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目前關于人工智能生成成果的屬性和保護方式眾說紛紜。人工智能生成成果并非人類直接參與創作的結果,而是依據特定的算法與規則產出的不具備個性化和人類思想的產物,不適宜認定為作品。以鄰接權保護,符合著作權法立法目的和鄰接權客體的內在要求。通過拓展鄰接權權利種類,增設“人工智能成果制作者權”,為這類成果提供保護應是更優選擇。
關鍵詞:人工智能生成成果;獨創性;鄰接權;“人工智能成果制作者權”
繼蒸汽技術革命、電力技術革命、計算機及信息技術革命之后,人類社會正在進入第四次工業革命。人工智能技術作為第四次工業革命的產物之一,不斷突破人類的認知,不僅提供新的生產生活方式,也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問題與挑戰。“微軟小冰”通過對超500位中國現代詩人的數千首詩、經歷上萬次的迭代學習,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推出原創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成為第一部100%由人工智能創造的詩集。而來自法國巴黎的Obvious團隊,則利用人工智能創作出《愛德蒙·貝拉米的肖像》,該畫作以超300萬人民幣的價格被拍賣。在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不禁產生疑問:人工智能利用數據進行深度學習后產出的成果是否能被納入著作權法保護以及如何保護?這在理論界和實務界均尚未達成一致意見。
一、人工智能生成成果的屬性及保護路徑選擇
2019年4月25日,國內首例人工智能生成成果著作權糾紛——菲林律所與百度網訊公司著作權糾紛案宣判,法院并未承認人工智能生成成果的作品屬性。在該案中,菲林律所通過在威科先行庫中設置相關檢索條件、搜索、點擊“可視化”等操作生成大數據分析報告,最后依據報告進行人工審閱、分析、創作出涉案內容。一審北京互聯網法院認為,利用軟件生成的圖形形狀不能體現獨創性表達,不構成圖形作品;而自動生成的文字內容雖具有獨創性,但因創作者并非人類,故也不屬于文字作品。二審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同樣認為軟件自動生成的圖形因缺乏獨創性而不能構成圖形作品。
時隔八個月后的12月24日,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宣判了騰訊公司訴盈訊公司侵害著作權及不正當競爭糾紛一案,成為國內首例法院認定這類成果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的判決。在該案中,對于騰訊公司主創團隊人員使用Dreamwriter智能輔助寫作系統完成的財經文章,法院認為,涉案內容符合文字作品的形式要求,具備獨創性;其生成過程體現出主創團隊人員的個性化選擇與安排,且是與文章的完成存在直接聯系的智力活動,該活動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創作;因此,應當被認定為文字作品,也屬于法人作品。
與此同時,理論界出現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
第一種為“作品保護說”。具體來說,其一,獨創性作為作品的核心要素,應以客觀標準從外觀上判斷人工智能生成成果是否具有最低限度的創造力,在此基礎上:可適用“額頭出汗”原則,繞過創作主體資格問題;也可將其視為孳息,兼采“原物主義”與“生產主義”原則決定權利歸屬;或是借鑒英國版權法,結合近因原則,視使用者、投資者為作者;或是運用法人作品制度,將人工智能的所有者視為著作權人;最后,孤兒作品制度也可以作為當下的替代規則。其二,可將該類成果看作機器與人類共同創作,人類的介入使其具有作品的思想表現形式和人格主義要素,權利歸屬于創作人或投資人。
第二種“作品否定說”則主要以獨創性和主體資格為靶點,指出:這類成果缺乏創造性所需的人類的直覺思維和創造意圖;缺乏多樣性、價值性和稀缺性的特征;不是作者富有個性化的獨立創作,亦不是作者精神與意識的產物,而是應用算法、規則和模板生成的結果。
第三種“鄰接權保護說”主張,從鄰接權制度的價值、獨創性、非創作性投入以及立法成本和著作權制度的內部協調性等角度分析,以鄰接權保護這類成果較為妥當,應拓展鄰接權種類,增設“數據處理者權”“人工智能創作物制作者權”等權利。
第四種“信息權保護說”指出,這類成果本質上屬于應受法律保護的信息,應以信息權保護,人工智能所有人則為信息權主體。
第五種“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說”認為,這類成果以著作權保護存在作者資格和獨創性的障礙,而鄰接權在我國立法中呈限縮趨勢以及成果缺乏稀缺性等問題,故以反不正當競爭模式保護更合適。
第六種“保護否定說”則從主體資格、獨創性、責任能力、立法宗旨和制度沿革等方面分析,主張這類成果無法受著作權法保護,而應歸屬于公有領域。
在傳統的作者權體系國家,作品只能由人類完成而非機器、軟件。雖然人工智能生成成果在外在結果上與人類作品無異,但人類是否直接參與了生成過程和具體表達并無定論。從司法實踐與理論觀點的爭論中可以看出,從著作權法的角度來尋求這類成果的保護是較為恰當的,筆者贊同從鄰接權的角度討論此問題。
二、鄰接權保護的合理性
(一)符合著作權法立法目的
自然權利理論與功利主義理論在知識產權領域一直是此消彼長的,但從歷史的角度看,功利主義理論更符合知識產權的擴張。英國哲學家邊沁的功利主義思想表明,功利主義根據行為對利益相關者的幸福增減影響而作出選擇判斷。功利主義指向社會整體利益,主張通過激勵或懲罰刺激人們的行動。政府應以避苦尋樂的方式來增進社會整體利益。版權法國家受功利主義思想的影響較大,鼓勵更多人投入到特定對社會有益的活動中以增強社會整體利益。作為人類歷史第一部現代意義上的版權法,英國《安娜女王法》便明確表明立法目的是為鼓勵創作。我國《著作權法》雖然整體上偏向于作者權體系,但鼓勵作品的創作和傳播、促進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的作為立法目的,也深刻體現了功利主義思想。人工智能生成成果利于推動文學、藝術及科學的繁榮,增加社會整體利益。對該類成果以著作權法保護,不僅符合著作權法立法目的,也利于刺激社會成員創造更多、更加智能的人工智能和更豐富的人工智能生成成果,實現良性循環。
(二)符合鄰接權客體的內在要求
著作權的產生離不開印刷技術的出現,而鄰接權則是傳播技術的產物。鄰接權作為作者權體系國家中的概念,用于保護不構成作品、但又與作品存在密切聯系的客體。依據《著作權法》,我國的鄰接權包括版式設計權、表演者權、錄制者權及廣播組織權。
1.鄰接權不是“作品傳播者權”
通說認為,鄰接權是“作品傳播者權”,其對象是傳播作品所形成的成果。但是,這種觀點有待討論。
第一,作品的創作行為與傳播行為不能完全分割、可能是互相融合的。作品的復制、發行、信息網絡傳播等行為與對作品的表演、錄音錄像、廣播一樣,都可屬于對作品的傳播與再現,卻被著作權和鄰接權兩種權利分別調控而未統一適用鄰接權。
第二,鄰接權客體并非都是對作品的傳播。例如,錄制品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錄制表演者表演活動的結果,另一類是對表演活動之外的其他事件錄制的結果(包括人類生活中的聲音和畫面以及純粹自然界中的聲音和畫面)。對于第二類,特別是純粹自然界中的聲音和畫面,例如蟲鳴鳥叫、風雨雷電等自然現象,這些都不是作品,對自然現象的錄制不是對作品的錄制,也不是對作品的傳播。
第三,歐洲大陸法系國家著作權法在鄰接權的客體方面表現出了充分的包容性。德國《著作權法》對于不構成數據庫作品但對數據庫內容的制作、核對以及表述投入了重大投資的數據庫制作者提供鄰接權保護;原創性地發明標題所投入的勞動、匯集以事實為內容的新聞報道因存在大量投資,都能受到鄰接權的保護。意大利《著作權法》也對不構成作品的工程設計本身、作品標題、舞臺布景設計、報刊名稱、單純的事實新聞信息等給予鄰接權保護。
因此,鄰接權就是“作品傳播者權”的觀點在如今不能站穩腳跟,這種觀念也正在逐漸被打破,鄰接權擴張的趨勢已經顯現。鄰接權同著作權一樣,也存在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鄰接權是指表演者權、錄制者權及廣播組織權這三項傳統鄰接權,是作品傳播者權。廣義鄰接權則是指所有傳播作品的媒介所享有的專有權,或是與作品存在一定區別的產品、制品或其它既含有思想的表達形式、又非作品的內容所享有的專有權利。
2.人工智能生成成果符合鄰接權客體的擴張趨勢
那么,作者權體系國家著作權法給予這類非作品以鄰接權保護,導致鄰接權擴張的原因何在?筆者認為,主要有獨創性程度、相關性以及競爭秩序三個維度的考量。
首先,獨創性不足是納入鄰接權范圍的首要原因,若獨創性足夠則直接構成作品而享有著作權。獨創性不足既包括具有獨創性但創造性程度較低,也包括不具備獨創性的情形。不論作者權體系國家亦或是版權法體系國家均要求作品具備獨創性,但普遍認為前者的獨創性要求高于后者。德國著作權法教授雷炳德指出:作品作為智力創造成果是作者人格的體現,具有獨創性是其受到著作權保護的價值所在。獨創性要求作品由作者獨立創作且具備一定的創作水準和深度,“那些人人均可為之的東西不具有獨創性”。例如,不屬于藝術性攝影的普通照片因缺乏獨創性只能作為鄰接權的客體,而只有表達了攝影師獨特藝術觀點和創造力的攝影作品才能享有著作權。
其次,鄰接權客體與作品存在關聯、鄰接權人與著作權人在勞動投入方面類似。傳統鄰接權的保護對象諸如表演、錄制品、廣播節目信號等主要以作品為基礎,對作品的傳播增加了作品的價值與影響力。同樣,鄰接權人涉及的投入是僅服務于某種已存在的智力成果作品,發現該成果或對該成果再現或使其變成現實。而這種投入行為與作者對作品在精神方面的創作投入類似,將其納入著作權制度體系是應有之意。
最后,保護投資者利益,禁止不正當競爭,維護公平競爭秩序。傳播技術的沖擊表明傳統的傳播者實質上是投資者,鄰接權是保護投資者的制度。通過反不正當競爭法的一般條款兜底保護,可能造成保護標準的不確定性,不能給予市場明晰的指向,亦會形成保護力度較弱的局面。制作不構成匯編作品的數據庫、匯集純粹事實信息等需要較多的資本投入,這類勞動成果需要法律保護,否則有失公平,利用著作權法的規則保護更利于維護競爭秩序。
人工智能生成成果是人工智能以海量數據為基礎深度學習,通過模仿人類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按照一定的算法和規則,生成的在結果上與人類作品幾乎無法區分的成果。因人類干預程度較低,生成的具體表達也非人類直接創作產生,故缺乏創造性;加之,成果的產生需要前期大量的投資,任由他人竊取、未經許可傳播和使用,明顯破壞公平的競爭秩序。因而,通過鄰接權制度保護此類成果具有合理性。
三、構建“人工智能成果制作者權”
鄰接權制度在理論上可以囊括人工智能生成成果,但現有的鄰接權不能為這類成果提供保護。因此,應當通過擴張我國《著作權法》現有的鄰接權權利種類,增加人工智能成果制作者權,解決當下愈加成熟的人工智能技術所帶來的挑戰。具體來說,該權利至少包括以下內容。
其一,權利主體與客體。顯然,人工智能作為機器、軟件不能歸入到現有法律所確定的“自然人、法人以及非法人組織”中的任何一類,也不必突破現有的民事法律主體規范而承認人工智能的主體地位。人工智能成果制作者權的主體應為人工智能的開發者或合法使用者,在開發者與合法使用者不是同一民事主體的情況下,對成果的權利歸屬應采用“合同約定說”和“使用權人說”。具言之,首先依據意思自治原則,應以各方約定的權利歸屬為準;在缺乏約定的情況下,應將權利賦予人工智能的合法使用者,因為合法使用者是該成果的直接促進者、負有責任者、實際支配者以及傳播決策者。而人工智能生成成果則是該項權利的客體。
其二,權利內容。權利可以分為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人工智能固然不存在法律意義上的“人格”,但從成果的傳播、便于公眾理解的角度,在其生成成果上表明人工智能本身以及權利主體身份而“署名”應當被允許。在財產權利方面,人工智能成果制作者權至少應包括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復制權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著作權法財產權中的基礎性權利,未經允許復制,勢必使投資者利益受損,故應賦予復制權。通過互聯網絡傳播作品和非作品業已成為如今最為常見的方式,也是權利人獲得投資回報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故也應涵蓋信息網絡傳播權。
其三,權利期限。綜觀我國著作權法關于著作權和鄰接權的保護期限,后者明顯要短于前者,這是由鄰接權客體獨創性不足所決定的。若對鄰接權提供與著作權相同的保護期限,則存在邏輯上的障礙。人工智能成果制作者權可以參照現有的表演者權、錄制者權以及廣播組織權的規定,賦予自成果首次公開之日起五十年的保護期。但是,署名權不受保護期限限制。
四、結語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人工智能不斷拓寬人類視界,推動著人類社會向美好生活邁進。但與此而來的,還有不斷顯現的法律問題,人工智能生成成果的“作品”之爭也才剛剛拉開帷幕。通過前文分析可知,將這類成果納入鄰接權范疇,增設新的權利予以保護,應是合理的出路。科技的進步帶給法律挑戰,迫使法律不斷完善,法律也將反過來保護和引領科技的發展。
注釋:
①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訴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侵害署名權、保護作品完整權、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9)京73民終2030號民事判決書。上訴人菲林律所的上訴理由未主張自動生成的文字構成文字作品。
②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訴上海盈訊科技有限公司侵害著作權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2019)粵0305民初14010號民事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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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嚴國銳(1996.01—),男,四川省廣元人,成都市雙流區四川大學知識產權法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