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市

舊事①：宮中有要市外物②，令官吏主之，與人為市，隨給其直③。貞元末④，以宦者為使，抑買人物⑤，稍不如本估⑥。末年不復行文書⑦，置白望數百人于兩市并要鬧坊⑧，閱人所賣物，但稱宮市，即斂手付與，真偽不復可辨，無敢問所從來。其論價之高下者，率用百錢物買人直數千錢物，仍索進奉門戶并腳價錢⑨。將物詣市，至有空手而歸者。名為宮市，而實奪之。

嘗有農夫以驢負柴至城賣，遇宦者稱宮市取之，才與絹數尺，又就索門戶，仍邀以驢送至內。農夫涕泣，以所得絹付之，不肯受，曰：“須汝驢送柴至內。”農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與汝，不取直而歸，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毆宦者。街吏擒以聞，詔黜此宦者，而賜農夫絹十匹。然宮市亦不為之改易，諫官御史數奏疏諫，不聽。

上初登位⑩，禁之。至大赦，又明禁。

（《全唐文》卷五六0）

注釋：

①舊事：以前的慣例。

②要市外物：需要到市場上購買物品。市，買，置辦。

③直：通“值”，這里指價錢。

④貞元：唐德宗李適的年號，時間從785年正月—805年八月，共計21年。

⑤抑買：壓價購買。

⑥本估：原價。

⑦行文書：出具公文證件，載明派某人買某物等。

⑧白望：《資治通鑒》胡三省注云：“言使人于市中左右望，白取其物，不還本價也。”兩市：指長安的東市、西市。要鬧坊：泛指繁華市區。

⑨進奉門戶并腳價錢：貨物送入宮中，每過一門，都要付錢給守門人，叫進奉門戶錢。腳價錢指托言要另外雇人運載貨物的運費。

⑩上初登位：指德宗皇帝死后，其子順宗李誦登基做皇帝。大意：

依照以前的慣例：如果宮中需要到外面的市場上買東西，就讓相關官員負責這些事情，派人向擺攤的人購買宮中所需的物品，隨便給點錢就行了。貞元末年，皇上命令宦官負責出外買東西，這些宦官趁機用很低的價格來買市場上的物品，給的錢要遠遠低于貨品的價值。當時，這些宦官買東西時甚至不出示公文，皇上設立了一個叫作“白望”的組織，大約有幾百人。這些人在京城的東、西兩市和繁華的鬧市區，一旦看中了某件貨品，就說自己是“宮市”（即皇上派出來買東西的人），馬上就要掏錢買東西。這些人身份的真假雖沒有人知道，但也沒有人敢問他們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們跟賣東西的人討價還價時，價值幾千文的東西，用差不多百文錢就買走了，賣方甚至還要被索取進宮門的錢和運費。有的老百姓來集市上賣點東西，甚至有空手而歸的。雖然宦官的這種行為名為“宮市”，其實就是強取豪奪。

曾經有個農夫，用毛驢拉了幾捆木柴到城里的集市上賣，遇到一個宦官，自稱是“宮市”，于是拿走了他所有的木柴，一共才給了幾尺絹，還向農夫索取給守門人的進門費，并且讓農夫用驢把木柴送到皇宮里去。這個農夫哭了起來，把剛剛得到的幾尺絹都給了宦官，沒想到宦官不愿意要，說：“你必須用毛驢把木柴送到皇宮里面。”農夫說：“我家里還有父母雙親妻兒老小，都在等著我賣了木柴賺幾個錢，然后買點糧食吃飯。如今我把木柴全都給了你，一分錢都不要只想回家，你還不愿意，分明是想把我往死路上逼啊！”于是就上前打了宦官。街上巡邏的官吏抓住他，并把這件事稟告給了皇上。皇上頒下詔書，罷免了那個強買的宦官，并且賞賜給農夫十匹絹。但是宮市這種現象并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改變。諫官和監察御史們多次上書皇上要求廢除宮市，但皇上沒有采納。

順宗皇帝剛剛即位，就廢止了這種做法。后來大赦天下的時候，又明令禁止宮市的行為。

【點評】

本文出自韓愈在元和十年（815）所寫的《順宗實錄》，后被收入《全唐文》中。《順宗實錄》作為一部史學文獻，共5卷，為后世留下了有關唐順宗及相關時期情況的第一手資料，彌足珍貴。

選文揭露了唐德宗時期，宮廷的宦官以“宮市”為名，對百姓進行巧取豪奪和欺行霸市的行為，“名為宮市，而實奪之”，一針見血地揭露了宮市的本質。

文章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介紹了“宮市”的由來以及強買的情況，認為“宮市”制度確實為一大弊政。第二部分通過具體事例，闡述了“宮市”對百姓的傷害。這個事例，讓我們不由得聯想到白居易的《賣炭翁》，不同的是，本文中這個農夫的運氣不錯，最終有個妥善的結局。但這只是表面現象，最后作者說道“然宮市亦不為之改易，諫官御史數奏疏諫，不聽”，是將批判的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德宗皇帝，也體現了韓愈“秉筆直書”“書法不隱”的史家風范。最后一部分，說順宗即位后，廢除了這項弊政，雖然只有短短不到二十個字，卻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結尾，作者以順宗時禁宮市的態度之堅決，與德宗時行宮市的態度之頑固形成鮮明對比，既是對德宗弊政的揭露，又是對順宗德政的贊頌。從中我們還可以看到韓愈對永貞革新具體歷史功績的肯定，表現了作者思想的進步性。

此外，作者意在借“宮市”一事，給后世統治者以歷史借鑒，那就是要改革弊政，實行德政，從而順應民心，這樣才有利于鞏固統治。（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