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沖,張未然
(1.巴黎大學東亞語文學院,巴黎75013;2.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北京100024)
否定作為與肯定相對的概念,廣泛存在于各種類型的語言中,在人類的認知和交際過程中具有重要的作用。語言中表達否定的方式有很多,在句法層面,否定詞是表示否定的最常用手段;在詞匯層面,否定則主要依靠帶否定義或空無義的詞素結合其他詞根構成表示否定意義的詞進行。
學界目前對于漢語否定成分的研究多集中在句法層面,重點關注否定范圍/轄域、否定焦點、語用否定、否定和肯定的不對稱等問題(沈開木,1984;呂叔湘,1985;錢敏汝1990;徐杰,李英哲,1993;沈家煊,1993;張克定,1999;袁毓林,2000、2018;熊仲儒,2005;胡建華,2007),對于否定成分在詞匯層和句法層的不同分布以及近義否定成分間的系統比較涉及較少:陳平(1985)對詞、詞組和句子層面的否定結構進行了分析和比較,但因為成文時間較早,并未將近年來極為能產的否定成分“零”也納入研究范圍內;戴耀晶(2013)談及了構詞否定、短語否定和句子否定的區別,認為前兩者中否定標記的語義不延伸到整個句子,后者中否定標記的語義延伸至整個句子,但文章重點關注的是句子否定和否定常數的問題,對構詞否定和短語否定并未作進一步展開;尹海良(2011:133)專門討論了“不、非、零”作詞內前加成分時的區別,他認為“非、不”和“零”的語義功能相同(表否定),只是“零”同時還附帶有一部分語用義或預設。尹文雖然注意到了三者語用上的區別,但仍然無法解釋三者不能互相替換的原因,例如為什么我們只能說“非金屬、零產量、不規則”,不能說“*非產量、*零金屬、*不金屬”。國外學者對于英語中的前綴non-和un-的分析(Horn,2002;Plag,2003;Hamawand,2009) 和法語中的 non-和 in-的研究(Huot,2007)主要集中在語義方面,雖然他們對于這些前綴語義分布的論述也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參考,但這些語言中的否定前綴和漢語中的前加否定成分不論是功能還是語義都有很大的區別,其處理方法和手段自然也不一樣。
在前人成果的基礎上,本文打通句法和詞匯層面,重點研究漢語中四個常用前加否定成分“不-、非-、無-、零-”,它們雖然同表否定,但在語法功能和語義選擇上均有各自的特點。具體來說,我們研究的問題包括:漢語的前加否定成分為什么會在現代漢語中共存?它們的分布在結構和語義上有什么區別?哪些因素導致了這樣的區別?這些前加否定成分構詞時是勻質的嗎?是否存在內部差異?
為解決以上這些問題,我們將首先從結構上分析漢語前加否定成分的分布,重點考察它們與不同語法性質的成分組配時的外部形式差異;然后我們將從語義方面探索它們在組配上的選擇限制,挖掘它們對組配成分選擇的語義傾向性,從而揭示它們各自的語義屬性及其組合模式,并由此回答它們不可替換的內在原因;最后,在全部分析的基礎上,我們將就漢語前加否定成分的語法性質展開討論,并嘗試從形態、句法、語義三方面提出它們語法性質的判定標準。
從可結合的語法結構等級來看,“不、非、無、零”在現代漢語中雖然都可以表示否定,但性質有別:“不”和“無”既可以作詞內成分,也可單獨成詞,“非”只在一些仿古習語(“非誠勿擾”)或固定結構“非X 不Y”中具有一定的句法特征,更多的是用于構詞,“零”只能用于構詞,四者的形式分布各有特點。
一般情況下,“不”作否定副詞組成否定短語,或者作詞內成分構詞時,都是和動詞或形容詞性的成分組合,組配后性質與“不”后的成分(中心)一致,即:[不 [X]A/V]A(P)/V(P),例如:不 + 安(A素)→ 不安(A),不 + 好看(A)→不好看(AP),不+覺(V素)→不覺(V),不+喜歡(V)→不喜歡(VP)。
但是,“不”作詞內成分構詞時,也常常出現以下兩種特異性(idiosyncratic)結果:
一種情況是,“不X”類詞由“不X”類短語歷時演變而來,且詞性和意義都發生了變化,董秀芳(2003)將這一現象稱為“粘合現象”。粘合后的“不X”類詞以虛詞居多,粘合的過程既是詞匯化也是語法化的過程,例如“不免”在古代漢語中為動詞短語,意為“不能免除,不免除”,如“陽子行廉直於晉國,不免其身,其知不足稱也”(《國語·晉語八》),成詞后則變為了副詞,如“看到這個場景,不免讓人暗自神傷”。類似的例子還有“不料、不定、不期、不管、不堪、不得、不論”等。
另一種情況是,“不”同雙音節“名詞”結合構成新詞,如“不道德、不科學、不民主、不邏輯、不名譽、不規則、不禮貌、不人道”等。我們在CCL 古代漢語語料庫中進行了檢索,發現這類“不X”詞的產生時間大致是清朝末期或民國時期,如:
不道德:且邱三爺雖見此子做下那不道德之事,顧景生情……(清·張杰鑫《三俠劍》)
不科學:不過,說句不科學的話,勇氣到底還是最要緊的。(民國·老舍《殺狗》)
不邏輯:即使他極不邏輯的把一些抽象名詞和事實聯在一處,也好……(民國·老舍《新愛彌耳》)
不名譽:至是聞金川將帥多不名譽事,眾口沸騰……(清·佚名《金川妖姬志》)
不規則:擇友不慎,時不免有不規則事。(清·佚名《梵林綺語錄三種》)
不禮貌:這可就不怨人家打你了,因為你對人家不禮貌……(民國·常杰淼《雍正劍俠圖》)
不人道:裕欽差此時只圖快意,哪里管什么人道不人道?(民國·陸士諤《清朝秘史》)
“不N”類詞中的N 因為進入了“不N”而形容詞化了,這可以被看做是一種“構式強迫”。所謂構式強迫,是用來調節構式和詞之間語義沖突(semantic conflict)、類型錯配(type mismatch)的機制,其結果是發生類型移變(宋作艷,2014)。構式強迫既可能發生在詞以上的層面,也可能發生在詞匯層面。“不”在古代漢語中是否定副詞,構詞時也總是和動詞或形容詞性的語素結合,因此名詞性的語素如果想要進入“不X”時就會發生類型錯配,而“不X”作為一個詞匯構式,就會強迫名詞性的X 形容詞化。這反映在歷時語料上,就表現為“不N”類詞中N 此后有了形容詞的用法,發生了逆派生(趙元任,1979:113;侯瑞芬,2017)。不過,構式強迫機制并不能解釋為何有些名詞無法進入“不N”類詞(如“*不資本”),我們將在下一章的語義分析中討論“極性對立”義中隱含謂詞的情況。
“無”作前加否定成分構成短語時是動詞,用以否定名詞或名詞短語,“無X”屬動賓類短語,組配規則為[無[X]N(P)]VP,如“無顯著差異”,這一點古今一致。
當“無”作詞內成分時,與“不”一樣,也有一類詞是由古代漢語中的短語“粘合”而來,例如“無妨、無事、無賴、無從”。在這些詞中,“無”同其后的語素語義關系已經變得十分模糊,詞性也都發生了轉移,是詞匯化的結果(有些詞中還涉及語法化)。
除此之外,我們根據組配成分和所構詞的語法性質、所構詞產生時間,以及詞內部的語義關系等因素,可以將余下“無”構成的詞分為兩大類:
一類詞同樣源于古代漢語,成詞后語義關系仍很明晰,詞性也沒有變化,帶有很強的書面語特征,同“無”結合的詞根是名詞性或動詞性的,即[無[X]N/V]V,如:無+邊(N素)→無邊(V)、無+度(N素)→無度(V)、無+眠(V素)→無眠(V)。
另一類詞則是后起的,或者雖然在古代漢語中也有對應的短語形式,但其現在的詞義通常被認為是受英語影響產生的,此時同“無”結合的詞根基本都是名詞性的,偶爾是動詞性的,例如“無軌(電車)、無照(駕駛)、無條件(投降)、無記名(投票)”等。
雖然這兩類詞中的“無”都表示存在否定,內部語義關系也都很明晰,但除了產生和來源上的區別外,它們在語義和句法上也都表現出很大的差異:“無軌”類一般會有對應的“(有)X”形式,“無X”的作用是為其后的中心語分類,只能作修飾性成分,如“無軌電車-有軌電車”,“無邊”類詞則沒有對應的肯定形式,以“無邊的大海”為例,“無邊”并非與“有邊”相對、為“大海”分類,而是用來描述“大海”浩瀚無垠的狀態,“無邊”除了作定語外,也可作謂語,如“大海無邊”。
“非”在古代漢語中作否定詞時用于判斷句,否定的是主語和“非”后成分的關系。但是對于“非”的性質,學界卻有不同看法,一派認為它是否定副詞,以王力(1962/1999:247,267)為代表;另一派認為它是系詞,以呂叔湘(1956/1982: 237)為代表。本文不討論古漢語中“非”的用法,只具體分析其在現代漢語中的分布。
本章開頭我們已經提到,現代漢語中的“非”作前加否定成分時只在一些仿古習語(如“非誠勿擾、非你莫屬”)或固定結構“非X 不Y”中具有一定的句法特征①現代漢語中的“非X 不Y”(包括“非X 不可”等變式)格式從古代漢語發展而來,“非”在其中表示否定的情況(如“這件事非他不能勝任”)并不常用(主要是書面語),更多的是作為肯定性情態副詞(尤其是“非X 不可”格式,如“他非去討個說法不可”)。關于“非X 不Y”(包括“非X 不可”、“非X”)中的“非”從否定副詞到肯定性情態副詞的發展,學界已有討論(邵敬敏,1988;郭攀,1999;洪波,董正存,2004;董正存,2006),限于篇幅限制,我們這里就不再展開。,更多的是用于構詞。從其所構詞來看,大多數雙音節詞都源于古漢語中短語的“粘合”構詞,例如“非常、非獨、非徒、非但”等②現代漢語有些“非X”類詞表面上看上去“非”也表示否定,例如“非法、非分”,但實際上它們在古代漢語中作短語時“非”應為動詞“違背、不合”意,我們把這類詞排除在外。。
余下的語義關系仍然較為明晰的詞中,根據“非”所結合成分的語法層級和語法性質,以及所構詞的詞性,具體可分為以下幾類:“非”附加在單音節語素之前(主要是形容詞性),所構詞為形容詞性,即[非[X]Mns.A.]A.,例如“非凡”;“非”附加在雙音節及以上的名詞或名詞性短語之前時,所構詞的性質與“非”后的中心詞一致,仍為名詞,例如“非會員、非金屬、非家庭成員”;“非”附加在形容詞或區別詞及相應的短語之前時,所構詞表現為區別詞性,只能作定語,有些可以作狀語,例如“非正式(會談)、非公益性(捐贈)、非教科書式的(愛情)”。總體來說,這三類“非X”詞,前加“非”后整詞的性質與中心詞X 還是保持一致的。
“零”在現代漢語中表示否定的用法產生時間不久,目前只能用于構詞,表示所結合成分的數量或消長為零值。
與“不、無、非”相比,“零”在表示否定時構詞有幾點不同:
①“零”的所構詞都是后起的,內部語義關系均十分明晰,不存在粘合現象。
②“零”通過否定量來表示否定,“不、無、非”則是直接否定所結合的對象。
③“零”構詞時有語體要求,據張誼生(2003)統計,“零”在“新聞語體中出現頻率較高”。我們在國家語委語料庫中僅檢索到“零增長”1 例構詞,而在新聞語料為主的DCC 語料庫中則檢索到了169 例“零”的所構詞。
當“零”附加在名詞、形容詞或短語之前時,所構詞的性質與“零”后的中心(head)一致,即 [零[X]N(P)/A(P)]N/A,例如:零 + 風險(N)→零風險(N),零+安全事故(NP)→零安全事故 (N),零 + 懈怠 (A.) → 零懈怠(A),零+不合格(AP)→零不合格(A)。
當“零”同動詞以及動詞性短語X 結合時,所構詞仍為動詞性,但是已經發生了指稱化,這在句法上表現為所構詞動詞性語法功能的脫落和名詞性語法功能的增加,具體來說反映在四個方面①關于“零”具有指稱化作用的原理和原因可參見張未然(2016)。:
a.X 為及物動詞時,“零X”為不及物動詞,如“*零容忍貧窮”“*零排放二氧化碳”;
b.X 本身可帶時量補語的,所構詞不可帶時量補語,如“*零等待半個小時”;
c.X 可帶“了、著、過”的,所構詞不可帶“了、著、過”,如“*零感染了肺炎”;
d.“零[X]V.”可以充當主語或賓語,并且可以用“什么”提問,例如“完全實現了污水、污泥和其他廢棄物的零排放”,可以提問:“實現了什么?”
可能一般會認為“零[X]V”不能接“了、著、過”也有語義方面的原因,因為“零[X]V”本身就是對動詞X 的否定,所以X 就不存在時體的變化了。但那樣的話,也應該可以允許“零[X]V”有使役的動詞用法,然而這樣的例子并不成立,試比較:
?我們技術革新使上世紀的一所化工廠零排放了。VS.我們的技術革新使上世紀的一所化工廠實現了零排放。
這說明,“零[X]V”此時的動詞性已經很弱了。另外,我們還可以用結構助詞“的”來測試“零[X]V”的指稱性,如“為最高法‘一以貫之的零容忍’點贊”(《中國婦女報》,2019.07.26),“零[X]V”在句中處于句法NP 的位置上。
以上我們分析了“不、無、非、零”在不同層面的分布情況,總結見表1。

表1:“不、無、非、零”的分布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不、無、非、零”構成詞和短語時在可組配成分的語法性質上存在相似性,但同樣是和名詞性成分結合,為什么我們可以說“無脊椎動物”,不能說“*零脊椎動物”,可以說“非成員”,不能說“不成員”?
這就促使我們深入各類組配成分的內部,從語義的角度考察這些前加否定成分對其組配成分的選擇限制,以發現它們傾向或者排斥同哪一類有著特定語義特征的詞結合。鑒于四個前加否定成分在所屬層級的不一致性(詞內成分/否定詞) 和所具派生性的內部不同質性(heterogeneous),我們這里從方便比較的角度,著重考察它們作詞內否定成分且有派生性時對可結合成分的選擇限制①我們這里只考察詞內否定前加成分具有派生性時對可結合成分的選擇限制,即我們將不具有形態派生性的“無邊、無眠、非凡、非法”等詞排除在外,原因是具有形態派生性的詞內否定前加成分構詞時對可結合成分的語義選擇限制較為整齊,而“無邊、無眠、非凡、非法”等詞都是從古代漢語詞匯化而來的,是一個個產生,而不是批量形成的。。
同樣是表示否定,兩個概念之間可能是非此即彼的關系,也可能允許有一個或一個以上的中介概念,我們一般把前者稱為互補對立,后者稱為極性對立。當“不、無、非、零”用作詞內否定成分且有派生性時,“不”表示極性對立關系,“無、非、零”表示的則是互補對立關系。
有派生性的“不X”和X 表示兩個極性對立的概念,中間往往有一個中介概念,反映在句法上,表現為“不X”可以被程度副詞修飾,也可以有比較等級。例如“很/太不規則”“很/太不道德”。此外“不人道、不民主、不科學、不名譽”等,也都可以受程度副詞“很、太、挺、極、十分、非常、有點兒”等修飾。
此外,在這一類例子中,“不X”中的“不”實際上是帶有謂詞性的,相當于“不符合/遵守”,預設X 蘊涵一種規律、規則或制度。“*不資本”“*不思想”這樣的組合之所以無法成立,就是因為X(資本,思想)不直接蘊涵規律、規則或制度等義。由此,我們認為“不”和其隱含的謂詞(Pred.)是合取的關系,“X”是它們的論元(e),一般可解讀為“規律、規則或制度”。
因此X 為名詞性時,“不X”表達式可以形式化為:不XN=(Neg.∩Pred.(e));(Neg.=極性對立),(Pred.= 符合/遵守),該形式也可以轉寫為:不XN=(Neg.(Pred.(e)))。Neg.(極性對立)在“不X”式中是常項,Pred.是變項。但這個變項并非毫無制約,在“不X”式中它是和“極性對立”義進行搭配的。
在表示互補對立的“無、非、零”中,“無”表示對于存在的否定,當“無”同名詞性成分結合時,它們凸顯的是自身的品質(quality)特征。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有量名詞和無量名詞均可與“無”結合:
(1)在古生代和中生代的海洋里,還生活著兩類很重要的無脊椎動物。(語委)
(2)她穿一件墨綠色無領連袖金絲絨的低腰裙。(語委)
(3)無性生殖則是用低等生物生殖方式來繁殖高等動物。(語委)
(4)河南省社旗縣數萬畝無公害蘿卜喜獲豐收,卻面臨著嚴重滯銷。(DCC)
以上4 例,同“無”結合的“脊椎”和“領(領子)”都是有量的具體事物,“性”和“公害”則是表性質的無量名詞(不能和數量詞結合),表明“無”在構詞時對所結合成分是否具有量特征是沒有要求的。
“無”凸顯品質的另一個方面的表現是,當結合成分為具體的有量名詞時,“無”也并不強調數量,而僅強調該事物的不存在。在例(1)中,雖然“脊椎”是具體的有量名詞,但在“無脊椎動物”中“脊椎”是作為一類事物存在的,“無脊椎”的作用是為“動物”分類,不強調其有量的特征。
“無”同動詞性成分結合構詞時表示的該動作行為沒有發生,此時是將該動作行為看作一個整體,并不凸顯它的量特征,如“無記名(投票)”,強調的是“記名”這個行為動作沒有發生,至于其中的量特征,如該動作重復了幾次、持續了多長時間,并不是被凸顯的對象。
根據以上分析,我們可得出“無X”的語義表達式:無 X =(Neg.(Pred.(e)∪(e,t)));(Neg.=互補對立),(Pred.= 存在)。和“不X”一樣,在“無X”中Neg.(互補對立)是常項,Pred.是變項。Pred.在“無X”式中是和“品質”義進行搭配的。
同“非”結合的名詞性成分多表類指,如:
(5)各級黨組織及黨員、領導班子及成員,甚至民營企業管理人員、非黨員干部、普通群眾也積極參與進來。(DCC)
(6)行業配置上,該基金集中配置于金屬、非金屬,采掘業等強周期型行業。(DCC)
(7)“崔老師,您的研究成果對于非低溫條件下的電子特性的研究是不是也有作用?”(DCC)
以上三例中的“非黨員”“非金屬”“非低溫”代表常同“非”結合的三種語義類型:“黨員”表示一類人,[+有生命];“金屬”表示具體事物,[—有生命];“低溫”表示的則是抽象概念。類似的例子還有“非成員國、非碘鹽、非公有制(企業)、非公務員、非海歸、非會員、非貨幣”等。
這些X 為名詞的例子中,我們注意到“非+N”和N 之間的關系建立在N 的某種屬性上,也就是說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上位義(hyperonym),如“非成員國”和“成員國”具有共同的上位義“國家”,“非金屬”和“金屬”有共同的上位義“材料(material)”。因此,“非+N”的生成首先是建立在和N上位義存在的基礎上的,否則“非+N”無法生成,如“*非書/非書籍”“*非容器”等。
當X 為非類指成分時,“非 +X非類指”不成立。例如“非”不能附加在人稱代詞或專有名詞前構詞,如“*非我、*非你、*非長江、*非馬來西亞、*非毛澤東”等都不成立。
當“非”同形容詞性成分結合時,它們大多屬于非謂形容詞即區別詞,所構詞只能作定語,有時可作狀語,作用在于為中心語分類,如:
(8)在今年中國車市增速明顯放緩、競爭品牌采用大幅降價等非常規手段的環境中,奧迪取得如此優異成績尤為可貴。(DCC)
(9)運動員或進行體育鍛煉的人在運動中或運動后24 小時內發生的非創傷性意外死亡,稱之為運動性猝死。(DCC)
(10)那枚蓋了郵戳、文革期間非正式發行的8 分郵票,在經過了十幾次加價之后,被特地從遼寧錦州趕來、自稱有10 年郵齡的趙復興以13100元拍得。(語委)
以上3 例中,前兩例中的“常規”“創傷性”均為區別詞,“非常規手段”區別于“常規手段”,語料庫中“非常規”的搭配還有“戰爭、敵人、油氣資源、操作、模式、措施”等;“非創傷性意外死亡”區別于“創傷性意外死亡”,可以同“非創傷性”搭配的名詞還有“檢查、截肢、神經系統疾病、長期保養項目”等。例(10)中的“正式”是性質形容詞,“非正式發行”區別于“正式發行”,語料庫中“非正式”的搭配還有“會議、記者、停火、談判、通話、課程、就業”等。另外,我們在網上檢索了“非+ 性質形容詞/語素”的其他例子,發現還有“非獨立(核算)、非空閑(狀態)、非標準(勞動關系)、非理想(條件)、非原始(憑證)”等。
事實上,同“非+N”和N 一樣,“非+A+N”和“A+N”也兼有一個上位義(hyperonym),該上位義由N。表示,不過它在構造“非+A+N”的過程中并不起約束作用,起約束作用的還是A的類屬特征。
從能加“非”的形容詞來看,它們多是類屬形容詞(classifying adjectives),能夠起到分類的作用,并且其相反的概念未詞匯化,存在詞匯空缺(lexical gap),其他表示品質(quality)的形容詞,如果其相反的概念已經詞匯化了,存在一個專門的反義詞的話,就不能加“非”。例如我們之所以不能說“*非漂亮”,就是因為已經存在一個漂亮的反義詞“丑陋”。
另外,“非”也具有“詞匯重組”的功能。“常規戰爭”(A+N)是一個固定短語,一般不說“常規的戰爭”,而當加上“非”后,“非常規的戰爭”就成立了,如“這次非常規的戰爭,我們唯一的敵人,就是病毒”(google)。這應該是“非”的派生功能在起作用,由于它的派生性,A 與它組合在一起后就成為詞,“非+A”成為詞單位后,勢必使“A+N”的組合關系多樣化,如“非常規的方式”“非常規的經典之作”“非常規的餐廳設置方案”。這也是我們認為“非”是“A”的派生性前加否定成分,而不是“A+N”的派生性前加成分的基礎。
不論是表類指的名詞,還是表類屬的形容詞和區別詞,都與某種范疇(category)密切相關,這說明,“非”在構詞時更傾向于同語義上表示范疇的成分結合。需要強調一點,無論是“非金屬”(“非N”),還是“非智能”(“非A”)都是在從詞法層面操作的(除“非凡、非法”等),都是詞單位,其中的“非”具有派生性,也就是說,雖然“非”在語義中的分類性質使它具有一定的“謂詞性”,但在現代漢語中,“非”并不能單獨作謂語使用,因此嚴格地來說,“非”此時不具有句法功能。
至此,我們可以用以下語義表達式來說明“非 X”的生成模式:非 X =(Neg.(Pred.(e)),Neg.(Pred.(e)∩ e= ?);(Neg.=互補對立),(Pred.=類分)。其中Neg.還是常項,Pred.是變項。Pred.的“類分”義在“非X”式中是和“范疇”義相搭配的。
從是否具備量特征這一標準來看,同“零”結合的名詞性成分大多屬于有量名詞或者無量名詞中含有數量概念的,如:
(11)讓人眼睛一亮的還不止于此,今年春晚首次實行“零廣告”,再技巧的廣告植入也決不允許。(DCC)
(12)核電安全是核能發展的關鍵,“零風險”是當下人們最關心的問題。(DCC)
(13)嚴格落實禁種鏟毒工作責任制,力爭“零種植”,確保“零產量”。(DCC)
例(11)(12)中的“廣告”和“風險”均屬有量名詞,前者表具體事物,后者表抽象概念,同“零”結合后表示量的取值為零;例(13)中的“產量”則是無量名詞中含有數量概念的,“零產量”指的是產量為零。類似的例子還有“零安全事故、零非法移民、零廢棄物、零積案、零漏洞、零缺陷、零隱患、零基礎、零高度”等,后一類詞的詞基常常以“V+量化類后綴(如‘率、度、量’等)”的形式出現,如“零入學率、零容忍度、零排放量”等。
若名詞不帶有數量特征,不能附加在“零”后。王惠、朱雪峰(2000)所列無量名詞中不帶有數量概念的:反義復合詞、指稱全體的名詞以及某個唯一事物的名詞,都不能同“零”結合,如“*零大小、*零成敗、*零全局、*零公眾、*零故居、*零老天”都不成立。可數的專有名詞由于具有唯一性,也無所謂數量的多少,同樣也不能同“零”結合,如“*零長江、*零毛澤東、*零美國”。
與名詞具有數量特征相似,同“零”結合的動詞性成分大都屬于非定量動詞。非定量動詞前后可以自由地加上數量成分,比如其后的賓語可以自由地刪減數量成分,可以加各種結果補語等(石毓智,2001:29),如:
(14)(新聞標題)開發網絡辦案系統確保案件“零超期”(DCC)
(15) 4.2 萬戶零就業家庭實現一人以上就業,城鎮登記失業率降至3.18%。(DCC)
(16)而且公測顯示,這湖里70 多種水產品全部“零減產”。(DCC)
以上各例同“零”結合的動詞都屬于非定量動詞,我們可以說“超期了三天”“就業了一萬人”“減產了1000 斤”等。還需要指出的是,和“零”結合的動詞通常都表達事件義,而它們從事件的角度上是可數的,如我們可以說“兩次超期”“三次減產”等。這也奠定了它們形成“零XV”的基礎,“零XV”指的是發生某事件的基數為零。類似的例子還有“零容忍、零傳播、零發生、零出資、零爆炸”等。
據此,“零X”的語義表達式可歸納為:零X =(Neg(.Pred(.(e),(e,t))));(Neg.=互補對立),(Pred.=增/減),(e=quant.量化)。在“零X”中Pred.是變項,表“增加”或“減少”義,它和常項Neg.組合起來而得到“零”義,它們的論元可以是名詞性的(e),也可以是動詞性的(e,t),但必須是可量化的。
至此,我們對比了有派生性的“不、非、無、零”構詞時對其組配成分的選擇限制差異,這是它們能夠在漢語詞匯系統中共存的原因。這種選擇限制差異由多個因素造成,最主要的是受古漢語詞義和現代漢語詞根義的影響,派生性的產生是詞匯意義減弱、語法意義增強的過程,從歷時角度看,也是一種語法化的過程。除此之外,“不、非、無、零”構詞時選擇限制差異的形成原因可能還包括英語對應詞綴或類詞綴的影響(如“非”-non,“零”-zero)、漢語構詞的類推機制等,由于篇幅限制,我們不再贅述。此外,我們的分析結果還說明“不、非、無、零”都具有常項“Neg.(否定)”的義素,它們也都具有或隱或顯的謂詞(Pred.)義素,其特征為變項。該謂詞變項在“不X、非X、無X、零X”中表現各異,因此可結合的X 也各不相同,組合后的語義自然也有差異。
以上我們討論了前加否定成分在結構和語義上的分布差異和選擇限制,涉及到了它們的派生性問題,可以發現“不、非、零、無”構詞時無論是在結構還是語義上都有很多不同之處,雖然我們將它們統稱為前加否定成分,但是它們的性質實際上也是有差異的。本部分將重點談一談否定前加成分的語法性質的判定標準。
我們認為,想要判定一個前加否定成分的語法性質,需要從形態、句法和語義三個方面綜合考慮①這些標準也參考了一些有關類詞綴的跨語言研究(Amiot,2008;Dal et al.,2007)。為了敘述更清晰,下文我們把詞根成分稱為“R”(root),把前/后加成分寫作“A”。:
(1)形態標準:R 只能是詞以下的單位(1’),還是也可以是短語(1’’)。我們可以通過這條標準區分出詞綴和類詞綴。詞綴只能附加在詞及以下的單位上(標準1’),如“車子、傻子”,但“*桌與椅子、*玻璃門子”。類詞綴則不僅可以附加在詞及以下的單位上,如“港式、立式;開放式、便攜式”,也可以附加在短語上(標準1’’),如“雙向擴散式、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等。另外,詞根和單音節詞也都可以和短語結合如“兒童游泳池”中的“池”、“小瓷茶壺”中的“小”。
(2)句法標準:構成的語言形式內部不允許句法操作。根據“詞匯完整性假設”(Lexical Integrity Hypothesis),句法規則是無法影響到或適用于詞語內部的,所以如果在新結合單位的內部允許句法操作(如刪除、添加等),就說明該單位是短語而非詞。這一標準可以幫助我們區分出類詞綴和單音節詞。例如我們之所以說“軟指標”中的“軟”是類詞綴,而“軟面包”中的“軟”是單音節詞,除了語義上的原因之外,還因為“軟指標”不允許插入“的”,“*軟的指標”不成立,“軟面包”則允許插入“的”,“軟的面包”成立。
(3)語義標準:語義獨特性,指A 作為附加成分和A 作為獨立形式的語義不同,這一標準可以幫助我們區別詞綴/類詞綴和詞根。以“研究生、旁聽生、自費生”中的“生”為例,有學者認為它屬于類詞綴,但實際上此時“生”仍然表示“學生”,與它在“師生”(并列式復合詞)中的意義并無差別,所以“生”此時是詞根。類詞綴的語義獨特性有時并不十分明顯,僅表現為語義的偏離,具體來說就是指A 作為附加成分同A 作為獨立形式的語義有擴充或縮減,我們將其作為標準(3)的變體(3’),如類詞綴“非”與詞根“非”的意義差異就屬于語義的偏離。
我們在判定某一成分是詞綴、類詞綴、詞根還是單音節詞時,需要將以上三條標準綜合起來:
同時滿足標準(1’)(2)(3)的,是詞綴;同時滿足標準(1’’)(2)(3)/(3’)的,是類詞綴;
滿足 (1’’)(2),不滿足 (3) 的,是詞根;
只滿足(1’’),不滿足(2)(3)的,是單音節詞。
根據以上標準,前加否定成分中“不”和“無”構成短語時是單音節詞(“非、零”不可構成短語),例如“無法律保障”中間允許插入定語,如“無切實的法律保障”,“不喜歡”中間允許插入狀語,如“不十分喜歡”等;而當“不、非、無、零”作詞內成分構詞時,它們的性質就有差異了。
“零”作詞內前加成分時,可構成“零廣告、零污染、零爆炸、零安全事故”等詞,它們具有如下特點:第一,以三音節為主,也可能是三音節以上(同短語結合時);第二,語義透明度普遍較高,且“零”和結合成分間不允許句法操作;第三,“零”此時表示所結合成分的數量為零值,這一意義不像“零”的其他義項那么“實在”,已經發生了類化。同時,[零[X]N.]N.類詞還可以在句子中作謂語,如在句子“國慶節讓天安門廣場零垃圾”中,如果去掉“零”句子不成立。這說明,“零X”在語義上相當于“BECOME+ZERO+X”,“零”隱含著動詞性質。在語料中,“零X”前面常常會有引入行為事件的動詞“實行”、“做到”,這說明了“零”在構詞中的語法特性,也是前加成分“零-”和數詞“零”的不同之處。綜上,“零”符合以上所列標準(1’’)(2)(3),是類詞綴。
在“非”構成的三類詞中,“非凡”和“非金屬、非正式”的“非”并不相同:“非金屬、非正式”是對“金屬”這一范疇或“正式”這一性質的直接否定,而“非凡”在“不平凡”的意義之外,還有著“超過一般”的積極意義;“非凡”由古代漢語中的短語詞匯化而來,只不過它的內部語義關系仍很明晰,“非金屬、非正式”的產生時間較晚,通常是批量形成的,而且此時“非”的功能為表類屬,即它把“非+X”同“X”對立起來,分門別類,這是“非”產生派生性的基礎。因此,“非凡”的“非”(當然還有其他由古代漢語中的短語粘合而來的詞中的“非”,如“非常”)是詞根,“非金屬、非正式”中的“非”則是類詞綴。
“無”構詞時的情況表面看起來與“非”類似,既有“無邊、無補、無害”等詞匯化形成的詞,又有諸如“無軌(電車)、無照(駕駛)”這樣的詞,后一類“無”也有了一定的派生性。但是這種派生性的程度還不高,此時“無”跟動詞“沒有”在語義上還有明顯的聯系。所以,我們認為“無邊”類詞(也包括“無妨”等古漢語中短語粘合而成的詞)中的“無”是詞根,而“無軌”中的“無”開始向類詞綴發展。
“不”的情況略有不同。由古代漢語中的短語詞匯化而來的詞,不論其內部語義關系是否明晰,其中的“不”都是詞根。“不道德、不科學、不名譽”等三字詞表面看起來不同,后者形成時間較晚,且有一定程度的派生性(雖然派生性程度很低),從這一角度出發,此時的“不”有成為類詞綴的潛力①呂叔湘(1979:48)、趙元任(1979:112)、馬慶株(1995)、曾立英(2008)都將其算作類詞綴。,只不過此時“不”的能產性很低,仍然帶有很強的詞根性質。
關于詞匯結構和句法結構的關系,經常被提及的一種說法是“今天的詞法是昨天的句法”(Givón,1971),本文的研究強調的是,如果說句法結構是規整的,詞匯結構則常常有不同層次。共時層面的詞匯系統是不同時代的句法和詞法在某一橫截面上的投影,就像本文所研究的前加否定成分“不、非、無、零”那樣,同樣是構詞,它們不僅存在組間差異,構詞內部也并非勻質的,不僅涉及句法結構的詞匯化,也涉及詞法構詞的問題(或稱詞法結構詞匯化,可參見施春宏(2017))。我們的研究不僅打通了句法層面和詞匯層面,更深入到每個前加否定成分的內部,以現代漢語為出發點,厘清了它們構詞時歷時和共時層面的內部差異。
漢語同所有語言一樣,一直處在發展和變化過程中。本文分析的前加否定成分“不、非、無、零”正是這個過程的具體表現。它們雖然都具有“前加”和“否定”以及隱含謂詞的共同屬性,但其構詞模式卻由于謂詞的變項以及其對論元的選擇不同而顯得各有區別。對這些模式的描述和分析不僅能幫助我們了解各類前加否定成分在語言中的運用,也有助于構建漢語類詞綴發展軌跡的預測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