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岳文
美國著名史學家史景遷曾寫有《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一書,書中的主人公張岱,是明末清初著名文學家、史學家,他的傳世作品很多,我們熟知的有《陶庵夢憶》《西湖尋夢》《瑯嬛文集》等。他還編纂了一本頗有特點的百科全書,即《夜航船》。
一、從浮華到蒼涼:張岱的一生
(一)家世
張岱,一名維城,初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浙江山陰(今紹興)人。生于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卒于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享年九十三歲。由于其祖籍原屬四川綿竹,所以他又自稱“蜀人”“古劍陶庵老人”(綿竹古屬劍州)。
張岱的遠祖為唐代名相張九齡的弟弟張九皋;張九皋的后代張浚,為宋代抗金名將,后為宰相,封魏國公。再往后的張天復,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授禮部主事,歷官云南按察副使,遷甘肅行太仆卿。其子元忭,隆慶五年(1571)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升任翰林院侍讀。元忭之子汝霖,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士,授清江令,遷兵部主事,歷任山東、貴州、廣西副使等職。汝霖之子耀芳,即張岱的父親,少工舉子業,然而屢試不中,后為山東魯王長史。
由此可以看出,張岱出生在一個世代為官的士大夫家庭,這對他的興趣愛好以及個性品格都有很大影響。
張岱家族在張元忭一代最為榮顯隆盛,元忭的人品、學問、地望皆垂范后世。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七歲的元忭驚聞彈劾奸相嚴嵩“五奸”“十罪的楊繼盛被處決于西市的消息,十分悲憤,公然設位作文哭祭之,聞者不禁咋指吐舌。其父天復曾經被嫉妒之人所中傷,元忭為父親申冤,往返于云南、北京之間,奔馳數萬里,憂愁勞頓,鬢發變白。等到自己做官時,又以清廉自守,從未因私事到地方官府請托,“然事關公義,則侃侃無少避”。因此口碑甚佳。
張岱的父親耀芳也急公好義,在山東時曾代理嘉祥縣事,為救前任縣令趙某的困厄,他慷慨解囊,代償所欠庫銀一千八百兩。當地百姓十分感動,紛紛捐錢要為他立碑。耀芳處理縣務十分公正,平反了多起冤獄。應該說,先輩們的這些節操風范對張岱的影響也是很大的。
張岱的高祖、曾祖、祖父還都是學者、藏書家,且有治史的傳統。張天復著有《湖廣通志》《廣輿圖考》,張元忭著有《皇明大政記》《讀史膚評》。天復父子共修《紹興府志》《會稽縣志》《山陰縣志》,時人譬之司馬談、司馬遷父子。這也是張岱把修撰明史作為自己一項重要使命的重要原因,他說“自幸吾先太史有志,思附談、遷,遂使余小子欲追彪、固”。張岱花費數十年時間完成的《石匱書》,記載了明代洪武至天啟二百六十年間的史事,材料宏富而翔實;又完成《石匱書后集》,記載崇禎一朝和南明史事,價值也很高。這是以實際行動達成了自己的宏愿。
還需指出的是,張氏幾代也是著名的文人,常游于文壇藝苑,結識了許多文學家、藝術家。張元忭曾救同鄉徐渭出獄,與湯顯祖、屠隆等也交誼深厚。張汝霖的文友也很多,如陳繼儒、黃汝亨等都是文壇名流。張岱的叔父張燁芳逝世之日,文人雅士紛紛來吊。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文藝氛圍的家庭,張岱自然對文學藝術有著極大的興趣,他能寫出大量膾炙人口的小品文,成為多才多藝的文學家,與這種環境的熏染有很大關系。
(二)絕意科舉
張氏家族傳到張岱的父親耀芳一代,漸漸顯露出衰落的跡象。耀芳很想振興祖業,無奈屢困科場,年過半百,也未登科。他又不善料理家務,花錢如水,家底一點點被消耗。于是,張耀芳便把重振家風、光耀門第的希望寄托在兒子張岱身上。張岱自幼聰敏過人,有“神童”之譽,他不忘家族對他的期望,刻苦用功,想成就一番大事業。
當時,明朝已經江河日下,社會危機四伏。魏忠賢專政時,大肆排斥、殺戮貞良之臣。包括張岱在內的一些有識之士希望能夠得到朝廷的賞識和重用,以濟國于艱危,救民于水火,這就是所謂的“補天”之志。張岱也曾說過:“張子志在補天。”然而,當時要想“補天”,就要先過科舉一關。于是,張岱早年也與其父一樣,學習“舉業”,結果也名落孫山。“滿腹才華,滿腹學問,滿腹書史,皆無所用之”,這深深刺痛了張岱的心,他感到科舉制度的弊端,認為它摧殘人才,貽害國家。科場的失利,加深了張岱對現實的認識和對腐朽統治的不滿,他開始寫文章揭露當時社會的問題,借以抒發胸中的不平之氣。
(三)著述、游歷與交友
后來,張岱毅然放棄科舉,而專事著述、游歷和交友,開始了他的“文學藝術”生涯。
三十二歲時,年富力強的張岱開始了《石匱書》的寫作,如前文所述,這是他的一項宏偉目標。撰寫期間,發生了巨大的歷史變革——明清鼎革,在國破家亡的艱難條件下,張岱忍受著精神上的痛苦和生活上的艱辛,以驚人的毅力,求實的精神,“事必求真,語必求確,五易其稿,九正其訛”,歷經三十余年,終于完成了這部卷帙浩繁的明史巨著。
在潛心史學的同時,張岱又從事各種文學藝術活動。他有著廣泛的興趣愛好,曾說自己“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他通音樂,深于琴理,又善篆刻與書法,真是多才多藝。
當時的文人還喜歡游山玩水,張岱亦然。他曾說“余少愛嬉游,名山恣探討”。其游蹤主要在東南沿海一帶;長江以北,到過遼寧、河北、山東等地。所至名山,有山東泰山、浙江普陀、安徽齊云、湖北武當等。他尤其熟悉吳越地區,此地也是當時商品經濟發達、文化昌盛、市民集中的地區。在這里,張岱除了領略山水名勝,還了解到熙熙攘攘的市民生活,豐富多彩的民俗人情,各種各樣的市井^物,從而開闊了自己的眼界,增長了見識。
在游歷和藝術活動中,張岱還結識了許多奇人才士,其中包括官吏、文士、工匠、伶人,還有僧人、道士等。而相交最多最深的,還是那些不得志的文人(張岱稱之為“寒士”)和民間藝人。張岱交友廣而不濫,極重感情的交流,強調待人以誠,且對那些品節高尚、才華出眾的友人,不論地位,皆傾心相與,推崇備至。從眾多益友那里,他汲取到了豐富的思想、藝術養料和創作素材。
豐富的學識,加上廣泛的愛好,加上廣博的見識,再加上眾多益友,是張岱成為一代文學家和史學家的基礎。他的作品文筆斐然、內容豐富、入情入理,都歸功于此。他能編成《夜航船》這樣的百科全書,更與他的博學多聞分不開。
(四)明清易代,晚景蒼涼
崇禎十七年(1644),李自成農民起義軍推翻了明朝統治;不久清軍入關,占領北京,建立了清朝,這是中國封建社會最后一個王朝。
明清鼎革,對張岱來說就是國破家亡。當時,南明魯王邀請張岱為自己效力,張岱見“時事日非”,乃未赴任;當然,他也不愿意在清朝做官,于是隱居于紹興嵊縣(今嵊州)山中。此時,他已是“身無長物,委棄無余”,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破硯一方,常常“瓶粟屢空,不能舉火”。此前的一些故舊見了他也紛紛躲避,不愿接納。睹此世態炎涼,經歷了家庭的徹底破產,張岱甚至想“自決”。但由于寫了近二十年的《石匱書》尚未完成,他才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在隱忍中堅持著述。
此時的張岱已由一個名門大族淪落為貧困農戶。在嵊縣山中大約住了一年,他回到山陰,避居郊外三十里處的項里,后又搬入城里。為了生活,他要親自耕種,雖然很不適應,但也要“習慣成自然”。
在艱難困苦的生活條件下,張岱保持著豁達樂觀的精神,以堅韌不拔的毅力從事著述,完成了一部又一部著作。從四十八歲到辭世的四十六年間,是張岱一生中最困難、最痛苦的歲月,也是他獲得豐碩成果的季節,《石匱書》《陶庵夢憶》《西湖尋夢》《快園道古》《四書遇》《夜航船》等著作,流傳至今,是我們了解張岱和明朝社會的重要資料。
二、關于《夜航船》的一段疑案
對于《夜航船》的真偽,曾經有人產生過懷疑。由于《夜航船》寫成后并未刊刻,僅有鈔本流傳,且閱者很少。直至1987年,劉耀林先生才以天一閣所藏觀術齋鈔本為底本對此書進行了校注,其面目才大白于天下。然而,因為觀術齋鈔本的年代較晚,所以有人對此書的真實性提出了疑問。此外,張岱在康熙四年(1665)曾為自己作了篇《自為墓志銘》,其中提及他的著作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瑯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等,卻未提及《夜航船》。而且《西湖夢尋》的自序作于康熙十年(1671),也就是說在作墓志銘時《西湖夢尋》尚未完成,未完稿都被列入,《夜航船》卻只字未提,所以認為此書是后人托名張岱所作。
其實,有幾個證據可以證明此書確為張岱所作,并非偽書。
首先,康熙五十六年(1717),張岱之孫張禮為《西湖夢尋》作《凡例》,云其“素多撰述,所著如《陶庵文集》《石匱全書》以及《夜行船》《快園道古》”,其中的《夜行船》當即《夜航船》。此外,《西湖尋夢》未完成卻被寫入《自為墓志銘》,而沒有列《夜航船》,很可能是此時張岱還沒有開始《夜航船》的編寫工作,這部書當成于張岱一生的后十年間。當然,由于此書內容龐雜,絕非短期內可以完成,也許作者此前一直在搜集相關資料,直到晚年才將這些資料編輯成書。
其次,《夜航船》的內容與張岱《快園道古》及《西湖夢尋》等有重合的地方,如此書述雷峰塔之得名、周新斷案、虎跑泉、六一泉、天竺寺木刻觀音之來歷等,文句皆與《西湖夢尋》大體相同,甚至有些張岱的誤記都是一樣的。如《西湖夢尋·明圣二湖》云:“故余嘗謂:‘善讀書,無過董遇三余。而善游湖者,亦無過董遇三余。董遇曰:冬者,歲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不可解。其實《三國志》原文為“或問三余之意,遇言:‘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也。”可見,張岱對此典有誤記。而《夜航船·天文部·時令》中有《三余》一條云:“謂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雨者月之余。魏董遇以三余讀書。”與前者全同。這一小誤恰恰成為判定兩書同出于一個作者的證據。
最后,觀術齋鈔本抄錄年代雖晚,但也有淵源。此鈔本為天一閣所藏,但并非范氏舊物,而出自朱酂卿先生所捐之別宥齋藏品。《別宥齋藏書目錄》著錄了兩種《夜航船》,一種是:“《夜航船》二十卷:明題陶庵老人撰,清觀木(當作“術”)齋綠絲欄鈔本,十冊,有“朱別宥收藏記,朱文長方印。”另一種著錄云:“《夜航船》二十卷:明張岱撰,有‘香句賞心朱文方印。”前者被收入《續修四庫全書》。
由此看來,《夜航船》當出自張岱之手無疑,是張岱留給后人的一部小型百科全書式的作品。
三、《夜航船》的編纂目的和原則
說到《夜航船》的編纂目的,作者是有一個清晰的定位和構思的。他在《夜航船序》中說道:“余因想吾八越,惟余姚風俗,后生小子,無不讀書,及至二十無成,然后習為手藝。故凡百工賤業,其《性理》《綱鑒》,皆全部爛熟,偶問及一事,則人名、官爵、年號、地方枚舉之,未嘗少錯。學問之富,真是兩腳書廚,而其無益于文理考校,與彼目不識丁之人無以異也。”意思是,我由此想到我們浙江紹興、余姚有這樣的風俗,年輕人沒有不讀書的,等到二十歲還沒有取得成就的人,就改學手藝。所以所有從事工藝制造行業的人,對于《性理》《綱鑒》都爛熟于心。偶然問到其中的一件事,則人名、官爵、年號、地點,他們都能一一列舉出來,并且未曾出現一點差錯。他們的學問真富有啊,簡直可以算是兩只腳的書櫥,但這些對文章的詞句、內容的條理和校正并沒有益處,這樣便和那些不識字的人沒有任何區別了。這是對只記人名、官爵等的“兩腳書廚”進行了批評,認為這于“學問文理”或“文理考校”并無用處。張岱在這里所提出的“文理”,應該指縱貫的線索與對總體規律的認識。
他繼而講了一個我們熟知的“且待小僧伸伸腳”的故事,來說明白己編撰《夜航船》的用意。故事的內容是:過去,有一個僧人和一個讀書人_同住宿在夜航船上。讀書人的高談闊論,使僧人既敬畏又害怕,縮著腳睡了。后來僧人聽他的話中有疏漏的地方,于是就問道:“請問,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讀書人說:“是兩個人。”僧人又問:“這樣的話,堯舜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讀書人答:“當然是一個人了。”僧人笑了笑說:“這樣說起來的話,還是讓小僧伸伸腳吧。”于是張岱總結道:“余所記載,皆眼前極膚淺之事,吾輩聊且記取,但勿使僧人伸腳則可已矣。”于幽默詼諧的言語之中,體現了一種學以致用的思想,同時提出將此書命名為“夜航船”。
說到“夜航船”,其實是與張岱的江南生活分不開的。夜航船是江南水鄉特有的在夜間行駛的船只,具有濃郁的地方文化色彩。其名流傳亦久,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十一云:“凡篙師于城埠市鎮人煙湊集去處,招聚客旅裝載夜行者,謂之夜航船。太平之時,在處有之。然古樂府有《夜航船曲》,皮日休詩有‘明朝有物充君信,攜酒三瓶寄夜航之句,則此名亦古矣。”由此可見,夜航船在江南水鄉與人們的關系非常密切,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張岱以“夜航船”為書名,也蘊含著這本書的內容和夜航船一樣與人們息息相關,是一本通俗的讀物。
張岱編撰《夜航船》主要有兩個原則,一是近俗,二是致用。他從這兩個角度出發,借鑒古代一些類書的分類標準,把全書分為“天文、地理、人物、考古、倫類、選舉、政事、文學、禮樂、兵刑、日用、寶玩、容貌、九流、外國、植物、四靈、荒唐、物理、方術”二十部,每部分若干類,每類又有若干條目,如“外國部”分“夷語、外譯”兩類,“外譯”又分“朝鮮國、日本國”等四十二條,全書共計四千多個條目。這樣細致的分類,容括了天地萬物和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而且條目的取材范圍極廣,包括正史、詩詞、筆記、稗說甚至俗諺、傳聞等。以一己之力完成這樣豐富的內容和繁多的條目,使我們不能不驚嘆于張岱興趣之廣、記聞之博、學問之深。
四、《夜航船》的特點和價值
從內容、編排和具體條目的選擇來看,《夜航船》主要體現了三個方面的特點:
其一是鮮明的人文傾向。作為一位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并感受晚明市民思潮的學者,張岱始終關注著社會的情況。《夜航船》的人文傾向主要體現在對社會政治倫理的記錄上。《夜航船》中與此相關的“人物、倫類、選舉、政事、文學、禮樂”諸部占了該書的一半篇幅。在天文、地理等部,張岱也是重點介紹與社會政治相關的星象變異、地理沿革等內容,表現出對人文的關注。另一方面是對世俗社會生活的觀察,《夜航船》中的“舊用、寶玩、九流、物理、方術”諸部,涉及晚明市井生活的各個方面,張岱通過自己的耳聞目見給我們提供了晚明市井的鮮活資料,是今人研究晚明史的重要參考。
二是文理考校的格局。在內容的編排上,張岱往往圍繞某一專題從古到今娓娓道來,如山川地理的沿革,歷代典章文物的發展變化,無不體現一種縱貫的格局,給人以整體而系統的知識,顯示出史家的眼光。正是由于《夜航船》文理考校的格局,使這本書具有穩健扎實的功底和較強的實用價值。
三是通俗幽默的語言。《夜航船》一書的文字幽默詼諧,這與作者的樂觀精神和廣闊胸襟是分不開的。從《夜航船序》中“且待小僧伸伸腳”便可領略作者的幽默風趣;在一些具體條目的編選上,作者采用了當時一些俗諺、傳說和古代典籍中的幽默故事。這種語言散發著智慧之光,提高了讀者的興趣,增強了可讀性,降低了閱讀難度,從而表現出鮮明的近俗傾向。
總之,《夜航船》以鮮明的人文傾向、文理考校的格局和通俗幽默的語言成為一部流傳至今的經典作品。這部書可以看作是張岱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通俗闡釋,體現了一位飽經憂患的學者為傳播和弘揚中華文化而付出的一片苦心和深情,值得我們細細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