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茉琳
“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撫慰。”特魯多醫生的這句話揭示了現代醫學能力有限的真相,也昭示了現代醫生應該以人文關懷貫穿醫療過程始終的大愛精神,正是因為現代科學以及現代醫學都是有限的,才更應該以人文關懷去彌補、去溝通,而作為患者,同樣應該理解醫學的有限性,整個社會面對醫生群體,相較于贊美,也許他們更需要理解。
2020年春節,一部紀錄片《中國醫生》悄然熱播,豆瓣評分保持9.3分的高分。雖然此前已經有《生門》《人間世》等相關題材引起人們注意,可是2020年春節正趕上新冠疫情暴發,醫護群體本身備受關注,作為國內首部以醫護群體為主角的大型醫療紀錄片,《中國醫生》自然獲得了更多收視、關注與討論。當然,排除推動觀眾觀影的社會環境,紀錄片本身的高素質也為其迎來了好口碑?!吨袊t生》的攝制組用了一年的時間,在全國各地挑選了六家大型三甲醫院,鏡頭素材3000多分鐘,最終在其中選取了最具代表性的科室、醫護人員、患者、以及救治場景剪輯成九集。整部紀錄片不擺拍、不渲染,只是真實呈現一個個醫患故事,但觀眾看得波瀾起伏,從中找到了溫情、責任、矛盾與希望。聚焦的是這幾年備受關注又備受爭議甚至常被傷害的醫生群體、醫療系統,展示的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救死扶傷的醫護團隊,呈現的是人人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與悲歡離合。
在過去的近十年時間,得到了國家紀錄片產業政策的扶持,我國紀錄片發展迅速。從國家出臺的各項政策,各地播放平臺的擴容,播放時間的增加,整體中國紀錄片市場正在全面發展,觀眾群體不斷擴大,創作隊伍日益加強,科學技術的進步加持影視技術的發展,紀錄片的探索空間日益廣泛,浩瀚宇宙是向外探索,人心奧妙則是向內挖掘,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這幾年國內收獲了許多優秀的紀錄片。同時,人們也發現這幾年的紀錄片慢慢開始把鏡頭深入到生活的隱蔽處,在普通人生、平凡生活中記錄歷史,人們正在拋開追求歷史命運中的個人主義與英雄主義情結,轉為將考察普通事物與人物作為歷史研究的核心任務。張愛玲說“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除了歷史中波詭云譎、生活中激動人心的時刻,更多時候在冷清不為人知的地方埋伏著人們的命運曲線?!吨袊t生》正是如此,醫院中“生、病、死”是常態,這樣的紀錄片注定是真實的、殘忍的,同時也是日常的、瑣碎的、無奈的。
人們不難發現關于醫生這個職業,故事片多而紀錄片少,這兩三年才陸續出現了《人間世》《中國醫生》等相關題材的紀錄片。人們更愿意接受故事片的原因也許是故事片能和真正的“病”“痛”“死”保持距離。影視劇不管做得多么真實、多么殘忍,觀眾感覺難受得喘不過氣了,還可以安慰自己“這是假的,這只是效果”,作為觀眾,我們可以在故事里經歷生老病死,我們可以在韓劇里每天失戀一百次也只是情緒體操不至于傷筋動骨,因為,那只是“娛樂”。而紀錄片并非如此,雖然也是屏幕那一頭的故事,鏡頭經過了導演的選擇與剪輯,但那些病、那些痛、那些生死卻是真實的;醫生的疲憊、無力與無奈,患者的痛苦、無助與傷心也都是不容回避的,鏡頭前的鮮血不是道具血漿包,這種觀影體驗對觀眾是一種挑戰,也會帶來情感壓力與道德壓力。
作為一部圍繞醫護工作者的紀錄片,既要考慮真實呈現的需求,又要考慮觀眾的觀影感受與心理壓力;既要盡可能全面呈現醫護、醫患、醫院與社會之間的廣泛話題,又要能在有限時間內以一孔窺全貌,紀錄片這一孔開在哪兒就變得非常講究,正如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必須精準而深入,創面小又直達病灶。
《中國醫生》的導演張建珍最終選擇把鏡頭集中在20多位醫護人員身上,其中有世界頂級的醫學專家,有年僅28歲剛博士畢業的年輕住院醫生,還有普通的護士,這樣一個中青年群體構成整部紀錄片的主要人物,而他們也正是當下中國醫院中的中堅力量。導演強調不擺拍、不渲染,只做真實呈現,然而正是這份樸素為這部紀錄片帶來了深層的人文關懷。
作為紀錄片的攝影機可以是客觀的、冷漠的,但這不影響從觀影經驗而言觀眾都是置身兩地的。觀眾一方面通過攝影機觀看被拍攝者,同時,他們的情感會不由自主地認同于人物,移情于人物,體味他的感受,理解他的處境。影片中的鏡頭許多時候將觀眾置于文藝復興空間的中心透視點,幫助觀眾輕易定位畫面中的“主角”——醫生。但也有很多時候,鏡頭被巧妙地移動到觀眾與患者共同凝視醫生的視角,我們分享患者的視點,我們獲得對患者的共情,觀察并求助于醫生;此外,還有大量鏡頭,醫生并不處于畫面中心,甚至醫生在鏡頭中被擁擠的求醫人群、大量的搶救儀器、患者家屬的特寫擠到畫框邊緣,觀眾卻能在這種鏡頭里充分認同于醫生的命運,并且產生深深的理解,訴諸滿腔同情。
這是一份深沉的人文主義,影片本身就是環繞著道德范疇的語義場,影片通過這些鏡頭調度成功呈現出對醫生職業的描述,對醫生精神的呈現,對人性價值的闡釋,以及對人物命運的同情。
在辭典上,“醫生”這個詞特指鉆研學習醫學科學技術,挽救生命以治病為業的人,一般指臨床醫生。在中國,唐代已有“醫生”一詞,《唐六典·太醫署》:“醫生四十人,典學二人?!敝两t生成為為業醫生者之通稱?,F代啟蒙主義精神之后,大概沒有任何一種職業能像現代醫生這樣,將科學、知識與人類的生命、命運結合得如此緊密。醫生是一種職業,又超越一般的職業概念尤其是資本社會經濟學中的概念。醫生這個身份包含了太多超越金錢、利益、功利之外的東西,面對疾病,面對困難,醫生需要的不僅僅是技術,更多的是人文關懷,甚至是一種信仰。
從文藝復興時代開始,人類進入現代社會,其中政治標志是合法國家,經濟標志是市場,社會標志是個人,意識形態標志是理性、科學、進步與自由,人類社會依靠理性不斷前進,人類自由不斷舒展,人類尊嚴得到程度不斷提升的承認。然而人們似乎忘記了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人的能力也是分裂的,感性與知性,知性與理性,信仰與知識,理論與實踐……同時,人的生活分裂為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涇渭分明的兩個領域??墒?,在醫生這個群體身上,常常是私人生活被擠壓得近乎消失:紀錄片中的醫生朱良付,家庭很普通,作為醫生的家屬,他的太太、女兒和母親似乎早已習慣了他在家中的角色?!按蠖鄷r候,必須把這個人理解為他是不屬于這個家的。如果沒有這個境界,最好不要嫁給醫生”。同時,在醫生這個群體身上,人們也更難接受人的有限性。可是,現代醫學在不斷進步的同時依然要面對無數無法解決的難題,正如紀錄片中真實呈現的,患者希望醫生替他決定,但如果這個決定是人財兩空的結果,如果面對二選一只是一個比另一個更差的選擇,這個結果誰來承受呢?人們常說醫生看慣了生死,醫生們看慣的到底是什么呢?他們也許只是比旁人更近距離、更頻繁地接觸生死與別離,他們更需要理解人的力量之有限性。疾病很難,人們渴望奇跡,奇跡需要建立在病患對醫生的絕對信任之上;而相較于疾病,更難的卻是人心?,F代科學的飛速發展帶來了一種錯覺:科學萬能,醫學救命。事實上,人和科學都不是萬能的,中國傳統說法:醫者能醫病,卻不能醫命。科學的有限性就是人本身的有限性。
在紀錄片中后期拍攝不再追求危重病例,而是把鏡頭對準了普通人,張建珍說,“病癥本身可能很普通,但落到每一個人頭上又都不是小事,而每位醫生對待病人的態度,才是最關鍵的”。尤其是急診科的醫生,“生或死、是與非、進和退,每時每刻都在這里交織。醫生顯得更加冷酷無情,所以在對醫生的滿意度調查中,急診最低,滿意度不到50%”。一旦進入醫患關系中,醫生與患者都從日常身份中抽離出來,醫生成為生命的看護者,對病人身體有支配權與操縱權;而患者成為呼救者、求援者、傾訴者;二者之間的文化權力是不平等的,他們是拯救者與被拯救者的關系。在醫患關系中病人是弱勢的、無助的,然而醫生本身也只是普通人。所以,導演希望不要“把醫生變成神一樣的存在。既然是普通人,除了工作環境,他也有悲喜,有默默為他付出的家人,呈現這些很有必要”。只有當醫生被還原成普通人,才能更呈現出醫生身上的神圣感,這種神圣感是醫生這個職業賦予的職業信仰,是深層的人道主義關懷。
傳統社會里用“醫者仁心”“懸壺救世”等表示對醫生的尊崇,現代社會的文藝作品中以醫務工作者的角色通常也代表著嚴謹的科學知識、職業素養,代表著高尚的道德情操,常常展現人性關輝。人們很難忘記《拯救大兵瑞恩》里的平凡軍醫韋德,更為《血戰鋼鋸嶺》中的軍醫戴斯蒙德·道斯的信仰所折服。然而,當下中國卻又是一個醫患關系空前緊張的時刻,傷醫、醫鬧事件頻繁發生,就在2020年1月,在醫院出門診的眼科醫生陶勇又被自己所醫治的病人砍傷,讓人不能不想起《人到中年》里的女醫生陸文婷,在那部作品里,諶容通過陸文婷丈夫說出了對眼科醫生的最高贊美,“你使千千萬萬人重見光明,你的工作就是一首最美的詩”。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卻是當下社會對醫護群體極度缺乏理解、缺乏尊重,甚至缺少保護。
在工具理性日益控制一切的時代里,非理性也在與日俱增,幸福并沒有變得唾手可得相反日漸復雜,價值和意義也在專橫的市場里日益淪喪。醫生能醫治病痛,卻治不好這個社會的痼疾?!吨袊t生》最初的片名是《醫心》,中山醫科大學校門紅樓上有一副對聯:“救人救國救世,醫病醫人醫心,”相較于依賴科學進步的現代醫學事業,醫心不僅是醫生的最高信仰,也是大量文藝創作的終極追求,正如魯迅之棄醫從文。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已經慢慢發現,狄更斯在《雙城記》里描述的并不是某一個特定的時代,而是我們現代人類面對的每一個當下。生與死、善與惡、愛與恨、和諧與沖突、秩序與混亂、確認與懷疑、真知與謬誤、感情與理智、獻身與畏縮、社會需要與個人欲望等二元結構依然支配著人們對社會的普遍認知與理解,紀錄片中外科手術的微創鏡頭已經可以輕松探入人的心臟,“人心”仍然充滿未知、混沌、隱蔽與模糊,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部《中國醫生》紀錄片也許更接近于一位醫生,而不是一位歌唱者,以鏡頭做聽診器與手術刀,以真實記錄指向了人文關懷。
(作者單位:廣東技術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