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婧婧,姜超夫
隨著科技的快速進步與經濟的迅猛發展,在大大提高生產力的同時,企業已基本實現批量化的大規模生產方式。但是,伴隨著經濟全球化與區域經濟一體化的趨勢,批量化的生產方式一旦出現產品質量問題,將大規模侵害消費者權益。近年來,由于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事件頻發,我國對食品生產企業的監管力度正逐步加強,但是相關制度并未完善,尤其是對受害者的權利救濟手段不能很好地維護其權益。在立法方面,我國僅在《侵權責任法》中對一般侵權做了相關規定,并未就大規模侵權進行具體、明確的界定,因此無法很好地對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事件進行有力救濟;在執法方面,我國雖然形成了行政主導型的損害救濟機制,但是“企業侵權、政府買單”的行為卻嚴重違背了公平原則,極大損害了納稅人的合法權益[1]。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事件在世界范圍內均有發生,各國對其進行了不同形式的法律救濟,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例如,美國的集團訴訟制度、德國的民法典模范程序、日本的選定當事人制度等。相較于發達國家,我國應以國情為出發點,進一步完善相關法律救濟機制,以此更好地杜絕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事件的發生,維護國民的身體健康以及社會的和諧穩定。
大規模侵權這一概念并非傳統大陸侵權法律體系中的固有概念,我國《侵權責任法》雖然涵蓋了大規模侵權中的部分情形,但是并未明確規定大規模侵權行為這一概念。大規模侵權一詞最早源于美國侵權法的規定——“mass torts”。有學者指出,大規模侵權本質上與一般侵權行為并無不同,但是具有侵害范圍的大規模性、社會影響的巨大性以及損害后果的嚴重性等特點[2]。而美國法對于大規模侵權行為的描述為“基于一個或同一性質的不法行為,給人數眾多的消費者造成人身、財產損失的行為”。我國法學界對于大規模侵權的界定有不同的觀點,楊立新教授認為:“應當將大規模侵權界定為基于一個或多個性質相同的法律行為,造成侵害了大量的法益以及產生了一定后果的侵害的行為。”[3]朱巖教授將大規模侵權界定為“基于一個不法行為或者多個具有同質性的事由,如瑕疵產品,給大量受害人造成人身損害、財產損害或者同時造成上述兩種損害”[4]。趙慶鳴、孟妍認為:“大規模侵權是由于加害人所實施的一個侵權行為而同時造成多數人的人身或財產損害,其強調受害主體的多數性。”[5]雖然大規模侵權這一術語已經被國內外理論界、實務界接受,但是對于其概念的界定學術界并未有統一的觀點。
筆者認為,大規模侵權與單一侵權在本質上均是一種侵權行為,并非相互對立,其構成要件都符合侵權行為構成的一般性要件,最主要的區別在于大規模侵權由一個侵權行為或本質上同質性的多個侵權行為引起不特定多數人的人身、財產遭受損害。基于上述界定,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被侵權主體的廣泛性與不確定性,這是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行為最主要的特征。但對于廣泛性的界定并無確定的標準,有學者主張為數人,有學者主張為十人以上,有學者則主張更多。因為引入大規模侵權行為的根本目的在于節約司法資源,更有效地解決侵權問題,如果人數不足十人則完全可以通過單獨訴訟的方式進行解決。同時,由于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以及廣泛應用,多數企業開始使用現代化的先進生產技術進行大規模生產,憑借經濟全球化創造的便利渠道將產品銷往世界各地,加之轉基因技術、人工合成技術、添加劑技術等也給食品安全增添了許多不確定的因素。“民以食為天”,食品是大家賴以生存的基礎,對于食品的巨大需求,使得食品安全領域一旦出現質量問題,將會有眾多消費者的身體健康受到侵害。經濟的全球化使得食品安全領域一旦發生侵權行為,其侵害范圍可能為一個市、一個省、一個國家,甚至可能遍布世界各地;人數也可能為幾十、幾百、幾千、幾萬甚至上億人不等,而且由于不同消費者的具體情況不同,其產生的損害程度也不同。這些因素都為大規模侵權案件的處理、救濟、賠償等環節增添了極大的困難與不確定性[6]。
第二,侵權者與被侵權者地位的懸殊性。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事件中的侵權人一般為大規模的食品生產企業,而被侵權人一般為普通的食品消費者。如2008年的“三聚氰胺”案件,造成大規模侵權事故的食品生產企業三鹿集團,不僅具有雄厚的資金以及專業的律師團隊,而且在信息獲取方面憑借其地位及在市場多年的經驗具有極大優勢。而消費者作為大規模侵權中的被侵權人,由于我國食品安全市場信息的不對稱性以及維權成本過大等原因處于極大劣勢地位。例如,耗費巨大的財力成本與時間成本,加之消費者對食品安全領域的專業知識如添加劑的種類、用量、安全標準等并不精通,所以導致侵權人與被侵權人無論在信息的獲取、資金以及專業的法律團隊等方面都具有差距。
第三,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行為的損害后果具有隱蔽性與不確定性[2]。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行為的隱蔽性源于隨著科技的進步,食品添加劑等迅速更新,新食品種類的出現速度遠快于相關法律法規、鑒定標準的更新速度,導致對新產品的安全性無法保障。同時,伴隨商家的逐利性心理,偷工減料、以次充好,致使產品不能達到國家的食品安全標準,對人體造成不同程度的損害。而由于損害的間接性,這類食品并不一定第一時間導致消費者健康出現問題,從而造成了損害的隱蔽性與不確定性。
第四,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損害后果的嚴重性[7]。如“三聚氫胺”案件中,毒奶粉產生的后果不僅需要花費家庭大量的醫藥費,還對嬰兒造成不可逆轉的身心損害,案件的惡劣影響極易引起社會的不穩定。
在立法上,我國《侵權責任法》對于大規模侵權行為并無明確的規定,在具體處理過程中,司法機關根據大規模侵權行為本質上的侵權屬性按照一般侵權行為進行處理,但是由于大規模侵權的復雜性以及司法資源的不足,我國在司法實踐中對于大規模侵權行為的處理并不理想。例如,在“三聚氰胺”案件中,由于嬰兒食用了三鹿集團生產的添加有三聚氰胺的奶粉,造成患兒多發泌尿系統結石,致使四萬多名嬰兒身體受到損害。同時,由于這些嬰兒分布在全國各地,給案件的后續處理造成極大的困難。在該事件爆發后,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立即成立應急處置領導小組對該事件進行處理。在對三鹿集團進行查處的同時,由國家撥款對患病嬰兒進行免費治療。根據最終確定的賠償方案由相關責任企業籌集巨額資金,對患病嬰兒進行具體的救治以及賠償,并且在賠付完畢后拿出2億的資金設立了醫療賠償基金,用于后續對患病嬰兒進行賠償[1]。從該案件可以看出,我國對于大規模侵權案件的處理模式已經形成了行政主導型的救濟模式。這一救濟模式,一方面通過政府的介入可以迅速協調各個部門進行大規模侵權事件的解決;另一方面也讓政府背負了本屬于責任企業的負擔,使得原本屬于民事領域的大規模侵權事件,最終由政府“掏腰包”進行解決,損害了納稅人的相關利益,顯失公平正義。
由于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訴訟案件普遍具有受害者人數眾多、分布廣泛以及社會危害性巨大等特點,所以依據我國現有的法律制度,代表人訴訟是解決此類案件的最佳途徑,但在具體司法實踐中,受害者通過代表人訴訟尋求救助卻屢屢受阻[8]。其未能發揮作用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
1.立案困難以及時間、金錢成本高昂。在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中,由于受害者數量眾多且分布廣泛,造成的社會危害大等因素的影響,受害者在提起訴訟時,法院對此類案件的立案非常謹慎,諸如“三聚氰胺”案件發生時,受害者多次提起訴訟而法院均未立案。即使立案后,由于案件巨大的社會危害性以及社會影響力,法院在此類案件審判中,也會很慎重而不輕易做出判決。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一般比較復雜,因果關系的證明也比較困難,導致案件可能經過一審、二審、再審,審判結束后還涉及執行難等問題。由于受害者數量眾多且造成的損害巨大,有可能導致企業破產,一系列的司法程序會使受害者付出極大的時間成本[9]。由于案件審理的慎重本來就付出了極大的時間成本,再經過多級審判以及強制執行、清算等程序,受害者更需要付出極大的金錢、時間成本。而且一旦涉及企業的破產,對于受害者的清償就更加困難,致使受害者通過代表人制度尋求救濟的過程困難重重。
2.對于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的受害者——普通消費者而言,舉證難仍是其尋求救助的巨大阻礙。對于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通常適用無過錯責任的原則,受害者無需證明侵權企業存在過錯,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受害者舉證的難度。但是,即使采取無過錯責任原則,受害者仍然需要證明其受到損害及其所受損害與企業的侵權行為具有因果關系。但在司法實踐當中,由于受害者欠缺相關的專業知識,所以證明這種因果關系也非常困難。這些都是受害者通過訴訟尋求救濟道路的障礙。
為應對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美國采用了集團訴訟的處理模式。集團訴訟是指當發生大規模侵權案件時,遭受大規模侵權的部分受害者可以為了所有受害者的利益,無需經所有受害者的同意,自愿地為其提起訴訟。在美國的集團訴訟中,遭受侵權的部分受害者提起訴訟時需向法庭證明其眾多受害者因同一法律問題或同一事實問題而提起訴訟,因其人數眾多所以請求合并審理[10]。法官通過對受害者提起的訴訟進行審理做出判決,此判決不僅約束提起訴訟的部分受害者,還約束未參加訴訟的受害者。如果未參加訴訟的受害者不同意以集團訴訟的方式參與訴訟,其可以通過選擇退出的方式從而使自身不受集團訴訟結果的影響。美國針對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的事后救濟機制設立了市場份額機制,在清償階段具體責任的承擔上,生產該致害產品的生產商通過其在市場所占的份額承擔賠償責任即可。
為應對食品安全領域的大規模侵權案件,德國政府采取了民法典的模范程序。具體是指針對性質相同的諸多案件,法官在諸多案件中選取幾個典型的案件進行合并審理。同時,性質相同的其他案件的當事人也可參與該典型案件的審理過程。該典型案例的審判結果適用于該時期所有的同性質的案件,并且其審判產生既判力,以后國家相同性質的案件也適用該典型案例的判決結果[5]。德國民法典的模范程序有兩大優點:其一,通過典型案例的審判在對該案例發生效力的同時,也對該時期所有相同性質的案件產生效力,而且由于其既判力,也適用國家日后相同性質的案件,極大地節約了司法成本。其二,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由于其對人體損害的間接性,所以造成其損害結果的隱蔽性、不確定性。德國民法典的模范程序對典型案例的審判產生既判力,也對日后相同性質的案件產生效力,使在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中未在第一時間出現健康問題的消費者,在日后出現問題時仍然可以尋求救濟,更好地保護了消費者的生命健康權。
德國采用了“團體訴訟”的救濟機制來更好地處理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即德國政府允許消費者協會等民間組織來提起訴訟,引導大規模侵權糾紛的解決。在司法訴訟過程中,消費者協會等民間組織被賦予了實體的處分權,有利于民間組織更好地維護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中被侵害的消費者權益。消費者協會等民間組織可以憑借其在該具體領域的專業知識更好地維護消費者權益并極大地發揮本行業組織的價值。
日本為應對食品安全領域的大規模侵權案件,規定了選定當事人制度[5]。該制度是指諸多當事人因同一事件而具有相同利益請求時,且該諸多當事人并非日本《民事訴訟法》當中規定的非法人社團,該具有相同利益請求的團體可以選定一人或數人來進行訴訟,法院對提起訴訟的案件做出判決。該判決不僅及于做出判決的選定當事人,同時及于該事件中的所有利益相關人。由于法院對選定當事人的判決有既判力,所以該案件中的其他當事人必須以書面形式對選定當事人進行授權。
為應對大規模侵權的復雜性與不確定性,日本政府還創設了“恒久救濟”。對于基于同一損害事實在訴訟結束后產生損害結果的受害者,其仍可以向大規模侵權的企業請求賠償。日本的選定當事人制度實際上是集團訴訟制度的發展,一方面日本的選定當事人制度避免了因當事人眾多而導致的集團訴訟審判難等問題;另一方面也節約了司法資源,提高了司法效率。
為應對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我國形成了行政主導型損害救濟機制,其對大規模侵權造成的損害進行及時有效救濟的同時也大大降低了救濟的成本。但目前我國相關的法律救濟機制仍不完善,缺乏科學的參與機制、完善的責任承擔機制及事后的追償制度等。我們必須立足于具體國情,有選擇地借鑒其他國家的經驗,建立以行政主導型損害救濟為主,全方位、多層次的損害救濟機制[11]。具體建議如下。
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在對眾多消費者的人身、財產造成重大損害的同時,也嚴重影響了社會的穩定,所以對其處理的公平性、公正性、透明性是處理好該類案件的關鍵。當下對于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的處理,雖然也有消費者協會、中國乳制品工業協會等的參與,但其更多的是在配合行政部門的工作,并未很好地發揮其本身促進案件的解決、提出有建設性的建議等作用。為了使行政主導型損害救濟機制更加完善,也為了在處理大規模侵權案件中可以更加公平、公正、透明,必須在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中引入科學的參與機制,保證侵權人、被侵權人、公益組織等的充分、有效參與。尤其是在社會上具有中立地位的民間組織參與其中,可以更好地發揮行政機構與侵權人、被侵權人之間的橋梁作用。一方面,我們可以很好地借鑒德國的“團體訴訟”模式,在大規模侵權訴訟中讓消費者協會等民間組織充分地參與到訴訟中,更好地維護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中被侵害的消費者權益;另一方面,可以更好地解決行政主導型損害救濟機制的弊端,納稅人的參與,對于合法、合理地使用納稅人的稅款具有重要意義。同時,為了使資金的使用更加透明與合理,相關專業人士的參與也是完善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參與機制必不可少的方面[1]。
我國形成行政主導型救濟模式的原因之一即為我國目前的訴訟制度無法很好地解決大規模侵權案件。而美國通過多年司法實踐而形成的集團訴訟制度對于完善我國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訴訟救濟機制有很好的借鑒意義[10]。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訴訟救濟機制的完善,使得大規模侵權訴訟的判決效力具有更大的擴張力,在節約司法資源的同時也提高了司法效率;且通過此方式減少行政的干預,使得對案件的處理結果更加公正與透明。
在2008年三鹿集團的 “三聚氰胺”案件當中,隨著對案件的逐漸揭露,國家質檢總局公布的檢驗報告中,除三鹿集團外還有21個廠家多個批次的奶粉檢驗中均被檢驗出含有三聚氰胺。盡管在最后的賠償當中也向多家責任企業征收了賠償款,但是對具體責任的分擔,法律并無明確的規定。在這方面我們可以借鑒美國創設的市場份額責任制度,在我國的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中引入此制度,由生產該致害產品的企業按照其在該產品市場所占的份額來承擔賠償責任。引入市場份額機制,一方面可以解決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中受害者的受償不能的問題;另一方面,在審判環節,法院無需查明受害者也無需證明其受損是由哪家企業的產品所致,只需證明該企業生產該產品即可,降低舉證難度的同時也提高了訴訟的效率。這對于完善我國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案件的救濟機制具有重要作用[5]。
隨著現代化社會的不斷發展,批量化的生產模式已經非常普遍,其中包括對人的生存與發展至關重要的食品安全領域。而隨著工業化的高速發展,大規模侵權事件頻發,尤其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更是造成了嚴重的人身、財產的損害以及惡劣的社會影響。基于我國司法機關資源的有限性,目前的司法訴訟無法很好地解決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的法律救濟問題。當下我國行政主導型損害救濟模式在降低救濟成本的同時也存在顯失公平的問題。美國、德國、日本等國家的食品安全領域大規模侵權救濟機制對于完善我國相關的救濟機制有很好的借鑒作用。為了更好地解決我國食品安全領域的大規模侵權問題,應立足于我國治理現狀,借鑒其他國家的經驗,充分利用行政、司法、社會等多方面的力量,建立以行政主導型的損害救濟模式為主,全方位、多層次的損害救濟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