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牛頭山

我家住在黃河邊。

站在家里的陽臺上，我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黃河卷著黃色的波濤滾滾東流，日日夜夜，永不停息。

世界上的很多事物，過于熟悉了，反而會變得陌生。有時候，望著那條洶涌澎湃的大河，我倒懷疑眼前的這條河流真的就是黃河嗎？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多年前的夏天，頂著炎炎烈日，我來到了位于山東省東營市墾利縣河口鎮(zhèn)的黃河入海口，目睹了黃河奔流入海的情景，看到了黃河和渤海相匯的分界線。

每一條江河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都有自己的出發(fā)點和歸宿地。在黃河入海處，我立下志愿，今生今世，我一定要到達(dá)黃河源，親眼看一看萬里黃河是如何發(fā)源的。由此而聯(lián)想涓涓清泉匯成潺潺小溪、潺潺小溪匯成滔滔江河、滔滔江河匯成浩瀚汪洋的整個過程。

2015年6月，我來到了玉樹，在離結(jié)古鎮(zhèn)不遠(yuǎn)的通天河邊，找到了三江源自然保護(hù)區(qū)的紀(jì)念碑。但我發(fā)現(xiàn)，“三江源自然保護(hù)區(qū)紀(jì)念碑”是整個三江源地區(qū)自然保護(hù)區(qū)的標(biāo)志，而不是黃河、長江、瀾滄江的源頭標(biāo)志，離三條江河的源頭還有數(shù)百上千里之遙。而真正意義上的黃河源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境內(nèi)，黃河源的紀(jì)念碑——牛頭碑在扎陵湖與鄂陵湖之間的牛頭山上。

離開玉樹，我直奔瑪多。

黃河源一為卡日曲，二為約古宗列曲，三為扎曲。三曲匯合后，從巴顏喀拉山北麓經(jīng)星宿海和瑪曲河，注入扎陵湖，出扎陵湖后入鄂陵湖，又從鄂陵湖流出，這就是偉大的萬里黃河的源頭。

鄂陵湖、扎陵湖的海拔4300米，高出青海湖1000米之多，牛頭碑所在的錯哇尕澤峰海拔更是高達(dá)4610米。這對我來說，是個極其嚴(yán)峻的考驗。幾個月前，在海拔4000米的川西北色達(dá)山頂，我都險遭不測，而要登上4610米的錯哇尕澤峰，其危險程度不言而喻。

我決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去做，任何困難、危險都阻擋不了我到達(dá)黃河源的腳步。

我不是那種不顧一切的冒險家，也不是拿生命來下賭注的偏執(zhí)狂，我所有的旅行行動都是建立在可行可靠的基礎(chǔ)上的。我仔細(xì)思量過了：我不需要跋山涉水、風(fēng)餐露宿去卡日曲、約古宗列曲、扎曲源頭尋找草甸上滲出來的第一滴水，那是探險家、科學(xué)家的責(zé)任。作為一個旅行愛好者，到達(dá)黃河源的牛頭碑才是我的夙愿。而去往牛頭碑一路通車，體力耗費不是很大，只要我精心準(zhǔn)備，謹(jǐn)慎行事，是完全可以的。更讓我寬慰的是，此行有一個蒙古族朋友相伴，他的體力比我強健很多，性格平穩(wěn)、內(nèi)斂、淡定，遇事不慌不忙，應(yīng)對自如。有他伴隨，行動的安全程度大大提高，我心里的安全感也大大增強。多少年了，我只身一人浪跡天涯、漂泊四海，多少次人跡罕至、險象環(huán)生的旅途，都一一走過來了。今天，有這么一位可靠的同伴，我還到達(dá)不了黃河源嗎？

一天下午，我們到了瑪多縣城。

瑪多縣被認(rèn)為是青海省海拔最高、條件最艱苦的縣。全縣4個鄉(xiāng)鎮(zhèn)，總共只有14570人。縣城所在的瑪查理鎮(zhèn)只有兩條街，但值得一提的是縣城邊有一座氣勢恢宏的“嶺·格薩爾文化博覽園”。瑪多人認(rèn)為瑪多是格薩爾賽馬稱王的地方，傾心打造了一座格薩爾文化博覽園。在藍(lán)天白云下，整個博覽園熠熠生輝。其中，獨具特色、五彩斑斕的五色瑪尼磚可謂天下一絕。

瑪多縣城到黃河源沒有班車。去這些地方的游客，要么自駕車去，要么包車。

瑪多縣城至鄂陵湖、牛頭碑、扎陵湖不到100公里，一個來回也不到200公里。我們在縣城向一個叫頓珠尖措的藏族人包車，商定第二天一早6點出發(fā)。

瑪查理鎮(zhèn)雖地處青海省海拔最高的縣城，高達(dá)4200米，但縣政府邊上的果嶺賓館條件很不錯，已經(jīng)六月初了，仍然供有暖氣。盡管這是我第一次在海拔4200米以上的地方過夜，由于房間很溫暖，一夜睡得比較踏實，為第二天的風(fēng)雪路行打下了較好的體力基礎(chǔ)。我想，3個月前我在色達(dá)發(fā)生強烈的高原反應(yīng)，有我身體自身的緣故，也有房間太冷體內(nèi)熱量喪失太多的緣由。

一開始就非常順利，我去黃河源的信心大增。

第二天，我一覺醒來，推開門一看，竟然漫天大雪。我的情緒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對于青藏高原的大雪，我領(lǐng)教過。3個月前，我被暴雪堵在了達(dá)日，如果不是帶隊的朋友當(dāng)機立斷，帶領(lǐng)我們在大雪封山的最后一刻走出了巴顏喀拉山和阿尼瑪卿山，我們只能在3900米以上的山區(qū)待上十天半月等待雪化路開，那是非常可怕的。以我的體力，絕對堅持不下來。對于那場暴雪，我記憶猶新。萬千雪粒像萬千離弦的箭頭向汽車射來，打得車窗噼噼啪啪作響，不一會兒，公路上便積起厚厚的一層雪，整個原野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青藏高原的暴雪真是太可怕了。

一次被蛇咬，三年怕井繩。看到今天又是大雪彌漫。我想，我的黃河源之行，十有八九得泡湯。

如果這次和黃河源失之交臂，我再來瑪多就不知到何年何月了。年齡一年年增大，體力一年年下降，到達(dá)黃河源的難度會一年年增加。很有可能，這場大雪會使我的愿望變成泡影。

頓珠尖措按時將車開到了賓館門口。對于眼前的大雪，他似乎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他說：“不要緊，已經(jīng)到6月份了，氣溫高了，雪邊下邊融化，問題不大。”

我們出發(fā)了。頓珠尖措的話沒有錯。盡管雪花飛舞，但公路上尚未積雪，頓珠尖措駕車朝鄂陵湖疾馳而去。

真是想不到，青藏高原6月仍飛雪。

和我3個月前見識的那場暴雪相比，這次的雪只能算是大雪，算不上暴雪。雖不是暴雪，也夠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在車燈射出的光柱中翻卷，像攪動的一團(tuán)團(tuán)白霧。

我們順利到達(dá)鄂陵湖邊。

扎陵湖和鄂陵湖是黃河源頭兩個最大的高原淡水湖泊，有“黃河源頭姊妹湖”之稱。鄂陵湖東西窄、南北長，像一個寶葫蘆，湖的面積為628平方公里。我想，天高云淡的日子，鄂陵湖一定是水天一色、一望無際的。加上這里是青藏高原的腹地，沒有任何污染，在藍(lán)天、白云、草原、牛羊的映襯下，鄂陵湖不知道有多美呢。可惜今天大雪，能見度不好，看不到鄂陵湖煙波浩渺的壯闊，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片水域。即使如此，也能看出這個高原湖泊的水極為清澈，有一種透心透肺的碧綠。在飛舞的雪花中，鄂陵湖顯得嫵媚、嫻靜，像一位大家閨秀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

正當(dāng)我們在湖邊拍照時，雪忽然停了。水天的盡頭露出了一抹光亮，太陽的金暉刺破了厚厚的云層，照在了鄂陵湖對岸的青山上，一瞬間襯托出了鄂陵湖的萬頃碧波。山清水秀，鄂陵湖水平如鏡，宛若天上的湖泊，更像鑲嵌在廣袤草原上的一顆珍珠。

離開鄂陵湖，我們朝牛頭碑所在的錯哇尕澤峰奔去。

看來今天的黃河源之行注定要一波三折。正當(dāng)我們的車子在錯哇尕澤峰的“之”字形的土路上爬坡時，天空中又飄起了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狂風(fēng)的裹挾下，像大卷大卷的白布在天空中擰來擰去，無數(shù)的雪片被擰得狂舞。

由于這里的海拔已到4400米之上，氣溫又很低，不一會兒，土公路上積起了厚厚的雪層。車子在路上滑得東斜西歪，十分危險。

頓珠尖措說：“不能再往上開了，再上，就下不來了。”

離牛頭碑只有一兩百米的高度，近在咫尺，總不能功虧一簣。我和同伴商量后，決計步行上山。頓珠尖措告誡我們，這么大的風(fēng)雪，就是生活在當(dāng)?shù)氐娜耍膊桓逸p易步行登頂，何況你們這么大年紀(jì)了，最好不要再上了，就此下山。見我們很堅決，他苦笑了一下，提醒我們沿著路走，不要離開公路。

在海拔4400米左右的高度冒著暴風(fēng)雪爬山可不是鬧著玩的。狂風(fēng)吹得人睜不開眼，飛舞的雪花像一把一把的沙子撒了過來，打得人臉生疼。由于沒有想到黃河源的6月還有這么大的風(fēng)雪，我們穿得都很單薄。凜冽的寒風(fēng)里，渾身的骨頭都冷得酸疼。空氣本來就稀薄，再加上狂風(fēng)，呼吸就更加困難了。你不張大口呼吸，喘不上氣;你張大口呼吸，冷空氣便直接躥入肺里，胸腔隱隱作痛。每邁一步，都特別不易。

走了好一段路后，我們意識到，雖然高度只有一兩百米，但要沿著“之”字形的路來來回回往上爬，也有一兩公里之遙。風(fēng)這么狂，雪這么大，海拔這么高，時間長了，根本堅持不住。于是，我們撇開土公路，抄近路上山。

由于這里是高山草場，雖說草地松軟，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的，但沒有懸崖絕壁，沒有大的危險。

20多分鐘后，在彌漫的風(fēng)雪中，依稀看見了一個牛頭一樣的石碑。走近一看，石碑上面有分別用漢藏文字題寫的黃河源頭字樣。紀(jì)念碑以牛角為造型，真是太有創(chuàng)意了。只有牛角的粗獷、堅韌、有力，才能象征中華民族偉大而堅強的民族精神，表現(xiàn)華夏文明強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在這風(fēng)雪漫卷的時刻，在人跡罕至的牛頭山頂，牛角的象征意義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

我終于到達(dá)了黃河源，看到了黃河源的標(biāo)志性紀(jì)念碑。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準(zhǔn)備了多年，向往了多年，也等待了多年。

到達(dá)黃河源，在我的旅行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義。

首先，這里是中華民族母親河的源頭，作為一個立志成為旅行家的人，怎么可以不去自己民族母親河的始發(fā)點？其次，到了這里，我就分別到達(dá)了黃河的首尾，在黃河的源頭和入海口踏上了自己的腳印，完成了一個旅行循環(huán)，從而了卻了一個長久的心愿。

牛頭碑的海拔高達(dá)4610米，風(fēng)更狂，雪更大，氣溫更低。狂風(fēng)暴雪吹打得人東倒西歪，站都站不穩(wěn)。我們拍了幾張照片后，便匆匆下山。

下山的時候，山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層雪，狂風(fēng)發(fā)出刺耳的尖叫。我們兩人互相攙扶著走，才不至于被風(fēng)吹倒。

頓珠尖措顯然比我們更了解身處的險境，在我們上山的這段時間，他冒著寒風(fēng)換好了防滑鏈。

有了防滑鏈，安全性增加了許多，頓珠尖措小心翼翼地將車開下了山。

下山后，我們一鼓作氣，直奔扎陵湖。

扎陵湖比鄂陵湖小些，東西長，南北窄。扎陵湖水色碧澄，能看見湖心偏南處黃河的主流線，像一條寬寬的黃色的帶子，將湖面分成兩半。

在扎陵湖和鄂陵湖中間，我看到了一條舒緩的山谷，山谷中間有一條河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黃河河道。由于這一帶人煙稀少，路上鮮有標(biāo)志牌，我們搞不清自己在什么位置，也搞不清我們是從哪個方向、沿哪條路走的，因而也就不敢斷定這是不是位于兩個湖南側(cè)的黃河河道。問了頓珠尖措，他也不甚了了。他不光不知道這是不是黃河河道，甚至不清楚我們是從鄂陵湖的北面走到扎陵湖的北面的，還是從鄂陵湖的西北角走到扎陵湖的東南角的。對我來說，這個問題非常重要。

實踐再一次證明了我約一個蒙古族朋友一起來黃河源的正確性。在從扎陵湖往回走的路上，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多涌牧委會”的指示牌，我由此斷定眼前的這個河道就是黃河河道，也從而斷定我們是從鄂陵湖的西北角走到扎陵湖的東南角的。

正當(dāng)我暗自高興的時候，我們遇到了此次黃河源之行的最大風(fēng)險。我們的車在一面較陡的山坡上打滑，怎么都爬不上去。

下車推，不行！

往車輪下墊石塊，不行！

從草原上繞行，還是不行！

這條路上幾乎沒有一輛車經(jīng)過，如果被困在這里，幾個小時人就會被凍壞。何況，由于事先沒有想到會下大雪，沒有帶多少干糧，在饑寒交迫中待在這里，根本支撐不住。

我意識到真正的危險到來了。

頓珠尖措是個非常有經(jīng)驗的司機，在嘗試了各種辦法都無可奈何后。他停下車琢磨了一陣后，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告訴我們，他把車開到很遠(yuǎn)的地方，借著慣性往上沖，在臨近打滑的地方換擋。讓我們使勁推車。“成不成在此一舉！”他說。

在頓珠尖措駕車沖過來換擋的一瞬間，我和同伴拼盡力氣往上推車，居然成功了。

事后，頓珠尖措對我們說：“我知道在海拔4500米的高度，讓兩位老哥使這么大勁推車是非常危險的，可又沒別的辦法。我們不敢在此久待。”

我透過車窗，朝遠(yuǎn)處眺望，不知什么時候，雪停了。太陽的萬道金光普照在了遠(yuǎn)山近水上，鄂陵湖露出了晶瑩剔透、冰清玉潔的嫵媚與美麗。藍(lán)天白云下，不光鄂陵湖的水天一色一覽無余，野驢、黃羊、蒼鷹也依次出場，讓我大飽眼福。

我對自己說，得記住這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