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竺
城市的碎雨就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小型光炮,砰砰砰地敲擊著窗欞,雨絲夾雜著微陽一陣陣乍暖還寒,濺起一串串零碎的水花,搖曳生姿,光與影的界限被抹去,水乳交融,像畫家的調色板;演繹著壓抑困頓的舞步,又像末世的舞蹈家。滴嗒滴嗒,我望著窗外的透明液體漸漸著了迷。
伏案邊,空氣里彌漫著的盡是早已無法喚醒靈魂的咖啡味,沒有卡布奇洛的甜,沒有摩卡的苦澀,只是速溶地泡騰著——氤氳著的熱氣徐徐升空,經久彌衰,終還是敵不過冽風,蒸發升騰了數秒便又沉寂下來,幻化成泡影與輕露附在杯墊上,木桌上溢出的咖啡墨汁在米黃色的紙頁上滃染成淡淡灰色的圓錐曲線,擴散成童年的齒輪。
雨過的五月,天總是荔枝青的。
暮色漸漸滃染,太多的夢在桑葚色的夜里被悄然喚醒,又有太多的夢在燈紅酒綠面前被摒棄。依然記得,那個微茫夏夜,夜仿佛紙沁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陽晚霞退隱后的夜色也戴著緋紅。
那純真如一的山、青灰色的夢、錯落的村子和粗茶淡飯的童年總讓我想起蘆葦上方,紅蜻蜓懸停的晚上。
月上枝頭,驚起二三只寒鴉,歲月的燈火都睡了,曾買過石灰街車站的海鷗,也看過山水禽獸有過年少一夢,可即使是那哥本哈根的童年傳說,也不及那個只屬于我們的童年。
與大多數同窗不同,我自幼生活在鄉下,雖然這些歲月會讓些許城市人嗤之以鼻,但在我看來,它同城市里激情滿滿的追夢人所追的夢一樣,都會在每一場將暮未暮的霞光后贏得月明風清的夜落。
說起我的童年,就離不開竹子。幼時的老家,是一座寬敞的院子,擺設規制就是舊時候尋常的院落模樣,簡樸卻不簡陋。院子的旁邊,有一塊很大的空地,上面種滿了淡紫色的花,說不出名字,無意爭著春兒。院后,有一片遑遑竹林,說是由曾曾祖父一手栽培而得。
冰面在慢慢融化,小草在一直延伸地呢喃低語“窸窸窣窣”——噓!那是春天的聲音。竹露滴清響,月娘照眠床。當風起時,便時竹最浪漫時。那時,我常躺臥在眠床上,捧一紙竹簡,任茗香“思”溢。看天窗上的竹葉婆娑,聞幽篁里笙簫輕吟,就這樣,歲月倥悠,在竹的一顰一響中度過了兒時的數個春秋。
兒時,或在濁光小泄的籬前,或在微風習習的窗下,老家后院的一篇篇碧葉竹影,一陣陣“風”簫聲動,就這樣渲染了我整個童年。幼時紀小不識文,卻能辨清斑竹、桂竹、雅竹、水竹何類,竹葉、竹茹、竹瀝何用,竹笛、笙、簫何貌。
懵懂青澀的我,每每風止時,待到屋頂上堆滿葉子,堵住排水管,便爬上屋頂,抱滿懷的枯葉,從屋頂灑下,片片翩舞,多么攝人的仙降之姿啊。雖說是農村,但因年輕時愛古琴的祖父,琴管絲弦樣樣都不落下。得空時,便從阿婆抽屜中搗鼓出笛子,褻玩之,可謂“不成曲調先有情"!似蝶翅輕挑起的漣漪,似情愫于心間氤氳開來,又似城闕,在幼小的心靈里根深蒂固。
以前,會想象是風樓著竹葉纖細的柔腰正在舞著,多么活波的露天舞臺。現在,不禁會想象,是否是《詩經》中的一部陳風,攤在屋頂,竹葉正一撇一撇地抄寫呢?說來無奇,但那在微茫夏日唱著的,只屬于我的萌郁錦年的竹影玎玲,在我心中著實比那波洛涅茲更為優美動聽。
再大些,告別了垂髫。還記得仲夏時分,一個慵懶的午后,陽光洋洋灑灑。阿婆在院外臺階上喂雞,在市里當語文老師的姑姑正幫我預習著來年的課本和簡單的百位數加減法,有點頑皮的我卻不自地注意到了門口熟睡的小土狗,忽地一陣暖風吹拂而過,成片的麥冬綿綿地搖曳起來,像極了一幅風吹海浪的畫卷,一如我父親所說的刮風的舊日。
院子門口的那只小土狗,雖然很白但是我還是給他取名叫做小黑,緣由早起記不清了,大致是因為這樣子很有趣吧,小黑雖然是狗,卻和貓一樣懶,總是喜歡躺著曬太陽,有時候躺到晚上也不起來,叫我一直摸不透它到底是在曬太陽還是在單純地打個盹。
小黑特別喜歡吃西瓜,阿婆有時候把一塊連瓤帶皮的西瓜放在小黑面前,小黑就開始狼吞虎咽,那個氣勢,像是要把整個山河都一并吞下,一直吃到只剩西瓜皮。而我則有些挑剔,吃西瓜時經常剩很多瓜肉,姑父就經常打趣我說應該多學習小黑,不能鋪張浪費,說著又給小黑拿了一塊西瓜。那時候著實是堵著氣生了小黑一下午的醋。
秋霜中,一縷斜陽輕瀉著,蟲子已經回藏不鳴,狗尾草伏得低低的,葉子的刷鳴聲響不透了,風又一搭沒一搭地在愈發稀疏的枝干上囂張。下午的陽光漸漸鈍了,烤炭的盆子被端出來了。但小黑還是在曬著,把暖陽曬成了清輝,有時我便也同他一起望著天上迷路的烏云和星星發呆。
“你說,星星在睡不著的時候會不會也數著人類,會不會趁著人間煙火墜落的時刻,偷偷地溜下人間見自己想見的人。”我時常會跟小黑說一些它聽不懂的話,但我那是總覺得,它懂得,它都懂得。
“好想摘下那個大玉盤子啊——”我又胡諏了。
是啊,兒時都想著手可摘星辰。的確,有星子閃爍的地方,就有夢在呢喃。星河渺渺,彩月皎皎,而前方的路,與夜晚的天空連成一線,星星在那段閃爍,鋪出熠熠生輝的路。而路的盡頭,就是月兒。那是星星鋪的路,亦是為我們摘取月亮鋪的路。
那個時候,話梅味的糖、流淚的烏云和月光,同樣讓人懷戀。
同一個晚上的月光啊,能感覺到每一刻的觸覺也都不一樣,有時得清風想讓人脫去棉襖感受溫婉,有時一片云飄過,又清冷得令人寒顫。在鄉下,只要曬過太陽,也會知道,冬日里的陽光是向著我們,但走遠了,夏天則又在逼近。
其實啊,月光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不管什么時候,我們都觸及了它的存在。記得梭羅在華爾騰湖畔,清晨吸到新鮮空氣,希望把那空氣用瓶子裝起,賣給那些遲到的人。
冬天嘛,定要有銅鑼燒味的晚霞、兩三顆可可味的星星和一勺濃郁的風啦。那時懵懂的我,也曾想過:是不是有一種瓶子可以裝滿緋紅色的童話,盛滿月光清輝,賣給那些沒有見過蜻蜓懸停卻也想要溫一壺月光下酒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