心競爭力,必須為合作各方提供“幸福感”。對消費者而言,送餐時長就是“幸福感”的關鍵要素,或者說是C端的最大“痛點”。基于此,每家平臺都希望給消費者一個更快、更可靠的送餐時長保障,從商業的角度,這無可厚非。
但與此同時,平臺也不能不考慮商戶的利益,以及騎手“幸福感”的獲得。平臺如果過度關注消費者的訴求,而忽略商戶和騎手的正當利益,那么其商業模式和價值主張,終將是難以持續的。
《中外管理》:具體而言,怎么在平臺、消費者、騎手及其他參與者之間建立一種平衡?
梁振鵬:其實外賣合作鏈條上,各方矛盾的根源,基本都集中在算法規則和效率評價機制上。所以,接下來兩大外賣平臺可以聯合起來,以友好協商的形式來共同更改規則。技術終究是由人來操縱的,要讓技術發揮正向價值,必先進行算法規則的優化,等規則調整好之后再與技術相結合,才能更好地服務于各方利益。
短期看,要建立這種平衡,不能僅依靠編程技術、AI來實現,消費者一端也要做出適當的妥協。近些年消費者在點餐過程中過于追求送餐時效了,哪怕狂風暴雨天氣也要要求在系統承諾的半個小時之內送達,否則就會投訴、索賠。這就不近人情了,也是非常不理性的。
所以,這次危機事件不僅對平臺是警示,對消費者也是教育。外賣行業要走上健康可持續發展的道路,不僅系統要做出改進,消費者也要給予更多的理解、配合。
還有一個關鍵利益方沒有出現在這次事件中,就是餐飲企業。因為這次輿論的矛頭沒有指向餐飲企業,它們自然不會主動發聲。但訂餐這么簡單的事,規則的制定,勢必涉及鏈條上方方面面的利益。如果把關注點都放在“‘外賣騎手如何被壓榨”這一個點上,其他方面的利益就會被掩蓋或淡化。這種看問題的方式是偏激的,所以這次平臺在修改規則時,最好把餐飲企業的利益訴求一起考慮進去。
施政者是否應主動
對科技行業進行監管?
《中外管理》:外賣平臺用算法估算“最短送餐時間”,歸根結底是商業利益考量,但優秀的公司都免不了走上過度商業化的道路。為了盡可能地促使企業在商業利益和社會責任方面達到一個平衡,政策制定者與管理者是否應主動對科技行業進行監管?
梁振鵬:當企業發展到足夠大的時候,理應考慮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但企業社會責任的事,很難通過行政監督來實現。就像這次外賣行業效率評價機制的調整,政府就不插手為妙。因為,政府既然無法保障平臺盈利,憑什么對企業商業規則的制定橫加干涉?
對于一個高度市場化、崇尚自由競爭的互聯網行業而言,政府本就應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的決定作用。它發展得好,是正常的商業規律,是商業驅動所致;它發展得不好,就直接被淘汰出局了。
有一種情況政府必須出手管理:外賣平臺依仗市場地位去侵害合作方的合法權益。像美團在外賣市場的份額已超過50%,如果美團利用支配地位去肆意修改規則,擾亂市場秩序,那就違法《反不正當競爭法》了。但政府介入,也只是針對違法行為本身,對于平臺如何調整算法,這些商業運作上的事,政府不能管、也管不了。
汪俊:不可否認,外賣平臺為大批藍領創造了就業機會,給了他們通過辛勤勞動取得相應報酬的機會,但現有機制如果最終導致外賣騎手安全和健康受損,那由此形成的企業負面影響將是很嚴重的,對此,平臺運營者必須給予高度重視。但行政監督者,往往只需為公司設置一個底線即可,這個“底線”就是企業的任何經營行為都不能逾越法律的紅線。至于市場的問題,最好把它交給市場來決定。
責任編輯:李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