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紀事

胡莊子

萬圣的黑貓 一個小朋友走到萬圣書園門口，非要拉他媽媽進去不可，為的是看看書店的黑貓。黑貓老了，愛躲在角落睡，小朋友沒見上黑貓，失望地走了，像當年第三世界一些國家的總統到北京沒見上毛澤東主席一樣失望。現在萬圣的書友卡上印著一只大黑貓。我前幾天在舊書中翻出一張萬圣書園的“萬圣書友”卡，1995年10月8日辦的，還是紙卡。買萬圣的書，已經快三十年了。萬圣作為一家民營書店，堅持下來，躋身清華北大之間，幾乎成為這一帶的地標，不容易。而黑貓在許多萬圣書友心中幾乎是萬圣的標志，也挺有趣呀。

書蟲 許地山認為，做書蟲要具備5個條件：“身體健康，家道豐裕，事業清閑，志趣淡泊，宿慧超越。”其實也沒這么玄乎。做書蟲，只有一個條件：與書有親愛之緣。有了這個緣字，其他的都會滾滾而來。

陳原的書 《語言與社會生活：社會語言學札記》初版在1980年，我看到是在十年之后。作者貼近現實生活寫語言現象，如一個時期的流行詞、日常用語、語言靈物崇拜、濫用外來詞、臟話廢話流行，還有婉轉語詞、消極詞及反動語詞等，既是探討語言問題，也是研究社會和政治問題，讀來有趣。用學術的方法深入淺出地探討語言現象的文章現在稀見了。比如，現在的敏感詞、違法詞這么多，沒見到有人探討其中的語言學社會學的道理。陳原的《語言與社會生活：社會語言學札記》主要是講語言之“理”，他另一本小書叫《在詞語的密林里》（署名“塵元”），側重于語言之“例”，書中選取當代兩百個語詞或短句，探尋其社會意義或產生這些語詞的社會環境，篇篇皆是簡約、諧趣的學術小品，亦淺亦深，比較好玩。

周克希的《譯邊草》 談翻譯中的小故事小細節小技巧，短小的文章中藏著一位翻譯大家的美妙心得。南妮說：《譯邊草》是翻譯界的《金薔薇》。我有兩個版本：百家出版社2001年7月版，印4080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11月版，印3100冊。中國搞翻譯的人估計不少于（4080+3100）×10吧？兩個版本裝幀設計都比較典雅，后版比前版多了幾篇文章。

孟暉的不暢銷書 孟暉的書，書名個個驚艷：《貴妃的紅汗》《潘金蓮的發型》《唇間的美色》《畫堂香事》。內容雖然說的是紅袖妝粉胭脂花露天香之類，繡花針做的綿密文章，針針皆講究，字字有岀處，讀起來可不那么方便，那是下決心不與暢銷書為伍的。暢銷書這個概念是從西方傳進來的吧？端的是一個坑害作者、誘騙讀者的東西，是金錢社會的產物。孟暉之文，屬于古老的書香生活。

于堅文集 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于堅文集，共五本：《面具》《飛行》，這兩本是詩歌卷;《火車記》，散文卷;《沉默表演者》，隨筆卷;我買了本詩論集《詩歌之舌的硬與軟》。于堅的詩與文章都保持在高段位上。讀這本書，隨手記一些他對詩的看法：詩起源于古代巫術。詩歌是一種語言的巫術。詩是語言如何說的歷史而不是說什么的歷史。一首詩就是一個語言的場。詩的基本存在方式就是分行，分行使詩鶴立雞群（《分行》一文寫了萬余字）。最高的詩是存在之詩，其次是機智之詩。詩是從既成的意義、隱喻系統的自覺地后退。詩是一種消滅隱喻的語言游戲。詩是語言的解剖學。“詩言志”只是劣質詩歌的標準。詩不言志，不抒情。深思的詩無法格律化。詩歌的速度是步行的速度，沒有時間的速度，大地上最初的速度。李白妙不可言的地方就是在律與即興之間游刃。好詩永遠只產生“誤讀”。詩從文字開始，不是從聲音開始的。朗誦就是對詩歌的很不高明的謀殺。

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訪談錄》 三聯2006年5月版。采訪對象包括阿城、北島、陳丹青、陳平原、崔健、甘陽、李陀、栗憲庭、林旭東、劉索拉、田壯壯等，都是那個八十年代各方面的代表人物。問得到位，答者有到位有越位，或者實在，或者機智或機靈，有深刻反思在里面，讀著幾乎可以聽到八十年代的心跳聲，聯想起被采訪對象的作品。上帝在某個時刻會扶著某個人的手弄出某些令人難忘的作品，不“扶”（服）不行。重讀這本書，懷念八十年代。

《學習與批判》 雜志 1973年創刊于上海，1976年第10期終刊，有“小《紅旗》”之稱，上面刊載的許多文章比《紅旗》好看。我收集了全套38期雜志，還寫過《幫刊——〈學習與批判〉》（刊載《書屋》雜志2006年第1期），對《學習與批判》進行初步研究，它是《學習與批判》停刊30年中唯此一篇研究它的文章，所以有些文章引用其中的觀點。得閑或許可以根據新收集到的史料把這篇文章重新修訂一下。

陳耀的《憶張思德同志》 湖北人民出版社1965年12月版。張思德在通信班當班長時，陳耀是副班長。陳耀與張思德在一起幾年時間，他記憶中的張思德是原始、真實、生動的張思德。這本書上有陳耀字跡：“趙鶴桐同志留念。戰友陳耀，1966年1月29日于北京。”趙鶴桐是誰？上網一查，查到趙鶴桐的兒子趙勇剛的文章《毛主席關心我的父親母親》，文中說：趙鶴桐1949年初調到毛主席身邊當衛士，從毛澤東那里離開后，上中國人民大學，畢業后在北京市公安局工作，一直與毛澤東保持聯系。

《毛澤東選集》簽名本 毛澤東曾在《毛澤東選集》上簽名送人，他的夫人江青也曾在《毛選》上簽名送人。我有一本《毛澤東選集》（合訂一卷本，1967年版）簽名本，簽名者是毛澤東的兒媳婦邵華。那是1997年7月，遇見邵華，我拿《毛選》請她簽名，邵華笑著說：我能簽嗎？我說：能。邵華就簽了。

《毛主席哲學語錄》 北京大學《新北大》編輯部編，遼寧大學紅衛兵、新北大公社1967年12月26日印。13CM×9CM，328頁。編者稱：“章節編排上，力求打破舊哲學教科書的框框，體現毛主席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劃時代發展。”這本書分為五個專題：哲學與階級斗爭、對立統一規律是宇宙的根本規律、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階級斗爭與無產階級專政、斗私批修。這本《毛主席哲學語錄》比較少見。估計當年印量不大。逛舊書攤多年，唯見此一本。小攤開了一個價，看得出他開完價就后悔了，好在他沒有反悔，還是賣給我了。這本哲學語錄出版后，蘭州大專院校紅代會委員會1969年7月1日編印《毛主席哲學語錄》，西安交通大學革命委員會政工組編印《毛主席、林副主席、馬恩列斯論唯物辯證法》。這類哲學語錄，官方沒有編，“半官方”敢想敢干編印出來，是毛語錄的新視角，挺好的。

起死回生的一罵 熊十力、徐復觀、黃仁宇、沈從文都是軍旅出身而成大學者，令人驚異。徐復觀抗戰時期到四川勉仁書院拜謁熊十力，談話間，徐復觀對王夫之的《讀通鑒論》有所指摘。熊十力一聽，大怒，作獅子吼：“你這個東西，怎么會讀得進書！……讀書時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徐復觀說：“這對于我是起死回生的一罵。”徐拜熊為師。熊是著名哲學家、新儒家開山祖師。徐也成為新儒家學派的大家之一。

張恨水的《水滸人物論贊》 這本書點評《水滸傳》中人物及作者，捎帶上金圣嘆，計78篇，寫90余人，不過四萬來字，言簡義豐臧否人物，喜怒哀樂盡在筆端，文采飛揚耀人耳目，短小篇幅中多有生花閑筆，別具見識。真真是一讀之下，有“竊待于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之喜悅。且聽他說：“中國從來無鼓吹平民革命之書，有之，則自《水滸》始。《水滸》，憤書也。善讀水滸者，先必撫然而起，繼則猛然省悟，終則涔涔汗下，曰：從此吾不欺騙，以此吾不兇暴，從此吾不傲慢也，更無論殺人矣。”他贊魯智深心中無一點渣滓，作偈曰：“吃肉胸無礙，擎杯渴便消，倒頭好一睡，脫得赤條條。”他嘆索超被擒后與楊志話舊，各各流淚，嘆道：“此真作者有深意處，而畫出末路英雄一掬無可奈何之淚也。悲夫！”他說李逵：“俗好以天真爛漫四字許人，仔細思之，談何容易？竊以為如李二哥者，庶幾當之無愧。”他說林沖娘子：“人生而得妻如此，真無憾也夫！”他說王進：“吾愿齋戒沐浴，八拜而師事之！”他說時遷：“一百八人中有時遷一席，而正以證一百八人之未能超于雞鳴狗盜耳。”

一則民諺 雪花如席，世界銀裝玉琢。多少人重簾暖閣，紅爐酒熟。我則步入蒼冥，光著腦袋，游心大雪，想起這四句民諺：“大雪紛紛下，柴米都漲價，板凳當柴燒……”暫停，第四句怎么寫？前三句鋪陳，第四句必須驚人。 第四句是“嚇得床兒怕”。 飛來之句——找到了此時此刻床哆哆嗦嗦渾身發抖的感覺，用床的恐慌來轉述人的恐慌，現實的陳述升華為文學的講述。

《公天下——多中心治理與雙主體法權》 吳稼祥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1月版。書名太學術了。其實，里面寫得還比較通俗活潑。有見地，端的是一本對中國四千年政治史的透徹分析之書。書中說：國家一般有四大偏好：1，個人崇拜偏好;2，資源動員偏好;3，穩定偏好;4，一元化與凝聚偏好，凝聚偏好又包含4個偏好。書中說，歷史上的政權危機主要是：1，流民之禍;2，不肖子之禍（龍子龍孫）;3，五蠹之禍（后宮、宦官、外戚、方士、奸臣）;4，癌腫之禍（公職人員膨脹）;5，腐敗之禍。作者說：“此書，朝成夕死可矣。”自己對自己這部書如此重視！不急，不急，里面還有許多話沒有說透呢。況且，劉項原來不讀書。

弋舟的《庚子故事集》 庚子年大疫，這是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大事。弋舟的《庚子故事集》冒著團團熱氣到了現場，他用五個短篇講述了疫期發生的或者疫情期間反芻的無疫情日子發生的情感故事。弋舟2016年出版短篇小說集《丙申故事集》，2017年出版《丁酉故事集》，他已經用甲子紀年寫了三本書。六十甲子已經成為弋舟的地盤與邊界，別人想占也不好意思占了。除非那個人是更有力的入侵者。不過，弋舟同時給自己出了難題。他得像莊稼好漢一樣，把這個地盤弄好，種上莊稼，生出一群有聲有色的兒女，養活鳥獸蟲魚，包容怪力亂神，讓他們在青山綠水中按某種“算法”完成自己的命運。總之不能把地荒了。戊戌、己亥兩年不是泡湯了嗎？人生不過三萬六千日，好牌沒有幾張。弋舟同學，甲子系列小說，是上帝分派給你的活兒，不能馬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