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東 彭小峰
世紀80年代末,我國學者開始關注儀式音樂研究,并相繼產出了一系列成果。①當前,關于此類研究多見于對其藝術形態的描述和分析,部分成果涉及儀式音樂的文化內涵分析,較少成果深入探究特定文化語境下儀式音樂的文化認同功能,更鮮有成果關注多族群雜居區儀式音樂文化的互融與國家認同功能。②近幾年來,筆者持續關注云南省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縣域內多族群雜居區③佛教儀式音樂的傳播與社會功能,對其文化認同功能進行了較深入的考察與分析,發現其內部復雜多元的系統。其中,族群認同(Ethnic identity)、區域認同(Regional identity)與國家認同(National identity)構成了元江多族群雜居區佛樂主要的三重認同網絡,而國家認同又是其中最廣泛和強大的認同功能。
一、西南絲綢之路與云南佛教
一般認為,佛教大致在兩漢之際分由西域陸路和南方海路傳入,其中西域路線就是著名的古絲綢之路。④近年來,學界關于“古西南絲綢之路”的研究呈現出較高的熱度,并發現佛教入華的又一重要路線。學者們從公元前4世紀古印度的Cinapatta(中國出產的用帶子捆扎的絲)問題到張騫在大夏所見經印度轉輸的蜀布、邛竹杖⑤以及唐代阿拉伯商人的活動中,對“西南絲綢之路”在商業上的意義有了較全面的認識。但就10世紀以前而言,遍查史籍,此路上有具體記載的商業活動并不多見,多見諸史籍的是佛教僧侶的取用和佛教文化的傳播。這表明10世紀前“西南絲綢之路”對于佛教在云南的傳播與發展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應引起學界關注。⑥
由于云南特殊的地理位置、交通要道和歷史背景,三大部派佛教——漢傳、南傳、藏傳佛教分別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傳入,成為世界上少有的三大佛教共存的地區。一般認為,漢傳佛教大約于唐朝前后傳入云南,在漢族及各兄弟族群中廣泛傳播,今昆明、玉溪、紅河、保山、曲靖、楚雄、昭通等地區為漢傳佛教主要的傳播地區。作為多族群的邊疆省份,云南佛教的族群性、國際性和多樣性顯得尤為突出。在這片廣袤豐厚的文化土壤里,在多族群文化與信仰的滋養下,孕育出和而不同、多元統一的佛教文化。佛教圓融善巧、利益眾生的基本思想有效地推動了多族群“三交”,佛教音樂作為佛教弘法之舟楫,因其無色無相、攝心縛人的本性而產生了春風化雨、潤物無形的社會教化力量,在構建多族群共同文化心理素質,促成中華民族這一國家認同方面發揮了重要功能。這一點,在多族群雜居區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縣表現得尤為突出。本文以元江佛樂為例,從包容性與統一性兩方面切入,考察歷時與共時語境下,佛教音樂在促進元江縣各族群國家認同進程中的重要治理功能。
二、元江的族群構成及佛教傳播
云南省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縣位于云南省中南部,地處元江中上游,東接紅河州石屏縣,南連紅河州紅河縣,西通普洱市墨江縣,北達新平縣,總面積2858平方公里。元江縣歷史悠久,古屬西南夷地,稱“西南荒裔”,其歷史可追溯至公元前109年以前,為傣族古國“勐達光”(漢譯“哀牢國”)屬地。由于此處瀕臨“蜀身毒道”東線之焚道或五尺道,又有美麗富饒的元江壩和梯田,遷徙的便利和宜居的自然環境吸引了多個古老的族群在此安家立業,因此這里自古便是傣、哈、彝、苗等眾多族群的雜居地。
元江縣是云南漢傳佛教文化主要的傳播地區之一,據《民國元江志稿二》第十二冊卷三十記載,漢傳佛教于唐朝中晚期傳入元江地區,在歷代中央王朝及地方土司府的崇佛政策支持下獲得廣泛傳播與發展。歷代朝廷及地方管理機構在元江地區興建了眾多寺院,有力地促進了多族群文化融合與國家認同,元江地方土司在崇佛興教的歷史進程中發揮了積極作用。由于地處邊遠的西南邊陲,族群眾多,歷代中央王朝對云南的集權與管理復雜多變。最早自秦代在云南修“五尺官道”,派官“置吏”,標志著中央王朝對云南正式統治的開始。此后,云南的政權幾度易手,民族爭端風云激蕩,藩王割據群雄四起。為有效治理邊疆,整肅民族問題,元朝始設土司制度,含宣慰使、宣撫使和安撫使三類官職,實行世襲制。明、清兩代土司制獲得較大發展,明朝在云南設置了由土司管轄的地方行政機構宣慰司、宣撫司、安撫司、長官司、“御夷”府州等。清雍正年間,朝廷推行“改土歸流”⑦,但土司制并未真正廢除。《元江鄉土韻言》《元江府志》等古代典籍對元江歷代土司皆有詳細記錄。⑧
朝廷設立土司制的宗旨是貫徹“以夷制夷”的民族政策,有效加強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管理,促進多族群文化交往、交流與交融,進而推動各族群共同文化心理構建和國家認同。地方土司深諳圣意,為了加強多族群聚居區各族群之間的聯系和溝通,土司們找到了佛教這一最佳紐帶,將各族群的思想情感緊密聯系、和諧融合在一起。長此以往,向各族群源源不斷地注入佛教“眾生平等”“慈悲圓融”“喜舍利他”“因果輪回”等統一的文化思想,在各族群交往、交流與交融進程中發揮了重要的社會教化與治理功能,并逐漸構建起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心理素質,推進國家認同的發展歷程。
三、元江佛教音樂的國家認同功能
“認同”(identity)一詞最早源自個體心理學研究范疇。美國著名精神分析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指出,認同是個體與他人、群體或被模仿人物在感情上、心理上趨同的過程。⑨楊民康指出中國少數民族音樂文化的認同呈現為一張文化身份認同之網,并且攜帶著自己的編碼程序和表述方式,由族群認同(Ethnic identity)、區域認同(Regional identity)到國家認同(National identity),構成了一個規模大小不一,文化同質程度有異,帶有歷史形成和層次區分特征的認同階序。⑩從歷時性角度看,國家認同是所有集體認同中最重要的認同,是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的升華。?輥?輯?訛國家認同是個政治概念,是指一個國家的公民對自己所屬國家的認知以及對這個國家的構成,如政治、文化、族群等要素的評價和情感。國家認同對于一個民族國家來說是無價之寶,而認同文化幾乎都是傳統的。?輥?輰?訛筆者多次考察元江甘莊青龍廠圓覺禪寺的佛教儀式音聲表演,發現其在多個具有內在關聯的層面體現出強烈的國家認同功能:
其一,儀式現場營造出濃厚的國家認同氛圍。如在寺院齋堂外墻壁上赫然張貼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容,山門前高高矗立有五星紅旗等。此外,在多族群雜居區,佛教的統一性還表現為泛神信仰,即神佛的對象已經泛化,并不一定具有特定的指向性。如近年來在元江的部分寺院,信眾將新中國開國領袖及國家元首請上儀式神壇供養,這也是從某種程度上表達國家認同的方式之一。
其二,在一些佛教培訓、儀式活動中體現出強烈的國家認同意味。如從2018年春季元江佛教協會培訓日程表中我們看到,在瑜伽焰口、早晚課、供天、供佛等佛門儀軌之中,間插有學習黨的十九大精神、宗教政策和法律法規等內容,有力地促進了各族群信眾的國家認同感。
其三,佛教儀式音樂滲透著深厚的國家認同感。佛教音樂作為佛教弘法之舟楫,以其清凈和雅、超凡脫俗的藝術特征,體現出海納百川的寬廣胸懷,在多族群雜居區的共同文化心理素質建構與國家認同進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顯示出寬廣的包容性和強烈的統一性。元江各族群信眾常匯集于甘莊青龍廠圓覺禪寺、澧江萬壽寺、興福寺、大明寺、妙蓮寺,在裊裊佛樂中接受心靈的洗禮,共同體驗佛教慈悲圓融、喜舍利他、因果輪回思想的浸潤。在各族群節日盛會或重大事件?輥?輱?訛時,各寺院大多會輔以相應的佛教法事活動以示慶賀,此時,寺院高墻內的聲聲佛號與墻外車水馬龍有如兩個對比鮮明有內部融通的生動文本,折射出多元文化共生共榮的和諧景象。元江佛樂正是憑借這種攝心縛人的包容性和統一性,在長期的歷史積淀與文化交融中,一方面加強了多族群之間的交往,加深了各族群之間的交流,促進了族群間文化與共同心理的交融,完成了多族群文化基礎上的國家認同。
1.元江佛樂的包容性
關于佛教的包容性,《大方廣佛華嚴經》闡述得最為全面和透徹,以大量的音聲唱誦表達出以人為本、眾生平等的主旨,顯示出寬廣的包容性。?輥?輲?訛這也是佛教入華便得到普遍的認可,迅速完成本土化進程的原因。佛樂的包容性源于佛教慈悲圓融、喜舍利他的思想主張,其儀式音聲往往采取對各族群姊妹藝術的兼收并包和改造利用,故而體現出鮮活的生命力和寬廣的動力。如下面這首在青龍廠圓覺禪寺拜懺、瑜伽焰口以及早晚功課等儀軌中常用的《贊三寶》,其唱腔母體源于一首家喻戶曉的元江哈尼族情歌,原風格清新明快,婀娜多情,進入佛教唱腔后速度放慢,板式變化,節奏寬廣自由,潤腔變化豐富,整體風格變得純凈典雅、寬廣圓融。又由于其主題音調源于本鄉本土曲調,具有強烈的認同感和親和力。該佛教唱腔唱詞通俗易懂卻蘊含深意,表達了佛教眾生平等、圓融無礙的包容思想。
在青龍廠圓覺禪寺中傳播的佛樂中,多數采用了這種“創作方式”,即以當地原生民歌主題音調為基本素材,方便善巧地填入佛教經典唱詞,再根據佛教義理與內涵進行演唱風格上的應變,既傳播了佛教唱導和諧統一、清凈菩提之義理,又為各少數民族信眾所喜聞樂道,有著極強的文化親和力,充分彰顯出佛教的智慧圓融與寬廣的文化包容性,積極推動了多族群雜居區的國家認同。該寺為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縣佛教協會駐地,其佛教儀式音樂在當地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影響力。可見,在多族群雜居區的國家認同歷史進程中,佛教音樂已經大有作為。
2.元江佛樂的統一性
佛教的統一性表現為對人與社會的統一性的客觀認識,即強調人的發展與社會進步的和諧共存。作為佛教弘法之舟楫,佛教音樂亦以自身獨特的方式體現出強烈的統一性,主要表現為佛樂以其無相本色折射出般若智慧境界,表現出攝心縛人的化導力,對于引導眾生建立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與價值觀有積極意義,并最終對人們的國家認同心理產生有益的影響。佛教認為歌舞伎樂的本性為虛空無常,可助人們進入超脫虛凈、清新離欲的修煉勝境,因此佛樂以人為本,主張以法樂度人的理念得以彰顯。《父子合集經》卷十對佛樂之度人教化功能進行了長篇累牘的演繹。?輥?輴?訛佛教充分利用佛教音樂的這種統一性,因勢利導眾生對紛繁復雜的宇宙人生進行感悟與認知。如在各類儀式中常被唱誦的《金剛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體現出佛教超越自我、清凈離欲的般若智慧,對宇宙萬物、世事倫常、緣起緣滅洞若觀火般的理智與冷靜。元江甘莊青龍場圓覺禪寺晚課儀式中唱誦的《楊枝凈水贊》恬淡柔和、含蓄悠遠,唱詞內容描繪出虛凈空靈、祥和安寧的境界,如春風化雨、潤物無形,引導眾生建立高尚統一的人生觀、世界觀與價值觀,并最終在多族群雜居區信眾內心升華起世界和平、國泰民安的美好愿景,進而產生強烈的國家認同功能。
結? 語
多族群雜居區的文化認同是推動各族群交往、交流與交融進而構建中華民族“一體多元”集體記憶的重要力量。佛教作為一種外來宗教,在中土獲得極大的發展,并在多族群雜居區融通各族群文化與信仰,有力地建構起多族群文化心理特質,促進了中華民族的國家認同,具有積極的社會教化與治理功能。佛教音樂作為佛教弘法之舟楫,以其特有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化導力,在促進多族群雜居區國家認同的歷史進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功能。作為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多族群雜居區的佛教音樂因其強烈的隱喻性、教化性與創造性而展示出獨到的學術意義與廣泛的應用價值。在漫長的社會歷史演變中,各族群沿著一定的文化通道(流域、古道、走廊等)流動,彼此靠近并形成當前的雜居格局。由于地理資源、國家治理、權利話語、種族血統、利益配置等客觀因素的驅使,各族群文化在交流互鑒、求同存異中發生了復雜的濡化(mutual enculturation)與涵化(mutual acculturation)?輥?輵?訛過程,建構起和諧統一的雜居環境,形成中華民族“一體多元”的文化格局。以多族群雜居區佛樂中的國家認同為突破口,從歷時與共時角度考察各族群的傳統文化根基、族群心理結構與互惠發展方式,進而厘清中華民族大家庭文化認同的結構如何在多族群文化互動的驅使下建構并與整體社會相適應,這恰恰是認知多族群國家文化結構與心理特質的必要途徑。
胡曉東? 江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
彭小峰? 江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2019級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劉曉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