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閱讀共同體”指反映社會閱讀的歷史形態,擁有相同讀物、讀法、目的,代表一種閱讀偏好、模式的讀者群。《新青年》“通信”欄的開設,為編者與讀者、讀者與讀者的互動提供了新的場域。閱讀《新青年》后,讀者通過向刊物提出建議強化共同目標,與文章話題的商榷增強身份認同,與其他讀者聯絡交際增強群體歸屬感。依托于“通信”欄建構一個擁有共同追求與目標的文化空間,《新青年》讀者之間形成了不同于以往“典籍文人”的“報刊文人”閱讀共同體。
【關鍵詞】 《新青年》" 通信" 讀者" 互動" 閱讀共同體
《新青年》于1915年創刊,初名《青年雜志》,后改為《新青年》,1922年7月終刊。雜志創刊不久便聲名鵲起,成為知識分子當時爭相傳閱的刊物之一。其引發的關于反孔教與文學革命的討論,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思想淵源。這兩個話題的討論,正是發端于雜志的“通信”欄。深入研究《新青年》,對其“通信”欄展開學術探討十分必要。
以往報刊史研究陷入了將傳播單純視作信息流動行為的誤區。信息的傳播方式與信息的內容同樣具有重要意義,傳播不僅僅是信息的共享,作為一種儀式的傳播可以強調群體的共同信仰,維護群體情感。與此同時,受西方史學研究閱讀史取向的影響,近年來新聞傳播領域正展現出從關注文本、報人向關注閱讀、讀者轉變的研究趨勢。閱讀史的問題意識,即關注誰在讀、讀什么、怎么讀、閱讀的影響以及閱讀的時空環境。然而,對標西方閱讀史研究,國內報刊閱讀史研究仍存在偏重人際發行網絡忽視社會信息網絡,偏重報紙忽視雜志、畫報等不足。①
《新青年》讀者來信欄目的興起,豐富了編讀互動的場域,這一新式信息傳播方式促使不同于以往“典籍文人”的“報刊文人”知識共同體出現。那么,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時空場域中,閱讀《新青年》對建構新式共同體產生了何種影響?本文將基于報刊閱讀史的研究路徑,圍繞其“通信”欄展開探討。
一、何謂“閱讀共同體”
界定“閱讀共同體”,首先需要明確“閱讀”的內涵與外延。關于閱讀,很早就有學者明確其對象并不局限于書籍。閱讀的對象是文本,而書籍只是一種表現形式,作為大眾傳媒的報刊雜志同樣是閱讀研究不可忽略的對象。
法國學者德賽托指出,人們通常誤以為書寫就是創作文本,閱讀就是單純地接受文本。②實際上,閱讀不僅僅是內容消費環節,更是內容的生產環節。創作者在賦予文本內涵時總會以“讀者”身份審視自己的生產行為,讀者在一定程度上同樣影響著文本的創作與生產。讀者閱讀不僅可以解析文本內涵,還會由于種種原因在閱讀行為中獲得新的意義。閱讀不局限于個體行為,不同群體間的閱讀意義也存在差異。
關于“共同體”,自滕尼斯提出“共同體”概念以來,其內涵與外延也一直在發展。滕尼斯以德文“Gemeinschaft”指代共同體,共同體內有關于“我們”“我們的”共識,并以信仰、文化傳統與道德價值觀區分敵人與朋友。③滕尼斯指出地域性并非共同體存在的基礎,但他所界定的共同體規模與范圍較為模糊。
其后馬克斯·韋伯的“共同體”外延應用更加廣泛,如家族共同體、鄰里共同體、人種共同體,他對共同體的適用范圍與領域做了較為清晰的界定?;诖?,有學者指出,讀者共同體是特定社會時空的反映,它是擁有相同閱讀喜好、習慣的讀者群。④此種觀點忽視了共同體形成的原因,即讀者基于何種原因選擇與他人集結為同一群體或組織。
對所處社會文化階層定位不同的讀者擁有差異的自我認同以及自我理想,這才是閱讀共同體的根本特征。讀者在閱讀共同體中明確自己的身份以及想成為何種人,融入何種群體。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更是強調,近現代民族主義的想象共同體,并非基于由上到下的動員,而是仰賴于自下而上的主動凝聚,相似的大眾傳媒閱讀經歷是凝聚民眾的基礎。
在閱讀史的視野下,本文將“閱讀共同體”界定為能夠反映社會閱讀的歷史形態,擁有相同讀物、讀法、目的,代表一種閱讀偏好、模式的讀者群。
二、共同目標:提出發展方向及建議
共同目標對于共同體存續的必要性不言而喻。在閱讀共同體中,讀者出于滿足精神文化慰藉的目的,一起為共同體的存續貢獻力量,無形中強化了群體目標,助力共同體的長久維系。在借刊物實現自我理想的過程中,讀者不會滿足于單純的“接受者”身份,而是會積極促使自身角色向“參與者”的轉變,努力使閱讀對象符合自己的內心預想。在《新青年》的閱讀共同體中,許多讀者尤為關心《新青年》的內容與影響,并不時提出自己的建議。
讀者來信對雜志提升影響力提出了建議。一方面,發行量是刊物發揮影響力的基礎;另一方面,刊物內容符合讀者需要方能保持讀者黏性。此類來信絡繹不絕,即便在通信數量大幅削減的第七卷,仍有讀者關于雜志具體內容的建議, “不但要替社會述苦,還要替社會想一個出苦的方法,和光明的道路”,更好彰顯雜志的社會責任感,贏得工人群體的支持。⑤通信欄的內容反映了讀者的真實心聲,雜志也視情況做了調整反饋,《新青年》書報介紹欄的成功開辟便得益于讀者的呼聲。
既是廣開言路,自然少不了批評之聲。有讀者認為編者也不過是“狂徒耳,而以‘新青年’自居,顏之厚矣”,希望編者的言辭在今后可以“稍殺其鋒”。⑥即便不同的編輯對于這些來信態度不盡相同,但異議可以出現在版面珍貴的《新青年》,仍反映出刊物對于讀者好惡取向及理想期許的重視。
讀者來信反饋建議,編者據以調整刊物的內容與形式,繼而使雜志一定程度上在讀者預期軌道上前行,這種過程可以視作受眾主動接受信息的體現。這種新的信息傳播方式,既有助于增強個體與群體的聯系,激勵共同體成員為實現相同目標而不懈付出,擴大以編讀互動為核心的“現代讀者”群體,也有益于刊物價值理念得到更廣泛的傳播、更深刻的認同。
三、身份認同:與刊物文章話題論爭
個體在群體中找尋身份認同是共同體形成的重要基礎。所謂認同,在個人指向上即個體對于“我是誰”“我信任誰”“我期待成為誰”的追問,個體認同與閱讀、互動、想象等行為有著密切的關系?!缎虑嗄辍返拈喿x共同體中,著說者的意見借由公開發行的雜志傳遞給受眾,受眾則基于個人思想、價值理念產生一定的反饋,在與他者相同的閱讀經歷基礎上,形成對于自我身份更準確的定位。
例如,通信欄上反孔教的討論往復,在爭執與論辯間進一步凝聚了編讀雙方反對舊倫理、舊思想的共識。陳獨秀痛批康有為“別尊卑,重階級,事天尊君”⑦的主張,引起讀者常乃悳來信商榷。常乃悳堅持區分真偽兩種孔教,而陳獨秀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孔教,二人的反復論辯中未能最終統一思想。不過,在論辯過程中,陳獨秀顯然沒有了駁斥康有為文章的激憤語氣,而是代之以引導的話語鼓勵讀者參與討論。編者以平等對話的方式與之探討社會問題、剖析學理,這種溝通方式為其他讀者樹立了模范,引導讀者在共同體的規范下表達自我。
此外,《新青年》在逐漸轉為中共機關刊物的過程中,也刊發了一些讀者來信。這一時期,盡管通信數量與復信篇幅均大大減少,但陳獨秀依然會就重點話題復信。無論討論結果如何,編讀互動顯然為著說者修改、完善觀點提供了啟發,讀者也在不知不覺中增強了對于刊物主旨的認同,進而因自己同為文化討論參與者之一感到自豪。
當然,編者面對讀者的異議并非一味妥協,否則便失去了這一閱讀共同體的核心價值,危及讀者身份認同的根基。面對資深梨園愛好者張厚載的來信反駁,胡適以“另作專篇”搪塞之,錢玄同則表示“我現在還想做點人類的正經事業,實在沒有功夫來研究‘畫在臉上的圖案’”。⑧顯然,此時編者復信一掃此前討好讀者的語氣,而堅持將文學革命、戲劇革命進行到底,這或許是面臨外界攻擊進一步維護共同體核心價值的必然。
讀者的閱報行為不只是為了獲取信息,更希望作為“戲劇演出的旁觀者”參與社會各種力量的角逐。⑨讀者不僅要從中實現個人角色的社會化,更要借助大眾傳媒表現自我,并獲得社會承認?!缎虑嗄辍贰巴ㄐ拧睓谇∏樽x者實現“我也想說”向“我也能說”轉變提供了平臺,讀者借此表達觀點既提高了自我思考能力,也在論辯中滿足表達欲,收獲成就感,進而增強了共同體規范下的個體意識。
四、群體歸屬:與其他讀者通信商榷
歸屬感是個體對于共同體安全感以及依戀程度的體現。每個個體均會與他人存在相似之處,如興趣愛好、思想觀念、人生閱歷等,當群體接納這些個體時,個體更容易產生對于群體的歸屬感。在原始時期,血緣、地緣相親是個體間的主要聯系紐帶,近代以來,共同體的特征擴展到語言文化、政治信仰等因素?!缎虑嗄辍贰巴ㄐ拧睓诮柚Z言文字的交鋒,思想觀念的碰撞,形成了超脫于血緣、地緣、利益上的關系紐帶,讀者之間借助文字紐帶產生了更強的情感歸屬意識。這表現在,讀者不僅與編者展開思想互動,還能就其他讀者來信參與商榷。
以“文學革命”的討論為例,正是初為讀者身份的胡適來信,引發了《新青年》編者、讀者的后續激烈討論。二卷二號,胡適來信提出了著名的文學革命“八事”。在隨后的雜志中,越來越多的讀者卷入其中。初期,讀者多以胡適信件原文以及陳獨秀的復信為核心展開討論,尤其是胡適反用典之說影響尤為強烈。不久,錢玄同、周樹人、周作人等文化名人也參與進這場曠日持久的辯論,并將論說提升至了新高度,這或許是胡適、陳獨秀最初難以料到的。文學界名人的參與,使得討論逐漸涉及中國古代文學的深層肌理。
隨著討論的豐富,倡導白話文逐漸成為文學革命的核心,文字的變革成為文學革命推進的重中之重。直到雜志第四卷,幾乎每期刊發了一至兩篇文學革命的來信,編讀雙方耐心切磋觀點。多方參與強化了這一時期閱讀共同體的“文學革命”核心價值,編讀各方因文字紐帶而共享這一文化,共同體內的個體關系也從“機械團結”發展為“有機團結”。
編者通過選擇、設置來信主題,鼓勵、引導不同的讀者相互論爭,這種新的討論形式,效果甚至優于編者單獨回復讀者來信。每個人均有參與表達的欲望,借助于這種充分的讀者與編者、讀者與讀者的互動,讀者在闡發意見中彰顯了個體的思想觀念,個體價值與群體共享文化相互磨合,從而提升了讀者對于共同體的認同感與依賴感。
五、結語
閱讀《新青年》之后的讀者-編者、讀者-讀者互動是閱讀共同體得以維系的重要基礎。讀者通過來信提供建議,推動刊物按其“想象”的方向發展,從而滿足了共同體中讀者的精神需求;對刊物文章觀點的討論,滿足了讀者向他人表達自我的需求,促使讀者在辯駁中明晰“我是誰”“我信任誰”的答案;而讀者與讀者之間的切磋,密切了共同體內個體的聯系,這種以文字為紐帶的思想共鳴超脫于物質利益,為讀者提供了精神歸宿與思想港灣。
注釋:
①郭恩強.從文本想象到社會網絡:傳播研究視域下中國閱讀史研究的路徑反思[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9,41(12):54-58+64.
②張仲民.從書籍史到閱讀史——關于晚清書籍史/閱讀史研究的若干思考[J].史林,2007(05):151-180+189.
③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328.
④王龍.閱讀史研究探論[J].圖書館理論與實踐,2001(01):17-20.
⑤任鴻雋.美國底社會近狀[J].新青年,1920,7(05):11.
⑥戴主一.駁王敬軒君信之反動[J].新青年,1918,5(01):84.
⑦陳獨秀.駁康有為致總統總理書[J].新青年,1916,2(02):1.
⑧張厚載、錢玄同.“臉譜”-“打把子”[J].新青年,1918,5(04):431.
⑨詹姆斯·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9.
作者簡介:王鈺淇,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碩士研究生
編輯:王洪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