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燕 孟雨菲 李勝強
(1.安順學院經濟與管理學院,貴州 安順561000)(2.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北京100032)(3.清華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北京100084)
“儺文化是以驅疫納吉為目的、以巫術活動為中心的古文化現象,儺戲是儺文化的載體,是由儺祭、儺舞發展起來的一種宗教與藝術相結合,娛人和娛神相結合的古樸、原始、獨特的戲曲樣式。儺戲孕育于宗教文化的土壤之中,脫胎于儺祭儀式,是多種宗教文化的相互滲透、混合的產物,同時受到巫、道、儒、釋宗教思想的影響,是藝術化了的宗教儀式。”[1]儺戲具有較為固定的劇本、角色、化妝和完整的表演過程,是從巫術、宗教儀式向成熟戲劇的過渡的形態。 我國對于儺戲的研究自改革開放以后逐漸得以重視,曲六乙對儺的起源、分類以及基本特征做了界定,并肯定了其“戲劇活化石”的價值所在[2];朱恒夫介紹了儺戲的概念、代表性劇種[3];劉大泯等對貴州地區儺戲的發展傳承關系,即血緣傳承、地緣傳承與職緣傳承進行了詳細分析[4];吳秋林認為儺是一種儀式過程,人們利用儀式來構建一種精神性質的空間,滿足一種精神性質的需要,希望通過儀式的精神力量來實現人的力量和智性無法實現的欲求[5];薛若鄰、張建安等研究了儺面具的藝術特征[6,7];李世武從心理學和藝術治療角度對儺戲的戲劇治療功能進行了研究,認為儺戲是綜合了視覺藝術治療、音樂治療、文學治療和舞蹈治療,開創了戲劇治療的先河,是現代戲劇治療的鼻祖[8]。可見,從藝術治療的角度看,儺戲就是遠古人類對疾病、災異等危險能量的積極應對,蘊含了戲劇治療、音樂治療和舞蹈治療等藝術療法的雛形。本文以屯堡地戲為研究對象,結合現代心理學和藝術治療理論,對地戲所蘊含的藝術治療功能進行深入分析,為豐富地戲與藝術治療研究提供參考。
早期人類已經意識到通過藝術活動可以表達獨特的精神世界以達到撫慰心靈、獲得創作與宣泄的作用。最初的藝術療法起源于歐美20世紀初對精神病藝術家的研究,Margaret Naumburg率先將藝術的表達作為治療方法,在心理治療中嘗試運用音樂、繪畫等不同的藝術形式來調節個人內心的恐懼、矛盾,將藝術治療確立為一種基本的心理治療方法。到20世紀中期,受到Freud精神分析理論中關于心理能量的影響,人們逐漸認識到藝術對于心理治療的可能性和巨大的潛力,由此針對藝術治療的研究逐漸發展并在多個領域被證明確實有效。
20世紀80年代美國藝術治療協會提出藝術治療概念,主要可以分為兩種流派,一種認為藝術即治療,即藝術創作本身就具有治療的功能,藝術活動通過創造或搭建一個能夠與外界溝通的途徑或平臺,幫助被治療者打開封閉的自我,重新進行自我建設并獲得自我實現。另一種是藝術心理治療,即把藝術活動看作一種用于心理治療的手段和工具,這種藝術活動同其他心理治療方法一起共同作用以達到治療的效果[9]。藝術治療過程,是用藝術創作這種非語言的交流方式作為心理診斷的工具,使被治療者可以產生聯想,使其內在與外在得以統一,從而找到解決問題的方式。兩者雖有不同,但其共同點都是在藝術治療中強調治療師通過藝術的方式創建一個安全、自由、受保護的新空間,被治療者可以充分進行自我探索和自我表達,利用被治療者的主觀能動性和自愈能力達到治療的效果。
藝術治療的理論基礎來自斯佩里左右腦分工理論以及心理投射理論:左腦主要負責理解、記憶、時間、語言、判斷、排列、分類、邏輯、分析、書寫、推理、抑制等,思維方式具有連續性、延續性和分析性;右腦主要負責空間形象記憶、直覺、情感、身體協調、視知覺、美術、音樂節奏、想象、靈感、頓悟等;不同的心理投射的產物不僅僅以藝術創作的形式存在,人的夢、幻覺乃至妄想都可以看作是心理投射的表現方式[10]。藝術治療原理可以簡要概括為個體通過將自身的不良情緒和行為投射到不同形式的藝術媒介上,在治療師的引導下經過一系列的藝術創造過程,使之前模糊不清的感受和體驗以具體化、形象化的形式表現出來,是一種保護自己的自我防御機制。
Robin認為人們內隱的思維多以視覺的方式呈現,藝術作品通常更容易來表達那些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感受和體驗,它能夠將人們意識中的心理意向表達出來。[11]藝術治療就是通過隱喻式的創造,允許人們通過藝術創造表達內心,以新的方式和角度來看待某些相似的情境。通過這種方式,可以讓個體更加明確自己面對的問題和困惑,重新構建自己的內心和意念,使得內心沖突和危機得以轉化和解決。
儺作為一種起源于中國古代原始社會圖騰崇拜的祭祀儀式,是一種古老的原始宗教文化現象,其悠久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商代用以驅鬼逐疫的祭祀儀式,到先秦時期發展成為娛神娛人的儺舞。至明末清初,隨著祭祀儀式的不斷發展,儺儀、儺舞、儺戲也不斷地完善,形成了宮廷儺、鄉儺、軍儺等不同種類的儺戲藝術流派。原始的藝術治療功能的實現通常是在儀式中實現的,各種形式的祭祀儀式,用于驅除病魔的儺儀等都是綜合了各種藝術治療形式的儀式。儺戲同時具有宗教和藝術的雙重特征,其表演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通過聆聽神諭、化妝、附體儀式,演員最大程度地實現了角色轉換,強調人與鬼神之間的溝通,利用儀式來達到驅鬼逐疫、趨吉避兇的目的。儺戲的藝術生產過程即創造出一個神圣空間,表演者與觀眾共同進行群體創作,試圖創造出一種社會文化,使得所有人心理上能夠產生強烈的族群認同感,以此帶來強大的精神影響力和內部凝聚力,使得族人的思想和行為得以規范統一,能夠以樂觀積極地心態去應對由于疾病、災害等帶來的恐懼和痛苦等不良感受。儺戲的戲劇治療功能就是通過隱喻化和象征化的過程,創造出一個神圣的空間,使參與儀式的信眾思想和感情都聚焦在其中,形成一種群體心理,用一種集體認可的、超越日常真實的戲劇,使信眾克服心理的恐懼,滿足內心的渴望,在此過程中集體認同感得以強化,而這種集體認同感正是愈合個體分裂的重要心理動力。
安順屯堡地戲作為貴州地區最具特色的較成熟的一種戲劇形式,是集“戲、祀、樂”于一體,具有獨具特色的唱腔、動作、面具服飾以及完整程序的儀式流程。沈福馨認為儺的本質特征就是驅疫逐邪,地戲的戲劇表演本身即具有的驅邪逐疫功能,它的開場收場等包含的許多儀式正是地戲所含“儺儀遣風”之所在[12]。貴州地戲是屬于軍儺系列的儺戲,是儺戲發展的較高級層次。陳忠松認為地戲中的儀式部分與正戲不是有機的組成,所以地戲的性質界定不應以儀式為主要依據[13]。黃光輝、袁金林在《中國儺戲—安順地戲與地戲面具藝術》一文中介紹了地戲面具的特色及藝術含義、造型特點等[14]。因此安順屯堡地戲是在屯堡群族構建變遷的過程中,在繼承保留古老儺儀的儀式基礎上,將歷史演義中的征戰故事與屯堡村寨的儀式相結合而形成的一種獨特的地方戲劇樣式。演員們頭戴具有象征意義的面具——“臉子”,通過特有的肢體動作和唱腔演繹歷史劇目,目的是為了達到人與神的溝通,程序完整且充滿神圣的地戲儀式體現出信眾對神的虔誠,對神力的信仰,這種依賴于群族文化的傳統祭祀儀式和表現形式為實現藝術治療功能奠定了堅實的心理基礎。
“戲劇治療是通過戲劇性的藝術形式,將個人、角色及人際之間的相互關系加以概念化,加強個人的自我身份認同,并通過情感轉移、投射、認同和模仿等手段,來促進個案的改變和轉化。”[15]儺戲中有導演、演員、化妝和驅除邪祟的劇情、有戲劇沖突,并且整個儀式的行動性、完整性和過程性都具備了戲劇化應有的元素和特征。屯堡地戲正是這樣一種由儀式向成熟戲劇過渡的中間形態。在地戲表演過程中,演員們蒙上青紗帶上“臉子”,以模仿歷史上的英雄人物,用古老的儺舞動作模仿在歷史事件中戰斗的情景,伴隨著一鑼一鼓,以特有的弋陽腔演繹千年的沙場故事和風云人物,三五步即象征為馳騁千里,六七人即代表著千軍萬馬,借助著威武有力的諸神以驅瘟逐疫、祁求豐收、保佑平安。而當屯堡人聚集在一起觀看地戲表演時,其情感都傾注于正在上演的情節和人物之中,寄希望于現實征戰中能夠像歷史英雄人物一樣取得戰斗的勝利。在這樣的儀式過程中,真實與虛擬得以統一,幻想與真實層面得以轉換,人們通過觀看地戲,內心的各種痛苦焦慮得以緩解和消除,美好的希望和愿景得以滿足和實現,戲劇的治療作用在無形之中得以發揮和體現。
“舞蹈治療在藝術治療中是一種以人為本的心理治療方法,利用舞蹈動作的方式激發被壓抑的心理狀態,治療個人在情感和認知以及身體方面的障礙,達到宣泄和頓悟的效果和增強個人意識,改善心智的目的。”[16]屯堡地戲具有典型的儺舞特征,其舞蹈風格是屯堡人“尚武”精神和“忠義”思想等群體文化特征與精神的凝練和表現,地戲動作以武斗為主,所有演員都手持道具,或一把扇子或刀槍棍棒之類,和著鼓點節奏,上身借助道具大幅度地運動,具有很強的視覺沖擊力;下身用弓步、馬步,單腳跳躍、雙腳跳躍等多種交替出現的步伐,表現戰爭場面。地戲的演出隊形多為圓形,演員們上場時繞圈進入,下場時繞圈退出,表演時也圍成圓圈做有規律的八字繞圈動作,所有的旋轉、繞圈、滑動、跳躍都是早期人們基于自身情感和體驗而自主產生的基本姿勢,目的都是為了創造一個神秘的世界。以“圓”表意作為早期人類社會的一種心理機制,與人們的精神心理形成相契合,“圓”象征著對天的敬畏和崇拜,充滿著宗教感知外在世界的神秘性;“圓”還象征著團結,因此這種圈舞可以在群體中形成集體參與意識,強化團結觀念,具有助人上通神靈、下達鬼魂的神奇魔力。屯堡地戲傳承至今所承載的屯堡人的信仰、風俗、文化通過富有寓意的舞蹈動作、造型進行表達和述說,在此過程中族群意識的心理需求不斷增強,族群意識的強化也使個人力量得以提升,從而對整個族群的心理和社會活動產生指導作用。這正符合了舞蹈治療理論中關于“寓運動于舞蹈動作、寓治療于活動情境,達到了減緩刺激平衡身心的作用”的相關論述[17]。可見,地戲中的舞蹈動作也具有原始的自發的治療功能。
“榮格學派的學者認為圖像之所以具有心理治療的功能,……圖像創造,是在賦予無意識以具體可見的形態。”[18]屯堡人“跳神”時所帶的“臉子”,經過匠人精心雕刻、彩繪、裝飾而成,其顏色、圖像、符號及裝飾等元素不但具有高度的審美意蘊,而且帶有強烈的宗教和民族色彩,是屯堡人民俗文化、宗教禮儀等歷史沉淀的重要載體。地戲面具以古代戰場歷史英雄人物為原型,通常包括耳翅、臉部、頭盔三部分。按照角色的不同分為正反將、文武將、配角、動物等類型,顏色也分為紅色、黑色、藍色、粉色、白色、綠色和花臉等以區分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面具的制作不是僅憑匠人的想象,而是結合劇本圍繞一個王朝的統治進行創作刻畫,每一個看似普通的面具背后都蘊藏著一朝江山的歷史與文化。如《四馬投唐》中李世民的頭盔上刻有十八條龍,象征他通過武力平息了十八路反王后才當上皇帝,表明唐朝江山的來之不易;而《三國》中的呂布等面具上繪制有虎頭的動物圖案,象征著在戰亂年代誰都有取得王位的可能性。面具上常見的符號“云彩”,寓意著忠烈們已經成仙;花臉面具上的魚、鳳凰、蝙蝠、喜鵲等動物形象,寓意著喜事和幸福;文字符號“豐”象征豐收、富足;“壽”象征長壽、健康等等。這些圖像和符號都是早期人類圖騰崇拜的體現,也是與神靈溝通、建構神圣世界的橋梁,是屯堡人了解和傳“忠”“義”的真實表露,是緩解壓力、戰勝恐懼、表達美好祈愿的一種手段,也是認知自然世界的一種途徑。在此意義上,圖像和符號也作為一種藝術治療手段,發揮著心理治療的功能。
儺戲文化是我國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人類社會生活和思想情感的智慧結晶,在現代化進程和外來文化的沖擊下面臨著傳承和保護的重重困難。安順屯堡地戲能夠完整得以保留和流傳,不僅是對歷史事件、傳統文化、生活習俗等的記載與傳承,也是對“尚武”“忠信”等戍邊文化特征和價值追求的認同與繼承,同時因其在藝術創作目的與內容中表現出的“心理投射”作用,戲劇化的劇情、夸張的舞蹈動作和具有隱喻意義的面具符號等藝術手段所引起的強烈群族認同感、情緒投入和心理參與等,使其客觀上具備了藝術治療的基本特征,起到了心理治療的作用。這既是屯堡人的群族思想行為得以規范、文化傳統得以傳承保留和發展的不絕動力,也為藝術治療這一理論的推廣使用提供了可靠的實踐基礎和方法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