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雨婷
摘 要:《管錐編》中“積久貫通”的治學精神體現在分科上文、史、哲互鑒,地域上學貫中西,以史學考究的問題意識研究文學作品。作為一部札記體例的學術著作,它涵蓋了經、史、子、集中國十部傳統典籍的解讀,淵博浩瀚。其中對《左傳》的品評、認知更是獨辟蹊徑,貫通古今,學術史價值巨大。
關鍵詞:錢鍾書 《管錐編》 治學精神
錢鍾書先生(1910—1998)在《管錐編·序》中云:“瞥觀疏記,識小積多。學焉未能,老之已至!遂料簡其較易理董者,錐指管窺,先成一輯。”此語是其對著作的自我定位。《管錐編》作為一部重要的學術經典,以札記體成書,是先生讀書心得之結集。全書考論《周易正義》二十七則、《毛詩正義》六十則、《左傳正義》六十七則、《史記會注考證》五十八則、《老子》王弼注十九則、《列子》張湛注九則、《焦氏易林》三十一則,《楚辭》洪興祖補注十八則、《太平廣記》二百一十五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二百七十七則,內容豐富,體系龐大,旁征博引,考據源流,闡釋義理,淵博浩瀚。“積久貫通”語出朱熹。在人格修養中,朱熹極為強調積累之功。章學誠也在《與族孫汝楠論學書》中言:“讀書札記,貴在積久貫通。” “積久貫通”強調只有長期的積累,才能鑄就堅實的功底,最終融匯、通達。錢鍾書便有著這樣的傳統治學精神,這種厚重的精神造就了其嚴謹的學術風格。筆者擬分析《管錐編》中《左傳正義》札記反映出的治學精神,探究其學術研究方法上以史學考究的問題意識,評析其學術史價值。
一、學科上文、史、哲互鑒
錢鍾書的治學是從“文”到“史”和“哲”的,這三個學科的融匯源于“詩眼”“文心”。《左傳正義》札記中的論述是他“貫通”治學精神的力證。如《左傳正義》札記第三十則中論及“達節”與“權”,以《孟子·告子》“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為例,再以亞里士多德《倫理學》《修辭學》中的理論來解析。從知識結構方面來說,錢先生注重學科間的交流、貫通,他清醒地審視學科間問題的轉化,融匯各學科的共性,駕馭思維邏輯的跳躍,從而發現藝術價值。《左傳正義》札記第四十六則中論述“斷章取義”的內涵:“蓋‘斷章’乃古人慣為之事,經籍中習見。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運化;初非征援古語以證明今論,如學者之考信。”這借鑒了《南齊書·文學傳》中陸厥《與沈約書》中的內容,繼而以羅泌《路史·發揮》卷五中哀公十六年誄孔子集《詩·南山》之“昊天不弔”、《十月之交》的“不憗遺一老”、《閔予小子》中“煢煢在疚”,作為“斷章”成章源頭的論據,最后以《五燈會元》中昭覺克勤章次引“小艷詩”及象耳圓覺章次引蘇、黃詩;《靜庵文集》續編《文學小言》引晏、柳、辛詞等,以證“斷章”得列于筆舌妙品。錢鍾書探討“斷章”文法,從史學著作中尋找源頭,再以哲學禪理典籍作為依托,文、史、哲三科領域互相借鑒、融匯。
文、史、哲的學科互鑒對研讀歷史典籍,探析文學文本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借鑒。歷史典籍不同于一般的文學作品,它是相對客觀地記錄史實,內容豐富、龐雜,若以呆板的方式去探究,無疑會陷入知識的漩渦。研讀它要耐得住性子,而且要用文學視角的感知、把握,因此這種兼容并包的情懷不可或缺。
錢鍾書先生用文學的視野讓我們感知到史書論著的深層內涵,為嚴肅的史學著作注入了活力,學科領域中的貫通、融會精神,知識能力、人格素養的形成,這些都為研讀其他史學著作提供了方法論的指導。
二、地域上學貫中西
二十世紀,外來文化對中國學術思潮的涌動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錢鍾書有著游學西方的經歷,對中西方文化的認識,使他在典籍的論述、語言的運用中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達到了別人少能企及的高度。這在《管錐編》的體裁和引用方式中比較典型:
許多嚴密周全的思想哲學系統經不起時間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垮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時效。如此龐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壞,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構成它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個理論系統剩下來的有價值東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脫離了系統而遺留的片段思想和萌發而未構成系統的片段思想,兩者同樣都是零碎的。
這是錢鍾書可貴的思想,用于應對學術中的各種變化,更好地融會貫通。《左傳正義》札記中的文學視角解讀便是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鍛造出來的。《左傳正義》札記第六十三則論及“不‘信’而可為‘義’”時,以《呂氏春秋·當務篇》“大亂天下者”有四,其一為“信而不當理”;柳宗元《四維論》謂“廉與恥,義之小節也,不得與義抗而為維”來說明誠信而不合禮義反致禍患,進而延伸到莎士比亞戲劇中:“善事而不得當,則反其本性,變成惡事。道德乖宜則轉為罪過(Nor aught so good but strain’d from that fair use / Revolts from true birth, stumbling on abuse. / Virtue itself turns vice, being misapplied)。”研讀其史學著作可充分汲取這種經驗,從不同地域環境、文化背景入手,查找與問題相關的文獻資料,對文本追根溯源,字、詞、句深入考究,真正地結合“文”與“史”的共性,貫通中西,史學論著的研究才會更加深入。恰如《詩可以怨》中說的:“人文科學的各個對象彼此系連,交互映發,不但貫穿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穿著不同的學科。”
三、史學考究的問題意識
《左傳正義》札記以問題為中心,采用比較和文獻征引的方法挖掘《左傳》的文學內涵。劉躍進先生認為:“《管錐編》與以往同類著作最大的不同,或者說最具有現代意義的地方,即是想通過自己的文學研究方式,探究人類普遍的審美心理。”的確,《管錐編》的覆蓋面涉及整個中國文化史,視野開闊,見解獨到。在解讀作品時,錢鍾書以更多文學內涵注入史學作品,在他看來,“文學研究是一門嚴密的學問,在掌握資料時需要精細的考據,但是這種考據不是文學研究的最終目標,不能喧賓奪主、代替對作家和作品的闡明、分析和評價”。這樣的學術研究方法具有史學考究的問題意識,卻又思辨地論證、分析,使解讀充滿人文印記。
錢鍾書“積久貫通”的傳統治學精神對學術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面對秉筆直書的史學文本,他運用文獻客觀解析,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并延伸、拓展,最終完成了這部百萬余字的巨著,寫出了自己的治學方向和思想內涵。這種治學態度和方式對于任何一個研究學問的人都是難能可貴的。
二十世紀前半葉,對于中國而言是政治和文化兩大領域革命的時代,這既是中國社會歷史發展的結果,也是外來文化直接促進的產物。在復雜的時代背景下,精神文明與物質利益的沖突,沖擊著知識分子的心靈,一切的動蕩、變化、浮沉都在嚴峻地考驗著他們,學術便是人格的反映,錢鍾書的治學態度、處世原則就是在那個跌宕的年代孕育出來的。“五四”運動以來,能在思想、文化、學術領域精通古今,又學貫中西的學人屈指可數。《管錐編》成書于“文革”期間,承繼了時代賦予的特性,不僅是作者人格的寫照,更是筆記體論著的典范,思想性上具有不可比擬的高度,史學考究的問題意識的厚重亦得益于特殊的時代磨礪。
《管錐編》以兼容并包的學術思想、汪洋浩博的文筆、豐富活躍的想象、鞭辟入里的論證架起了文學與歷史的橋梁,錢鍾書在“積久貫通”的傳統治學精神的指導下,以文學研究方法考量史實直錄的《左傳》,發掘歷史典籍的文學價值,為我們研讀其他史學著作提供了借鑒意義。作品是一個人對時代的回應,在二十世紀學術思潮涌動的洪流中,錢鍾書先生始終保持自謙的學術態度,就像他所說的:“我志氣不大,但愿竭畢生精力,做做學問”。先生致力于此,《左傳正義》札記是他多年讀書心得的結晶,是心智和眼界的融合,文心史蘊,寓文于史的學術現象得以生發,熠熠生輝。
參考文獻:
[1] 錢鍾書《管錐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
[2] 劉躍進《〈管錐編〉的治學特色及其當下啟示》,《求索》2014年第3期。
[3] 錢鍾書《古典文學研究在現代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