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瀾
(中國計量大學人文與外語學院,浙江杭州 310016)
《法言·脩身》曰:智,燭也。《韓非子·顯學》曰:智,性也。《淮南子·俶真》曰:智者,心之府也。從中國先秦典籍的記載中可以看出,當時的“智”與“慧”是不分的,都有智慧之義。而到了漢代,在中國第一部系統地分析漢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書《說文解字》中,“智”與“慧”的解釋有了很大區別,:“詞也。從口從矢。陟離切”為‘智’,與口相關;“儇也。從心彗聲。胡桂切”為‘慧’,與心相關。在佛教經典中,“智”與“慧”同樣也有著不同的意義。
在丁福保先生參考日本真宗大谷派學僧織田得能著作《織田佛學大辭典》而成的《佛學大詞典》中有言“梵語若那J? & amacron;na,譯曰智。般若Praj? & amacron;,譯曰慧。決斷曰智,簡擇曰慧。又知俗諦曰智,照真諦曰慧。通為一也。”明白一切事相叫做智、了解一切事理叫做慧。“智”是知識,與口有關,與語言有關。語言為相,而佛教講究破相。佛教中又有“宗通”與“說通”的說法,《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三云:“佛告大慧:一切聲聞、緣覺、菩薩有二種通相,謂宗通及說通。大慧!宗通者,謂緣自得勝進相,遠離言說文字妄想,趣無漏界自覺地自相;遠離一切虛妄覺想,降伏一切外道眾魔,緣自覺趣光明暉發,是名宗通相。云何說通相?謂說九部種種教法,離異、不異、有、無等相,以巧方便,隨順眾生,如應說法,令得度脫,是名說通相。”①大正藏(第16卷)[Z].499.所謂的“說通”是以言說文字為方便工具為眾生說法,以語言文字解說佛教的根本旨趣,而“宗通”便為遠離言說文字、遠離思維活動的自覺內證,通過這種自我內證而體悟佛教的根本旨趣。從本質上看,對“說通”與“宗通”區別的闡述實質上則是對“心”與“言”關系的分析。總而言之,在佛教中,“慧”從“心”,重體悟,是比“智”更高級的存在,這一點在教外別傳的禪宗修行中體現的更明顯。
“心”,眾生個體的心靈、精神,是最高主體性。禪宗講的“心”是指心性,即佛心、佛性。禪宗認為心靈的傳遞、接受、體驗是非言說性的,是超越語言的。禪師們在認識到語言作為意識加工后的產物,其與客觀事物、情景存在差異的局限性后,他們在語言的使用上,也主張“空性”,反對靠語言來界定佛法。諸佛出世,假設言詮。祖師西來,不掛唇吻”②(宋)惠泉.黃龍慧南禪師語錄[A].大正藏:四十七冊[C].在禪宗看來,真正的佛法不在于說教、不在于文字,語言并不具備全面準確地反映客觀世界的能力,無法展現現實生命世界的生動、立體與無限。因此,人們對體驗的認識才是把握真理的能力,動用所有的感官以及思維才能夠實現對佛理的領悟。所以,禪宗提出許多關于文字與佛法不相關的話,如“云何是法?法者心法。心法無形,通貫十方,目前現用,人信不及,便乃認名認句,向文字中求取意度,與佛法天地懸隔。”③(明)瞿汝稷.指月錄[A].卍續藏:一四三冊[C].、“如愚見指月,觀指不觀月。計著名字者,不見我真實。”④楞伽經[A].大正藏:十六冊[C].等等。
據《無門關》載,在一次靈鷲山的說法會上,釋迦牟尼于座上,手拈鮮花默然不語,眾人都驚慌失措,不知其意。惟有摩訶迦葉會心微笑,于是釋迦牟尼當即表示,要把正法傳授給他,這便是所謂的“拈花微笑”。“拈花微笑”公案為中國禪師的創作,歷來都被視為是以“以心傳心”方式傳授正法的典范,具有典型意義。“以心傳心,不立文字”作為禪宗法法相傳之內核,體現出了禪宗獨特的智慧。而六祖慧能作為祖師,其《壇經》就“不立文字”終極真理的演繹堪稱圓滿。“不立文字”,正是要打破文字對禪意、對佛性的傷害。超越文字以圖通過“不說”之“說”來實現對心靈本性的追求與神會,實現更高層次的求智慧選擇。
“智”就是一般的知識道理,“慧”是深層次根本的覺悟。文字越多,越追求文字表面的知識,容易陷入知識中從而忽視修行和體悟,導致求慧之路困難重重。慧能說:“若大乘者,聞說《金剛經》,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惠觀照,不假文字。”⑤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2卷,第4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3.“智惠”即智慧。慧能認為,人的本性具有般若智慧,禪悟是自我的般若智慧觀照,是不假文字的。這是說,個體的內在智慧活動,心開悟解,不是知識的增長,而是心靈的直接體悟,是與文字無關的。文字上造成理解上的差異將阻礙心的直接體悟。這種“自證自悟”關鍵在人心。只有人心靈驗,才能成就佛果。只有通過意會的方式才能夠加強心對萬物的靈敏度,從而與世界產生更加深刻的聯系,體察的生命本真、純凈的狀態。
禪宗對語言的局限性的認識甚為深刻,要求超越語言,但這種超越并不在語言之外,“言為心聲”,語言是心靈內容及其狀態的標志,因此,“不立”并不是要放棄文字,不是要摒棄邏輯思維,而是“破”。道雖然不能以來言語去形容,但是言語卻可以用來顯道,可以用來查看內心,這也與禪宗的修行方式有著最直接的聯系。禪宗的修行強調的時候內心的感驗,他們認為只有在身體力行才能充分調動修行者的悟道能力,使修行普及到日常生活當中。“竊以佛祖之道,雖非文字語言所及,而發揚流布,必有所假而后明。譬如以手指月,手之與月初不相干。然知手之所指,則知月之所在。是以一大藏教,以世標準,于今賴之”①(宋)雪峰蘊聞.大慧普覺禪師語錄[A].大正藏第四十七冊[C].月是能夠因指而被看見的,佛教經典也猶如指月之指不可少一般,總得來說,語言是可以依賴的,要做的是從語言內部突破語言的限制,突破對經論的執著,讓在語言中失去的還要在語言中找回來。在這種論述不對語言進行過分依賴的主張中,我們也能看到禪宗對于言和意對立統一關系的辯證闡述。
為了打破定式思維,實現“慧”又不得不依賴于文字技巧這一“智”的層面。《壇經》作為中國僧人撰述的唯一被公認為“經”的佛典,語言特色豐富,如其詩歌化的禪詩偈語是《壇經》中最常出現的言說方式,用幾句簡單明了的對仗來表達明心見性的佛法意蘊;《壇經》中還大量運用了雙重否定的語言來闡釋實相般若之智,在肯定的同時給予否定,在否定的同時給予肯定,不直截了當的道破禪宗精妙之處,而是蘊含深意,“繞道說禪”,使人不執著與言語本身。一方面語言因“性空”而無實際意義可取,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性空”形成了以文字為禪法的“文字禪”。很多難以形容、不可詮釋的非直觀意境得到了有力的表達,沒有陷入文字,但體現出了一種活潑的禪意,此時,文字只是見心的載體,不是任何權威而是空性精神的存在。
《五燈會元》記載:予聞孔圣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又聞釋迦在靈山拈花,迦葉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付囑摩呵大迦葉。”二者用處不同,義則一也。由此觀之,一貫之理,以心傳心,千萬載間,綿綿不絕,其道學宗派,蓋自曾子一“唯”中來。佛法昭昭,歷幾千劫,闡揚宗風,源源相繼,其教外別傳,蓋自迦葉微笑中始。烏可歧而二哉?②(宋)普濟.五燈會元[M].北京:中華書局,1992.從可見的禪宗傳燈史上看,它幾乎百分之百依靠言傳,靠文記。惠能亦是通過“聞”《金剛經》而始悟,最后說法也大體借用言語來完成。從本質上,《壇經》是語言的成果,而語言作為一種表達的工具,是思想的外在表現形式,是領悟佛法的載體與橋梁。明末佛教四大師之一真可,非常重視語言文字的作用,認為慧能是“即心而傳文字語言”③紫柏老人集(卷14),[Z].錢塘許靈虛重刊本,1910.傳心與傳文字語言是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的,而獲得觀照般若,進而契會實相般若的前提與關鍵,便是通曉文字。
因此,“不立”強調的是心作為實踐理性的主體這一重要位置,針對的是一種死板、枯燥的學佛方式。“不離”強調的是人心對外部世界接觸時的自覺反省,針對的是極端的不用文字的矛盾主張。“不離”與“不立”是融會貫通的,是相互服務的,如果只看到了其中的矛盾而忽視兩者密切的關聯,就無法知曉禪宗語言的哲學意味以及其語言觀中所蘊含的般若智慧。
在中國,茶文化底蘊深厚,禪宗作為中國本土發展的教派自然也與茶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禪宗在唐代開始盛行,禪僧也常常以茶來悟禪,將茶融入佛法之中,以尋得佛理與人生的智慧。因此禪宗的發展促進了茶文化的進步,而茶也豐富和點綴了禪宗文化。
禪僧們不僅通過飲茶來提神醒腦,輔助日常的禪定入靜,還擅長用詩詞來記錄種茶、制茶、品茶的過程。禪宗的茶詩內容多樣,煮茶等活動都有涉及,如元代的《月澗禪師語錄》中有生動描寫禪僧投入摘春茶場景的詩篇,以此來展現自然和諧的生活禪,更體現一種別致的禪趣。而通過茶來喻禪,來進行對禪道的體悟更是展現出了特殊的文化魅力。茶成為了禪雖不可說,卻不得不說的一個重要載體。宋代著名詩僧惠洪,一生嗜茶,與茶有著深厚的佛緣,是以茶入詩的代表僧人。品茶不僅成為了惠洪交友的橋梁與品閑,更成為了他悟禪的手段。他將自己反對禪宗“不立文字”,倡導“文字禪”的主張帶進茶詩中,認為心之妙雖然不可以通過語言傳,但是可以通過語言來展現、顯發,從而進一步推動禪宗由“不立文字”到“不離文字”的方向發展。為了更好的實踐“不離文字”的理念,惠洪的茶詩有注重細節的典型特點,他用文字的形式展現茶具的精美、制茶的講究、茶葉的品質、飲茶的姿態……以《與客啜茶戲成》為例,惠洪寫道:“道人要我煮溫山,似識相如病里顏。金鼎浪翻螃蟹眼,玉歐絞刷鷓鴣斑。津津白乳沖眉上,拂拂清風產腋間。喚起晴窗春書夢,絕憐佳味少人攀。”④(宋)釋慧洪.注石門文字禪[M].北京:中華書局,2012.他通過精致的比喻展現茶器,煮茶沸騰時的熱氣吹到了臉上,更是生動展現了點茶的過程,并在最后寫下品茶的感受,將美的意境呈現出來,讓人回味無窮。在《誠心二上人見過》中惠洪展現了自己的尋佛悟禪之旅:“破夏來尋甘露滅,快人如對水晶輪。煙云掃盡詞傳意,知見不生情透塵。旋縛茅茨吞遠壑,偶臨檐隙見歸人。露芽便覺如浮雪,品坐同分一盞香。”⑤(宋)釋慧洪.注石門文字禪[M].北京:中華書局,2012.在修行的路途中涵養內心的純凈,與禪友相遇后一同品味這悠悠茶香,而杯中不僅有茶香更有真性真情,這便是茶道與禪道的“平常心”境界。
茶是惠洪生活中的伴侶,也是他精神上的一個依托。將茶中的智慧與“文字禪”結合起來,突出茶心禪味,告訴人們要發自內心的體悟禪學思想。從茶詩中可以看出,惠洪強調運用語言來展現悟道的程度本質上與“不立文字”擺脫語言對心束縛的“初心”是一致的,茶禪之道以“文”顯,以“心”悟。
禪宗語言上主張“不立文字”的同時,又常常“不離文字”,而不立跟不離實質上為一個動態互補的過程。一方面教外別傳,以心傳心的禪宗特色決定了禪宗不能太依賴于文字的俗諦和方便法。另一方面,隨著禪宗的發展,禪宗底層平民百姓的信眾群體規模逐步擴大也使得禪宗心傳如果沒有具體形式很可能會流于執悟。所以禪宗強調要區分求慧的種種語言文字的手段和形式,不能執于定式思維和形式,而忽略了求慧的根本目的。語言有相,但即文字而離文字,或者說即文字空相而入文字空相,是對語言指心的智慧態度。
關系密切的茶文化也參與到了禪宗語言文字和心悟之間矛盾與關聯的探討中,總的來說,禪宗語言的特征是與其求慧的修行目的是密切相關的,這種語言文字的手段只是形式不同,不立文字也好,不離文字也好,都是為了更好的實現追求“慧”的目的。禪茶一味,茶與禪通過語言文字在精神層面達到了一個真正的融合,對心體作用的強調通過踐行“文字禪”的活動體現在了茶文化之中,讓人們更深刻地感受到禪宗對語言最本質的態度,即讓人們不執著與文字,以心印心來體悟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