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倚天



摘 ?要:主要借鑒Rijkhoff的方法,基于語言中計數表達形式的不同,討論漢藏語中的集合名詞和種類名詞。通過對量詞和復數標記的發達程度的考察,可以發現,漢藏語各語言的名詞總體類型分布在由集合性最強到種類性最強的等級序列上,藏緬語族的藏語支、景頗語支等處于序列的左側,漢語、壯侗語族、苗瑤語族等處于序列的右側。從歷時的角度來看,漢藏語都經歷了由集合名詞向種類名詞的變異。并對影響變異的因素進行了探討,名詞的生命度等級越高、所計的數目越大,其集合性越強。最后,將漢藏語系與阿爾泰語系的名詞類型進行了比較,認為一種語言名詞類型的變異根本上取決于該語言的形態類型。
關鍵詞:漢藏語;計數;集合名詞;種類名詞
一、引言
人類語言中的一階名詞(first-order nouns)①普遍可以計數,不過,無論是就某種語言而言,還是跨語言而言,這些名詞在計數時表現出的形態句法特征并不相同。Rijkhoff根據不同名詞計數時所采取的不同形式表現,把名詞分為三種類型[1]②:
第一種類型是單一個體名詞(single object noun),計數時采用“數詞+名詞+復數標記”結構,典型代表如荷蘭語中的“twee boek-en(兩 書—復數標記)”[1](P29);
第二種類型是集合名詞(set noun),計數時采用“數詞+名詞”結構,典型代表如奧羅莫語中的“gaala lamaani(駱駝 兩)”[5](P59);
第三種類型是種類名詞(sort noun),計數時采用“數詞+量詞+名詞”結構,典型代表如泰語中的“rom saam khan(雨傘 三 把)”[6](P172)。
就漢藏語系的語言而言,主要涉及到后兩種名詞類型。從命名上我們就可以窺見集合名詞和種類名詞各自的語義特征:前者好比一個集合,受數詞修飾相當于明確了集合內成員的個數;后者好比抽象的種類,本身排斥計數,也沒有表達“數”概念的形式標記,因此,必須先帶量詞實現個體化(individualize)后,才可以加數詞計數。值得注意的是,集合名詞中往往也有類似于復數標記的成分,表明語義上的“數目大于一”。學界對集合名詞的看法是,更傾向于將它當作“集體標記”(collective marker)③,其作用是表明該集合內成員的數目大于一,但不表示集合的數目大于一。同時,一旦名詞帶上“集體標記”后,就無法再受數詞修飾。
現代漢語普遍被視為一種典型的種類名詞語言,計數時強制性地要求使用量詞。例如:
(1)a1.一本書 ? ? a2.*一書
b1.三頭牛 ? ? b2.*三牛
c1.十個小孩 ? c2.*十小孩
不過,現代漢語中存在著一個復數標記“們”①,可以后加于指人的名詞,如“人們”“老師們”“孩子們”等,而這些指人名詞一旦帶上“們”就會排斥數詞,恰好表現出集合名詞的特征。與此同時,當指人名詞不帶“們”時,計數也必須使用量詞。例如:
(2)a1.人們 ? ?a2.*兩個人們 ? ? a3.兩個人
a4.?兩人
b1.老師們 ?b2.*兩個老師們 ?b3.兩位老師 b4.*兩老師
c1.孩子們 ?c2.*兩個孩子們 ?c3.兩個孩子 c4.*兩孩子
由此可見,現代漢語中的指人名詞表現出集合名詞和種類名詞的雜糅屬性。
如果我們把現代漢語中的上述現象放置于類型學的視野下進行考察,便不難發現,就共時平面來講,一種語言內部的名詞類型并不總是單一的,而是會出現分裂(split)的現象,其分裂程度因語言而異。在漢語所屬的漢藏語系中,各語言名詞也都表現出集合性和種類性的變異。漢藏語的名詞類型的分布面貌及影響名詞類型發生變異的因素,是本文討論的重點所在。這里,首先要明確判定一種語言集合/種類性②強弱的兩條標準。一是核心標準:如果一種語言的個體量詞越發達,即在計數時數詞必須先和量詞結合才能修飾名詞,這種形式的強制性越強,那么,這種語言名詞的種類性就越強;二是附加標準:如果一種語言的集合標記越發達,即適用的名詞范圍越廣,那么,這種語言名詞的集合性就越強。
二、漢藏語的名詞類型分布
(一)量詞和復數標記的分布
上文曾指出,一種語言的名詞往往會同時表現出集合名詞的特征和種類名詞的特征。下面,將依據一種語言的量詞和復數標記的屬性,宏觀地把握該語言總體上的集合/種類性。具體來說,考察量詞的屬性涉及到一種語言里名詞計數時量詞的強制度;復數標記則涉及到標記的有無以及復數標記適用的名詞范圍。本文主要依據孫宏開、胡增益、黃行的相關材料,并結合各語言的簡志、參考語法等[8]-[31],考察了漢藏語系里的共60種語言。根據發生學上的譜系分類,我們將考察結果展示如下:
(二)各語言名詞類型的分布
1.漢語、壯侗語族、苗瑤語族類型
由表1可知,漢語、壯侗語族、苗瑤語族的情況比較相似,表現為名詞計數時量詞均為強制使用,而且復數標記不發達,即使是有復數標記的語言如漢語、傣語、布努語等,復數標記也僅限于指人名詞。可見,這些語言的名詞都有強種類性,即所有或絕大部分名詞都是純種類名詞,少數指人名詞同時表現出種類名詞和集合名詞的雜糅現象。
需要指出的是,壯侗語族中壯語、布依語、臨高語等語言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名詞在數目為一時,數量名成分的語序跟數目為其他數字時的語序不同,為“量+名+數”。比如在壯語中:
(3)a.tu3 mou1 ti7 ?只 豬 一
b.ha3 tu3 mou1 ?五 只 豬
我們認為,這里語序的不同并不影響名詞的種類性。壯語在修飾關系上屬于核心前置性語言,即修飾成分后置于被修飾成分。例如:
(4)a.no6 mou1 ?肉 豬
b.no6 dak7 ?肉 塊
例(4b)的意思是“塊狀的肉”,整體NP的類型與核心“肉”的類型相同。而例(3)則與之不同,其整體NP的類型由量詞“只”決定。由此可見,不論數詞的位置,在計數時,名詞仍是先與量詞結合經歷個體化。至于數目為一時的特殊語序,可以通過高頻度形式的保持效應(the conserving effect)來解釋[32]、[33]。
2.藏緬語族類型
藏緬語族的情況則比較復雜,不同語支的名詞集合/種類性差異較大。
具體來說,彝語支的語言,在名詞計數時,量詞基本都是強制成分,其基本所有名詞都是種類名詞。復數標記較同語族的其他語支整體上不發達,但語支內部差異較大,如彝語沒有復數標記,納西語、傈傈語等只有指人名詞有復數標記,白語等復數標記適用于全體名詞。種類/集合雜糅的名詞的范圍在上述語言中依次增多,語言整體的集合性依次增強。
緬語支的語言,可以清楚地分成兩類:一類是阿昌語、仙島語、浪速語、勒期語;另一類是載瓦語、波拉語。前者計數時量詞強制,基本無復數標記,是典型的種類名詞;后者計數時量詞會隨著數目的大小發生變異,都有復數標記,名詞整體的集合性較強。
羌語支的語言,名詞計數時量詞大致是強制成分(少數語言如普米語、嘉絨語,數目較大時可以不用量詞)。它最大的特點是復數標記發達,而且適用范圍很廣,多數是全體名詞。可見,羌語支語言的名詞類型表現出很強的集合/種類雜糅特征。
景頗語支的語言,除了阿儂語、獨龍語外,名詞計數時的量詞都只是可選成分,都有復數標記,但發達程度各語言差異較大。總體上說,景頗語支語言名詞的集合性比較強。
藏語支的語言,量詞基本上都是可選成分,復數標記也比較發達,這些語言的名詞基本屬于集合名詞。事實上,我們認為,在藏語支、景頗語支等量詞可選的語言中,量詞這一詞類都還不具有獨立的地位。曾有學者指出,量詞的可選特點與語言中數量名組合時的“名+量+數”語序共現[34]、[35]。這些語言又都屬于核心前置型語言,即修飾成分后置于被修飾成分。比如在門巴語中:
(5)a.min35to53 cher55po53 ?花 白
b.min35to53 pli53 ?花 四
c.min35too53 cher55po53 pli53 ? 花 白 四
可見,“名+量+數”和“名+形+數”有平行的表現。例(5c)在層次劃分上顯然是[[名+形]+數],那么,我們也可以把“名+量+數”看成[[名+量]+數],這里的量詞并不能改變名詞的類型特征。
根據引言中的判斷標準和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依據漢藏語中各語言名詞的集合/種類性的強弱,把這些語言放置在一個等級序列上。按照語言名詞集合性的強度排列依次是:藏語支>景頗語支>羌語支>緬語支>彝語支>漢語、壯侗語族、苗瑤語族。
同時,我們還對量詞與復數標記的關系進行了統計,具體如表2所示:
從表2的統計來看,兩大參數的屬性共現分布是和諧的。在量詞強制,即名詞種類性強的語言里,作為集合名詞特征的復數標記不發達的情況占多數;在量詞可選,即名詞集合性強的語言里,多數都有屬于集合名詞特征的復數標記。
(三)名詞類型的歷時變異說
以上結論主要是基于共時考察而得出的。從歷時的角度來看,漢藏語的名詞類型經歷了從集合名詞到種類名詞的變異。以漢語為例,在上古漢語中,數詞與名詞的組合就無須量詞,可見,漢語中的名詞最初具有較強的集合性;現代漢語中“們”的存在,便表明當下的部分名詞仍保留著上古漢語的集合性特征,其過渡到種類名詞的程度不如苗語等語言徹底。我們認為,這種觀點是合理的,因為它在邏輯上是自明的。孫宏開討論了藏緬語族中不同語言的量詞發展階段,作者指出,藏緬語族的量詞是后起的語言現象[34]。由于語言中名詞由集合名詞向種類名詞變異的決定因素是量詞的使用,既然量詞經歷了從無到有的發展過程,那么,名詞類型的變異顯然也經過了歷時的發展。
需要指出的是,量詞并不是復數標記弱化后的更新產物。張軍對此給出了兩個理由:第一,現有的漢藏語系中的復數標記找不出可靠的同源關系;第二,有文獻材料證明,有些語言的復數標記是后起的,甚至晚于量詞,如漢語的個體量詞萌芽于先秦,而復數標記“們”則出現在10到11世紀[36]。通常情況下,無復數標記的名詞并不一定就不是集合名詞;有復數標記的名詞則一定不是種類名詞,因為種類名詞在本質上是排斥數的。由于量詞和復數標記都是一種語言中后起的,因此,從邏輯上講,應存在這樣一種語言:最初是無復數標記的集合名詞類型,在發展過程中,一方面發展出復數標記,另一方面又發展出量詞,從而經歷了從集合名詞向種類名詞的過渡。其結果就是,該語言的名詞是集合/種類類型的雜糅,其典型代表就是羌語支中的多種語言。
三、影響名詞類型變異的因素
我們認為,盡管漢藏語的不同語言確實表現出整體上的名詞集合/種類性強弱的差異,單一語言內部名詞的類型雜糅現象也很常見,但是,有一些共同的因素在影響或制約著名詞類型的變異。換句話說,名詞類型的變異是有規律可循的,其中的規律有可能就是一種語言共性。為了更能說明這一問題,下面用來討論的材料主要是一些處在臨界狀態上的語言。
(一)生命度等級
生命度(animacy)是人類語言中的一個重要范疇,對語言里的其他范疇如“數”范疇有重大影響[37](P185-200)、[38]。簡單地說,它存在著一個生命度等級(the animacy hierarchy),不同的語言會在等級的不同結點上發生分裂,結點兩側的成分在句法表現上會形成系統的差異。其生命度等級主要是指人>動物>有生>無生。就本文的議題而言,量詞強制性和復數標記適用范圍這兩大參數都表現出了遵循生命度等級的規律。
首先,來看量詞強制性的問題。在前文中,我們指出,藏緬語族中藏語支、景頗語支的名詞仍體現出較強的集合性,其特點便是量詞的可選性。比如在藏語中:
(6)a.m?? hs?m ?人 三
b.r?a ?ak h??k ?頭發 根 一
從例(6)中我們隱約感到,藏語中生命度等級較高的成分,如指人的“m??”,傾向于不帶量詞,體現出集合性;而生命度等級較低的成分,如無生的“r?a”,則傾向于帶量詞,體現出種類性。我們的猜想也得到了以下兩點證明:
第一,有一些語言,如藏語支的白馬語、景頗語支的蘇龍語,已經根據生命度的高低在是否帶量詞與句子合法性的問題上有了明確的區分。比如在白馬語中:
(7)a1。?e53 ?ɑ341 ?人 五
a2.?hi53 de13 ?狗 七
b1.?ha13ki?35 *(n?e35)?i341 肉 *(塊) 二
b2.?i341 *(p?13kɑ53)?i341 ?書 *(本) 二
再如在蘇龍語中:
(8)a1。i33 ?un55 ja31 ?牛 一 頭
a2.i33 ?un55 ?牛 一
b1.k?31pa55 a31bw55 vi55 ?石頭 塊 四
b2.*k?31pa55 vi55 ?*石頭 四
從上述例句可以看出,在白馬語中,有生名詞不用量詞,無生名詞則必須帶量詞,否則不合法。蘇龍語的情況則是,有生名詞量詞是可選的,而無生名詞量詞是強制的。
第二,通過考察一種語言的量詞庫藏來看,我們發現,存在著這樣一種語言,其中生命度較低的名詞有對應的個體量詞,而生命度較高的名詞沒有對應的個體量詞。例如,在景頗語支的格曼語中,常用的個體量詞有用于動物名詞的nau55、用于無生名詞的plo53和lɑp53,但是,指人名詞卻沒有對應的個體量詞:
(9)a1.?o?35 kw31mu53 ?人 一
a2.???
b1.pɑ31xo?35 kw31sam53 馬 三
b2.pɑ31xo?35 thɑl55 kw31sam53 馬 匹 三
c1.ɑ31wɑ53 kw31len55 ?竹子 五
c2.ɑ31wɑ53 do?55 kw31len55 ?竹子 根 五
因此,盡管格曼語中所有的名詞都可以直接計數,但從量詞的庫藏來看,(9a2)的缺失仍然反應出生命度等級的差別。與之相對的是,我們并未發現哪種語言中生命度等級高的名詞有對應的個體量詞而生命度等級低的卻沒有。由此可以歸納出量詞庫藏的蘊涵共性:如果一種語言中,生命度等級高的名詞有對應的個體量詞,那么,生命度等級低的名詞也有對應的個體量詞,反之則不成立。
其次,再來看復數標記適用范圍的問題。一個清晰的結論是,復數標記的適用范圍是嚴格遵循生命度等級進行的。在我們的考察中,有些語言的復數標記適用于全體名詞,如羌語支的眾多語言;有些語言的復數標記適用于有生名詞,如彝語支的柔若語;有些語言的復數標記適用于動物名詞,如彝語支的卡卓語、怒蘇語;有些語言的復數標記適用于指人名詞,如漢語。不過,復數標記的適用范圍在生命度等級上是不允許出現斷裂或逆轉的。換句話說,我們并未發現這樣的語言:其復數標記適用于指人名詞和無生名詞,但不能適用于動物名詞,或者是其復數標記適用于無生名詞,但不能適用于有生名詞。由此可以歸納出復數標記適用范圍的共性:如果一種語言在生命度等級的某結點上有復數標記,那么,該語言中這一節點往左的名詞都有復數標記。
就名詞的類型而言,由于擁有復數標記是集合名詞的特征,因此,生命度等級越高的名詞越傾向于擁有集合性,這一點與上文量詞強制性所得出的結論是相同的。
(二)數目大小
除了生命度等級的影響,我們還在研究中發現,一個名詞所計數目的大小也會影響該名詞在類型上的集合/種類性。由于復數標記和數詞在語言中是相互排斥的,因此,這里我們只討論數詞的大小與量詞的強制性之間的關系。
首先,來看名詞整體上集合性較強的語言。在景頗語支中,有些語言量詞的強制性程度會因為數詞的大小而發生變化。比如在崩尼—博嘎爾語中:
(10)a1.w?w? aken ?樹 一
a2.w?w? ado? aken ?樹 棵 一
b1.w?w? api: 樹 四
b2.??w?w? ado? api: ??樹 棵 四
在崩尼—博嘎爾語中,當數目為一時,量詞是可選的,這體現出名詞類型從集合性向種類性的變異狀態;而當數目大于等于二時,一般無需量詞直接計數,使用量詞反而顯得奇怪,如(10b2)。可見,當數目越大時,名詞的集合性會越強。
類似的情況還出現在崩如語中:
(11)a1.n?31v?55 a31kh?53 ? 人 一
a2.n?31v?55 a31kh?53 ?o?55 ? 人 一 個
b1.n?31v?55 ɡ?31?ai55 ? 人 二
b2.* n?31v?55 ɡ?31?ai55 ?o?55 ? *人 二 個
崩如語中的量詞很不發達,只有一個來源不明的“?o?55”,在計數時只能與數詞“一”結合,因此,(11b2)是不合法的。如果我們以歷時的眼光來審視上述現象,即漢藏語的名詞都經歷了從集合名詞向種類名詞的變異,那么,景頗語支顯然還處于變異的前期。崩尼—博嘎爾語、崩如語的例證表明,名詞類型由集合名詞向種類名詞的變異,最先發生在數目小的組合中,特別是與數詞“一”相關的組合中。
其次,再來看名詞整體上種類性較強的語言。與景頗語支相比,緬語支的名詞種類性更強。這些語言中的多數情況下,在名詞計數時,量詞是強制性成分,但是數目的大小同樣會影響量詞的強制性程度。比如在載瓦語中:
(12)a1.sik55kam51 sum21 ?kam51 ? 樹 三 棵
a2.*sik55kam51 sum21 ? *樹 三
b1. *sik55kam51 i55tshe51 ?kam51 ? *樹 二十 棵
b2.sik55kam51 i55tshe51 ? ?樹 二十
再如在波拉語中:
(13)a1.?a?31 ?a31 t?31 ? 雞 五 只
a2.*?a?31 ?a31 ? ? *雞 五
b1.*?a?31 ta31thai55m?i31 ?t?31 ? *雞 一十四 只
b2.?a?31 ?ta31thai55m?i31 ? 雞 一十四
從上述例句可以看出,在載瓦語和波拉語中,當所計數目為十以下的時候,名詞計數必須帶上量詞,表現出種類性;當所計數目大于等于十時,情況則逆轉過來,帶上量詞的形式是不合法的,此時名詞表現出集合性。
頗有意思的是,一種語言的名詞集合性強度越小,其量詞強制性程度發生變異的分裂點所對應的數目越大。比如,景頗語支的語言基本以一為分裂點,緬語支的語言基本以十為分裂點,而介于兩種語支的羌語支語言中,嘉絨語以二為分裂點,普米語以三為分裂點。其實這在邏輯上是自明的,因為分裂點的數目越大,就有更多的名詞屬于種類名詞。
最后,再對數目大小與名詞類型之間的關系作一簡略解釋。在引言中我們提到,量詞的功能是將種類名詞個體化,那么,名詞帶量詞就涉及到名詞個體化的可能性。從認知的角度來看,數目越小的成分更容易被個體化,而數目越大的成分更傾向于被當作整體。在類型學上,這種現象在數的一致關系問題上也有類似的表現:在只有個體名詞的語言中,當所計的數目足夠大時,盡管名詞本身帶有復數標記,但句子里的動詞仍會使用單數的一致關系,這意味著數目足夠大的名詞被處理成了單一的整體[7](P216-218)。
四、結語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現,漢藏語各語言的名詞總體類型分布在由集合性最強到種類性最強的等級序列上,藏緬語族的藏語支、景頗語支等處于序列的左側,漢語、壯侗語族、苗瑤語族等處于序列的右側。從歷時的角度來看,漢藏語都經歷了由集合名詞向種類名詞的變異。而影響變異的因素則涉及到生命度等級和所計數目的大小,總的來說,名詞的生命度等級越高,所計的數目越大,其集合性越強。
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境內還存在著屬于另一種語系——阿爾泰語系。阿爾泰語系語言的名詞是典型的集合名詞,普遍有發達的復數標記,同時除了撒拉語、朝鮮語、滿語等少數語言外,均沒有量詞。如前所述,漢藏語系的語言在名詞類型上經歷了由集合名詞向種類名詞的變異,那么,為什么阿爾泰語系的語言并未發生名詞類型的變異呢?上文中所提到的影響因素為什么對阿爾泰語系的語言也沒有發生作用呢?我們認為,從根本上看,集合/種類性發生變異的一個前提條件是在語言中發展出個體量詞。Dixon在論述個體量詞產生時指出,在孤立語中比較容易發展出個體量詞[38]。至少從當下的共時層面來看,漢藏語系是符合Dixon的觀點的,而阿爾泰語系則屬于典型的粘著語。可以說,正是由于語言形態類型的不同,才導致了阿爾泰語系的名詞未能像漢藏語的名詞這樣發生類型上的變異。
參考文獻:
[1]Rijkhoff,J.The Noun Phrase:Oxford Studies in Typology and Linguistic Theor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2]Dik,S.C.The Theory of Functional Grammar.Part 1:the structure of the clause(second revised edition)[M].Berlin:Mouton de Gruyter,1997.
[3]Greenberg,J.H.Numeral classifiers and substantival number:Problems in the genesis of linguistic type[J].Working papers on Language Universals,1972,(9).
[4]劉丹青編著.語法調查研究手冊(第二版)[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
[5]Stroomer,H.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ree southern Oromo dialects in Kenya:phonology,morphology and vocabulary[M].Hamburg:Buske,1987.
[6]Hundius,H. & Ulrike,K.Syntax and semantics of numeral classifiers in Thai[J].Studies in Language,1983,(2).
[7]Corbett,G.G.Number[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
[8]孫宏開,胡增益,黃行主編.中國的語言[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9]蔣穎.漢藏語名量詞起源的類型學分析[J].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2).
[10]蔣穎.漢藏語系語言名量詞比較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11]徐丹.從語言類型看漢語復數形式的發展[A].徐丹主編.量與復數的研究——中國境內語言的跨時空考察[C].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12]吳安其.分析型語言的名量詞[A].李錦芳主編.漢藏語系量詞研究[C].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
[13]孫宏開.藏緬語族語言里的“數”及其表達方式[A].徐丹主編.量與復數的研究——中國境內語言的跨時空考察[C].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14]楊將領.藏緬語數量短語從CN到NC型的演變機制[A].李錦芳主編.漢藏語系量詞研究[C].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
[15]孫宏開,齊卡佳,劉光坤.白馬語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
[16]徐琳,趙衍蓀.白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 1984.
[17]戴慶廈,徐悉艱.景頗語語法[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2.
[18]孫宏開.獨龍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2.
[19]楊將領.獨龍語個體量詞的產生和發展[J].民族語文, 2011,(6).
[20]李大勤.蘇龍語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21]朱艷華.載瓦語參考語法[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
[22]戴慶廈,叢鐵華,蔣穎,李潔.仙島語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
[23]戴慶廈,蔣穎,孔志恩.波拉語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
[24]蔣穎.普米語個體量詞及其類型學分析[J].民族語文, 2008,(5).
[25]陸紹尊.普米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3.
[26]陳士林,邊仕明,季秀清.彝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5.
[27]徐琳,木玉璋,蓋興之.傈傈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
[28]韋慶穩,覃國生.壯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 1980.
[29]趙晶.壯語名詞短語的語序演變[J].語言研究, 2012,(3).
[30]石林.侗語漢語語法比較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7.
[31]李云兵.苗瑤語量詞的類型學特征[A].李錦芳主編.漢藏語系量詞研究[C].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 2005.
[32]Bybee,J. & Thompson,S.Three frequency effects in syntax[J].Berkeley Linguistics Society,1997,(1).
[33]Bybee,J.Frequency of use and the organization of languag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
[34]孫宏開.藏緬語量詞用法比較——兼論量詞發展的階段層次[A].《中國語言學報》編委會.中國語言學報(第三期)[C].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35]黃平.漢藏語數量名結構語序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
[36]張軍.量詞與漢藏語名詞的數量范疇[A].李錦芳主編. 漢藏語系量詞研究[C].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 2005.
[37]Comrie,B.Language Universals and Linguistic Typology(2nd)[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
[38]Dixon,R.W.Where have all the adjectives gone?[M].Berlin:Mouton Publishers,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