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丹 楊莉鴿
(1.四川外國語大學 期刊社,重慶 400031;2.四川外國語大學 翻譯學院,重慶 400031)
丹尼爾·笛福于1722年出版的小說《瘟疫年紀事》再現1665年的倫敦瘟疫,呈現倫敦被死神籠罩、人心惶惶的景象,書寫人體感染瘟疫后的癥狀,描述瘟疫對倫敦人身心造成的創傷,反思瘟疫對英國社會產生的災難性影響。號稱世界歷史學科“現代開創者”的威廉·麥克尼爾(William H.McNeill)在《瘟疫與人》一書中將病理學與歷史學相結合,審視人類從直立行走至現代社會的漫長歷史中,人類的生活方式、人口遷移、戰爭、領土擴張、宗教信仰、科學技術等與瘟疫之間的相互作用,瘟疫通過它與人形成的生態平衡與失衡在人類歷史上扮演主角、而非配角。“先于初民就已存在的傳染病,將會與人類始終同在,并一如既往,仍將是影響人類歷史的基本參數和決定因素之一。”(McNeill,2018:237)麥克尼爾從人類史的宏觀角度指出瘟疫在世界格局、國家形態和文化樣貌上起著重要作用,而笛福在《瘟疫年紀事》中則從較為本土的層面剖析1665年瘟疫對英國中產階級的情感結構產生的影響。就個體而言,瘟疫給幸存者造成心理創傷,小說呈現典型的創傷敘事特征,即強迫性重復、生存與死亡的交叉敘事及創傷移情等;就群體而言,瘟疫造成的經濟停滯、瘋癲與迷信及權力對個人的管控危及中產階級追求財富、理性和個體自由的價值觀,二者之間的矛盾沉淀至中產階級情感結構。瘟疫的意象經由笛福進入西方小說,在瑪麗·雪萊、杰克·倫敦、加繆等作家的文字中強迫性重復,瘟疫成為他們想象威脅人類的重大災難的隱喻。就文學樣式而言,笛福在書寫瘟疫時嘗試了目擊者敘事、雙重敘事、元小說敘事等技巧,這在形式上為新興的文學樣式——小說增添了活力。《瘟疫年紀事》在內容上對中產階級心理創傷、情感結構的再現,在形式上對小說的創新性嘗試,揭露了瘟疫與人的關系。
就笛福書寫瘟疫的動機,批評家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瑪格麗特·希利指出西方瘟疫敘事用神話或宗教來解釋瘟疫發生的原因,把它看作上帝懲罰人類罪惡及凈化人間的方式。笛福被認為沿襲了這傳統,通過書寫瘟疫來進行道德教化(Healy,2001:62)。有的批評家提出瘟疫書寫主要是出于世俗的原因,聯想到笛福瀕臨破產的經濟狀況,提出他選擇在馬賽瘟疫爆發之時撰寫《瘟疫年紀事》以及同年出版的小冊子《為瘟疫做合適的準備》(DuePreparationsforthePlague),希望圖書大賣并大賺一筆(Reilly,2015:12)。桑德爾·吉爾曼的著作《疾病與再現》(DiseaseandRepresentation)在疾病敘事研究中影響深遠,她認為疾病意象反映了人類害怕自身滅亡的恐懼,舞臺或小說書本的邊緣在健康的我們和書本中再現生病的他者之間建立了一層令人感到心安的邊界。
上述研究均有一定的道理,但仍留下一些未解的疑問。如果笛福把瘟疫當作上帝的意愿,那么如何理解他在《瘟疫年紀事》中從科學理性的角度分析瘟疫傳播途徑呢?這類似現代生物學的科學知識顯然與上帝懲罰說格格不入。就經濟原因而言,笛福1719年出版的《魯賓孫漂流記》大受歡迎,一年之內出了四版,次年他又推出了《魯賓孫漂流續記》,1720年出版了《辛格爾頓船長》,1722年出版了《摩爾·佛蘭德斯》。他還出版了大量的小冊子和新聞報道,這些作品都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收益。小說中描寫瘟疫所經之處造成的慘象在讀者心中引發了恐懼、憐憫,那些語言無法言表的災難性后果很顯然無法如吉爾曼所說的那樣讓讀者隔著印刷書本的邊界感到安全,反而留下難以愈合的心理創傷。
1665 年瘟疫襲擊倫敦時,六歲的笛福隨家人逃往鄉村,勢必目睹了瘟疫肆虐、生靈涂炭的慘狀,這強烈地刺激他年幼的心靈并留下了心理創傷。他的叔父亨利·笛福(Henry Foe)在瘟疫期間留在倫敦,在日記中記錄瘟疫肆虐下死者的慘烈和幸存者的心理創傷。研究者公認亨利是《瘟疫年紀事》中敘事者H.F.的原型,小說中的部分內容源于他的日記(Gilman,2009:231),笛福在閱讀叔父的日記時對倫敦人的瘟疫經歷感同身受,遭遇了創傷移情(transference)。1770年瘟疫襲擊法國馬賽,直逼海峽對岸的英國,這是否再次引發了笛福對瘟疫的恐懼,迫使他將心中的恐懼書寫出來?《瘟疫年敘事》中,敘事者為何不逃離倫敦?他為何無法抑制強迫性的重復行為?他為何對墓地充滿好奇心?敘事者的個人行為有著什么樣的時代意義?瘟疫對笛福的小說參與建構的中產階級價值觀造成什么沖擊?
始于20世紀的創傷理論沒有把瘟疫等傳染病看作重要的創傷性事件,但瘟疫對人心理的巨大沖擊及其在文學作品中的表現值得人文學者從創傷的視角加以關注。弗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中首次提出“強迫性重復”(compulsion to repeat)的概念,用來描述創傷患者在當下的生活中不自覺地重復過去的創傷性體驗。卡魯斯以此為出發點進一步闡述創傷的四大特征:(1)創傷事件對心理的傷害并不在于它第一次的暴力性事件,而在于它的無法吸收性(無法理解),因此它回返縈繞著幸存者,“創傷性事件發生得太快、太出人意料,當時無法完全理解,直到它反復出現在幸存者的噩夢和重復性行動中”(Caruth,1996:4)。(2)引發創傷的不僅是對創傷性事件的恐懼記憶,也是幸存者的愧疚。親人的死亡與生還者當下的生活被交織在一起,因此創傷敘事無法把生命與死亡的故事分開,形成了一種不可能卻必需的雙重敘事(Caruth,1996:8)。(3)創傷敘事的核心并非創傷性事件,而是展露受創者無法言說、無法理解的未知的真相。這種真相,由于它的延遲性(遲到),不僅與已知的相關,而且與我們行為和語言中的未知相關(Caruth,1996:4)。(4)創傷的移情。讀者或聽眾在聽他人講述創傷經歷時可能會產生共情,從而被“傳染”創傷,出現相似的癥狀(Caruth,1996:8)。
西方歷史上反復爆發的瘟疫給受害者造成上述心理創傷的癥狀。瘟疫因其未知的起源、迅速的傳播、感染人員身體上驚駭的癥狀以及驚悚的死狀,令生還者心生恐懼。死亡的幽靈游蕩在瘟疫籠罩的街道、市場、房屋,親人被瘟疫襲擊在短時間死亡,城市被瘟疫占領變成鬼城,生活物資短缺、生計堪憂。幸存者終日生活在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擔憂之中,瘟疫的癥狀、死者的慘狀以及對未知的恐懼滋生嚴重的心理創傷。《瘟疫年紀事》呈現了瘟疫幸存者H.F.的強迫性重復癥狀,小說中生存與死亡的雙重交叉敘事反映了敘事者的幸存者危機,而敘事者的心理創傷映射了作者作為瘟疫見證者和瘟疫敘事讀者的移情創傷,同時也預示了該小說的讀者在閱讀瘟疫敘事時的心理困境。
在《瘟疫年紀事》中,令讀者困惑同時也讓H.F.自覺無奈的是,他明知居家隔離是避免感染瘟疫的最佳辦法,卻無法抑制上街去看看的好奇心,他在敘事中反復稱“我約束不了自己”(175)①本文有關《瘟疫年紀事》的引文均引自丹尼爾·笛福.瘟疫年紀事[M].許志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后文不再單獨注釋說明。,“默默思索著如何在這一點上滿足我的好奇心”(176)。由于瘟疫的襲擊,曾經熙熙攘攘的街道變得凄涼,“悲嘆和哀傷掛在每一張臉上”“婦女和孩子的悲號響徹屋子的門窗……連世上最剛強的人聽著也會為之心碎”(51-52)。如此悲慘驚恐的景象給H.F.造成心理創傷,因瘟疫引起死亡的速度如此之快,他無法完全理解,這種未被吸收的創傷性殘余(traumatic residue)沉入他心底,因此產生強迫性的重復行為,即再次見證瘟疫的癥狀及其造成的慘景。但不幸的是,瘟疫傳播之迅速、源頭之神秘、癥狀之慘不忍睹、感染者及親屬精神失常的行為都超出了他心理承受的極限,對瘟疫的每一次重復經歷又加劇了他的創傷。H.F.每次走上街道都猝不及防地與瘟疫相遇,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瘟疫感染者及其親屬的恐懼、絕望和瘋癲,那位失去女兒的母親被恐懼攫住了她心魂,“在屋里到處跑來跑去,上樓下樓,像一個發狂錯亂的人,事實上真的是發狂錯亂了”(107)。有個女人“以一種最難移仿效的強調哭喊著:‘哦!死亡,死亡,死亡!’而這讓我猝然驚恐起來,連我的血液都發冷了”(141)。瘟疫受害者的視覺和聽覺意象猛烈撞擊H.F.等目擊者的心理,瘟疫的不可理解性使得他一次又一次地冒險外出,再次體驗創傷,這形成一個恐怖的、創傷的、非理性的循環。
H.F.反復描述運尸車、墳坑和墓地,上述意象不僅象征死神,也反映了生還者的困境,敘事隨著瘟疫的蔓延在死亡與生存的雙重危機中展開。由于瘟疫造成的死亡人數太多,死者沒有體面的喪葬,而生者由于瘟疫的持續威脅失去與逝去親人告別并哀悼的機會,其悲痛內化為創傷。正如弗洛伊德在《哀悼與憂郁癥》中論述,哀悼能讓受創的主體將愛從失去的客體轉移到新的客體,但無法哀悼的受創者因拒絕承認愛之客體的喪失且無法恢復與現實世界的正常認同關系,產生沮喪、冷漠、自責等情緒(陶家俊,2011:119)。受瘟疫感染者迅速、大批地死去,“因此就沒法敲鐘、悲悼或哭泣,或是為對方穿上喪服了”“就連為那些死者做的棺材也都不做了”(266)。尸體被亂七八糟地丟進運尸車、倒進大墳坑,有的尸體甚至沒有一塊完整的裹尸布。H.F.稱他受好奇心的驅使去看過那些巨大的墳坑,一個坑里面已經掩埋了400人。他還看到因感染瘟疫失去理智的人裹著毯子、縱身跳進坑里,將自己埋葬。沒有親眼見過此類慘狀的人無法想象其可怕程度:“那確實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可怕,此類情形非語言可以表達。”(113)一位失去家人的男子本期望在墓地與妻、子道別,卻發現瘟疫肆虐的倫敦并不能容忍體面的葬禮,當他看到親人尸體被人如垃圾一般丟進已經橫七豎八躺滿尸體的墳坑時,他被悲傷、震驚、憤怒、無助壓垮:“他一見那場景,便只是控制不住地大聲叫嚷起來;我聽不清他說什么,只見他倒退了兩三步,然后暈倒在地。”(115)令人無法承受的不僅是瘟疫帶來的死亡的威脅,而是失去親人后無法哀悼的悲痛以及將縈繞他們余生的令人恐怖的死狀。正如亞布拉漢和托羅克指出,受創的主體在心理空間中形成秘穴(crypt)(陶家俊,2011:120),即使瘟疫結束,他們的生命無法再回歸正常的軌跡,瘟疫造成的恐懼的幽靈將如影隨形,那些無法理解、無法承受、無法吸收的創傷將掩埋在他們心底的墓穴,干擾他們正常的生活。
《瘟疫年紀事》的真實性令研究者爭執不已,有論者指出笛福創作時閱讀過他叔父亨利·福以及塞繆爾·佩皮斯的瘟疫日記,作品提供了準確的瘟疫死亡數字以及瘟疫在倫敦城里移動的空間地圖,這兩個因素表明《瘟疫年紀事》是一部真實的歷史作品。但它的虛構特征也很明顯,如三個旅行者的故事等。事實上,這種虛構與紀實結合的特征恰恰反映了創傷患者對災難性事件的記憶,這種記憶既包括真實發生的歷史事件,也包括主體對該事件的主觀加工。H.F.反復強調其故事的真實可靠性,笛福在小說的扉頁稱這是由一位“始終居留倫敦的一位市民撰寫”,稱該作為“對近在1665年倫敦大劫難期間發生的最引人矚目的公眾或私人事件的觀察或紀念”,這將H.F.建構為經歷瘟疫的可靠敘事者。但他總是在不經意間泄露其敘事虛構性的秘密,稱“有一些事例為我所知,是通過道聽途說”“我不負責擔保細節的真實”(190),他甚至請求讀者不要因為故事的虛構性讓他承擔責任(110)。可見H.F.關于瘟疫的回憶具有真實與虛假、隱私與公開的雙重性,暗示在他承諾真實可靠的客觀歷史記錄之外隱藏著一個泄密的、虛構的、扭曲的、超出他控制的、甚至是病態的記憶,他提醒讀者第二條敘事線索的存在,建議他們質疑小說敘事的真實性和權威性。真實與虛構的模糊性以及兩條敘事的相互競爭也是敘事者心理創傷的病理性征兆,創傷患者可能因災難性事件產生精神錯亂、幻想等,在他力圖再現真實的創傷性事件時,他對事件的主觀想象與重構溢出理性敘事的邊緣,反映其意識徘徊在理性與瘋癲、悲悼與憂郁、已知的歷史與未知的未來之雙重世界的邊界。
上述強迫性重復、生與死的雙重敘事、虛構與真實的張力不僅反映了敘事者H.F.劫后余生的心理創傷,也暗示作者乃至英國中產階級讀者的見證創傷與移情創傷。1770年馬賽瘟疫爆發,英國出現了大量有關瘟疫的文獻,包括新聞報道、預防瘟疫的醫學書籍以及重新出版的17世紀的瘟疫文學,包括納桑尼爾·霍奇(Nathaniel Hodge)1671年出版的倫敦瘟疫年日記(Gilman,2009:230)。大洋彼岸逼近的瘟疫以及倫敦鋪天蓋地的瘟疫文獻讓老年笛福重新憶起童年的斑駁記憶,他重復經歷那已經埋藏在心底秘穴的瘟疫創傷,于是創作了《瘟疫年紀事》。在講述瘟疫故事時,作者的自我與他人的界限被模糊,因此難以分辨該作中的瘟疫敘事哪些源于笛福的童年記憶、哪些源于亨利·福的故事、哪些源于佩皮斯等人的瘟疫日記、哪些純屬虛構,但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再現瘟疫造成的恐懼感是真實的,他再現的不僅是瘟疫造成的死亡,更是與死亡相伴的心理創傷。瘟疫造成的心理創傷與瘟疫本身一樣具有傳染性,從敘事者移情到讀者,從過去傳播到現在,在敘事者、讀者、死者之間形成一個瘟疫受創共同體,共同見證瘟神的幽靈產生的悲慘和恐懼。在《瘟疫年紀事》出版前三年,笛福憑借《魯賓孫漂流記》已經成為倫敦家喻戶曉的作家,可以預見他的《瘟疫年紀事》必然引起廣泛的關注。當讀者閱讀這部小說時,力透紙背的創傷感是否會經由作者和敘事者移情至英國中產階級讀者?
歷史學家勞倫斯·詹姆斯在《中產階級史》中以1720年作為分界,提出1720—1832年是英國中產階級誕生期,并將其先驅和根源追溯至1350—1720年,指出后來組成中產階級的鄉紳、律師和醫生等專業人士、買賣人、金融家、知識分子及主婦在此期間完成了他們在財富、教育、知識、修養、宗教信仰等方面的積累,中產階級經過數個世紀在貴族與平民的階級夾層中形成獨特的社會特征與情感結構。笛福1719年出版的《魯濱孫漂流記》被當作英國中產階級經濟個人主義的宣言,時隔三年之后出版的《瘟疫年紀事》恰逢中產階級誕生的關鍵時期,敘事者H.F.在故事開篇就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一位鞍具商,笛福選擇一位商人來做瘟疫敘事的敘事者,這絕不是巧合(Boluk,2010:131)。
瘟疫襲來,令H.F.代表的中產階級感到恐懼的不僅是死亡的幽靈,更是瘟疫對正在成型的中產階級理想價值觀的威脅,包括經濟利益、理性與自由等。瘟疫造成的個人心理創傷的癥候,表征新興的英國中產階級面臨的經濟、理性和自由等三重危機。瘟疫造成的創傷從個人心理層面延宕至中產階級的集體記憶,沉淀至其情感結構。
瘟疫爆發之初,兄長反復勸說H.F.與他一起逃離倫敦,兩人甚至起了激烈的爭執,但H.F.堅持留下,他認為“我的生意和我的店鋪,這是不容小覷的事情”,并且稱買賣、貨物、倉庫、房子、仆人等是“我在世上的全部所有”(40)。逃離瘟疫、保全性命意味著放棄他的買賣及財富,而守護財富就勢必危及生命。在二者的權衡中,H.F.認為維持其經濟地位比生命更重要,于是瘟疫橫行的情況下他“像往常一樣打理生意”(48)。他進一步辯解,稱保護資產是他應該履行的義務,是天職(46)。這并非一個普通鞍具商的自白,而是英國中產階級強烈的商業抱負,他所謂的“天職”實則一個階層的經濟價值觀。笛福1722年出版此書時英國的階層結構已經發生了變革,他將當代中產階級的商業意識投射到H.F.身上。隨著英國的海外殖民擴張,由商人、專業人士及鄉紳組成的中產階級成為英國經濟發展的主要推動力,他們將制造財富、推進經濟繁榮當作使命。對于H.F.而言,瘟疫對財富的威脅比對生命的威脅更令他恐懼。
但是H.F.保護財產的行為是徒勞的,瘟疫肆虐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經濟損失。由于中產階級對內推動消費、對外發展殖民貿易,瘟疫隨著貿易渠道進入倫敦(H.F.稱瘟疫1664年在荷蘭非常猖獗,后來因貿易被艦隊及其貨物帶至英國),資本的流通成為瘟疫傳播的工具(Boluk,2010:131),它隨后占據資本流通的渠道,將被感染區域變成貿易的孤島。由于擔心被傳染,西班牙、葡萄牙等國不允許英國船只進入他們的港口,國外的消費者拒絕英國制造的商品,其貿易競爭對手荷蘭占據了海外貿易市場。英國國內的產業貿易隨即遭受重創,制造業停擺,工人失業,窮人舉步維艱。有論者指出小說對token一詞的雙關運用,它既指瘟疫的癥狀(tokens)——感染者胸前深紅色的點,也是敘事者多次經過的勞斯伯利的土地拍賣市場(Token-house Yard)。敘事者還把病人身上的紅點比作銀幣(silver penny)大小(Boluk,2010:132)。這些詞匯的運用泄露了瘟疫肆虐下H.F.強烈的經濟危機意識。
瘟疫造成的迷信與瘋癲進一步危及理性與科學在英國中產階級的萌芽。科學在17世紀取得了極為壯麗的成功,哥白尼、開普勒、伽利略、牛頓等著書立說,推動了科學的發展。在英國,培根主張人類借助科學的發明駕馭自然,提倡理性真理與啟示真理的“二重真理”論(羅素,2018:67)。約翰·洛克繼而提出理性高于一切,“啟示必須由理性裁斷”(羅素,2018:147)。培根、洛克等將人的觀察、經驗、理性思辨等作為人類認識自然、認知世界的唯一依據。英國中產階級接受了對理性的崇拜以及人類借由理性認知世界、駕馭自然的信心。敘事者H.F.顯然是理性的擁護者。經過理性的觀察與思考,他對瘟疫的傳播途徑及預防方法有相對科學的認識,他堅持認為瘟疫是通過接觸傳染,而不是非自然的原因(299),他詳細梳理了瘟疫從貨物傳播到倫敦,然后經由人傳人、屋傳屋蔓延開來的傳播途徑(300),并且指出瘟疫的潛伏期可能長達40天(303)。
但瘟疫的襲擊使得理性的旗幟在迷信中飄搖。死亡的幽靈、恐懼、未知籠罩人心,迷信乘虛而入。占星術、釋夢說等“時代謬見”令民眾(尤其是無知的窮人)惶惶不可終日。頻頻有人稱看見天使、幽靈、魔鬼及預示噩兆的彗星,失去理性的人們向魔術師、江湖術士、占卜師等求保命絕招,“神醫”與騙子以“絕對可靠抗瘟疫藥丸”“萬無一失傳染病預防藥”“獨家正宗瘟疫藥水”等“花哨浮夸的字眼”博人眼球,售賣符咒、魔藥、辟邪符等,騙取窮人的血汗錢且危害他們的身體(71)。街上一個女人稱看見一位身披白衣的天使,手持噴火的劍,在上空揮舞,路人皆附和。這正是培根所批判的四大“幻象”(idols)之一,即“指望自然現象中有超乎實際可尋的秩序”(羅素,2018:69)。對此,H.F.反駁道:“我什么都沒看見,只是一塊白云而已”(61)這反映了洛克所提倡的理性,即對我們確實可知的事物的考察(147)。但他的理性不僅不能打破眾人的迷夢,甚至遭一群烏合之眾群起而攻之,指責他“不敬神”“嘲笑宗教”(61)。
瘟疫迫使中產階級重新思考個體與權力的關系。為了遏制瘟疫的傳播,倫敦對感染者及其家人實行隔離管制,形成包括市長、市政官、檢察員、搜查員、看守人、管理員、下葬人等組成的監管機制。檢察員負責巡視教區,探查受到侵襲的房屋和患者;瘟疫感染家庭被軟禁在家,門上畫著碩大的紅色十字,門口由看守人監督,不允許屋內人員外出。倫敦還頒布了“有關被感染房屋及罹患瘟疫人員的規定”,詳細制定了疾病通報、病人隔離、房屋消毒、掩埋死者、垃圾處理、人員集散等(86)。
福柯在《不正常的人》中描述權力對瘟疫城市全方位監管與《瘟疫年紀事》中的描寫如出一轍。權力以金字塔的形式自上而下運作,政治權力發揮其巨大作用,瘟疫期間人口的隔離與細分達到極致,危險的交通、無序的社區、禁止的接觸都不能發生。權力對人口進行全面的干涉,個人的時間、居住地、身體、地點等都納入權力的監管之下。向來對權力運作持批評態度的福柯稱瘟疫下權力的運作為正面技術(positive technology),與權力對麻風病人的驅逐不同,現代權力對瘟疫實施的是干預、改變、規范等策略(Foucault,2003a:50),權力對個體的規范建立在觀察和知識的基礎之上。權力對瘟疫的管控是福柯所稱的生物權力(biopower)的典型,與規訓和懲罰的權力機制不同,生物權力的機制是預告、數據估計、以及總體措施,權力的目的不是修正,而是干預起決定因素的現象,比如降低死亡率、增加壽命、刺激生育等,其目的是維持人口穩定,優化生命狀態(Foucault,2003b:247)。
笛福筆下,英國新興中產階級的個人主義理想在瘟疫的襲擊下變得脆弱,個體試圖與權力協商,在服從權力、保存生命和維護主體自由之間周旋。小說中篇幅最長的敘事為三個旅行者(老兵、木工和造船工)離開倫敦、在郊區扎營自救的故事,敘事者稱他們“堪為楷模”(199)。他們以個體的身份與象征國王權力的看守、警察、教區公務員等周旋,通過理性的辯論,以權利、良心、宗教的名義曉之以理,并以契約精神擔保,于是在瘟疫的追擊和權力的阻擋之間,出讓部分個體自由,遵守權力的規約,通過與權力合謀尋求了一個狹隘的生存空間。德加布里埃爾(Degabriele,2010:9)從霍布斯在《利維坦》中提出的契約精神解讀三個旅行者與鎮民之間的“契約”,他認為《瘟疫年紀事》在個體與共同體之間協商出第三空間,即某種親密的社會紐帶,既遵守社會契約,同時保留部分個體自由。瓦格納(Wagner)進一步指出,《瘟疫年紀事》中的個體與權力的關系并非對峙或服從,而是主動復制權力加諸他們身上的生活方式(如隔離),通過與權力合作實現自主性。這體現了笛福對新興中產階級的想象,他們以既服從權力意志、又遵循自我意愿的方式建構主體身份(2017:503)。
在英國中產階級萌芽的17世紀,倫敦瘟疫的襲擊不僅給個體留下心理創傷,更是在中產階級的集體記憶中留下文化創傷,瘟疫造成的經濟危機、理性危機及自由危機將沉淀至其情感結構。雷蒙·威廉斯用情感結構指特定時代人們對現實生活的普遍感受、共享的價值觀和社會心理。“一個時期的情感結構,多體現于官方意識與民眾實際體驗發生沖突的領域。”(趙國新,2002:79)在笛福筆下,正在孕育中的理想的中產階級價值觀與瘟疫爆發后中產階級的現實體驗之間發生嚴重沖突,瘟疫帶來的死亡不僅是身體的死亡,更是資本、理性和個人主義的象征性死亡。瘟疫的隱喻從中世紀的神意、道德審判等置換為中產階級的文化創傷,表征危及中產階級價值的災難性外在因素。笛福的瘟疫敘事再現了英國中產階級創傷、憂郁的情感結構,中產階級自其孕育期始就遭遇了理想價值觀與現實體驗之間的不可彌合的縫隙。當瑪麗·雪萊、杰克·倫敦、加繆等作家書寫并想象瘟疫時,是否觸動了西方文化集體無意識中瘟疫的創傷記憶,瘟疫的隱喻在西方文學傳統中的反復出現是否也是一種集體文化心理的強迫性重復?
笛福在小說開篇提及瘟疫消息的傳播渠道時指出,由于“那些日子里我們還沒有印刷的報紙這類東西”,消息靠口口相傳,因此非常不可靠(29)。此后他不斷向讀者確保自己故事的真實性,似乎表明在沒有報紙這類東西時,小說是較為可靠的消息來源。麥克道爾指出笛福試圖建立報紙、小說等隨著印刷科技興起的敘事形式優于口頭敘事的敘事權威(McDowell,2006:89)。本尼迪克·安德森提出印刷資本的發展對想象共同體的建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伊恩·瓦特提出作為印刷資本產物之一的英國小說在18世紀的興起伴隨中產階級的興起,雷蒙·威廉斯指出英國小說有效表達中產階級的情感結構。作為英國小說奠基人之一的笛福,在著力表現瘟疫對英國中產階級情感結構的塑性作用時早已意識到小說這種文學樣式的重要性,試圖從形式上探索表現瘟疫的最佳方式。他有意識地使用目擊者敘事、雙重敘事、元小說敘事等敘事方式,一方面有效地再現創傷記憶,另一方面,創傷書寫的文本特征也成為作家留給小說這種新興文學樣式的文學遺產。瘟疫不僅沉浸至新興的中產階級的情感結構,也在中產階級的情感讀物——小說的形式上留下印記。
《瘟疫年紀事》的扉頁稱這是一個瘟疫見證者和幸存者的故事,H.F.稱書中的敘事是自己隱私記錄的一部分,書中主要的故事均為他在倫敦街頭的所見所聞。文學評論家肖莎娜·菲爾曼稱見證者敘事為現代西方文學的重要發明:“如果希臘人發明了悲劇,羅馬人發明了書信體,文藝復興發明了十四行詩,我們時代發明了一種新型文學,即見證者敘事。”(Felman,1992:113)“文學成為見證不僅僅是復制或記錄事件,而是使歷史進入想象的行為中。”(Felman,1992:108)文學見證打開了閱讀者身臨其境地想象性地認知歷史的能力,這被稱為延遲見證(belated testimony)。笛福在閱讀他叔父的日記和他人關于瘟疫年的回憶后書寫《瘟疫年紀事》,這個文學文本就是一個延遲的見證,書寫又讓笛福的身份從讀者轉變為作者,而其他讀者在閱讀《瘟疫年紀事》時,又重復了笛福經歷的延遲見證的過程,這樣瘟疫這一歷史事件在不同讀者的閱讀行為中被反復見證、重新闡釋、反復施以創傷,使得瘟疫的事件反復在集體和文化記憶中被閱讀、被闡釋。創傷經歷、閱讀行為、見證敘事、對瘟疫的闡釋等四個層面循環往復。見證者敘事的目的是記錄時代的災難,見證無法想象的文化崩潰,理解影響巨大的創傷及其對幸存者心理及情感結構的轉變。
見證者敘事建構了敘事者所述故事的可信度與權威性,但H.F.又總是以“泄密”的方式解構其敘事的真實性,這種真實與虛構、客觀歷史與主觀記憶之間的雙重性既反映了創傷記憶的特征,也成為英國小說興起之時的重要特征。通過見證者敘事建構敘事權威的傳統在瘟疫敘事中由來已久,如古希臘歷史學家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描寫席卷雅典的瘟疫時稱“我自己也感染了這個疾病,也看到了其他人”(Healy,2001:59),薄伽丘在《十日談》中也運用同樣的敘事模式細致描述14世紀佛羅倫薩的黑死病。笛福在延續這個傳統時有所背離。他在文中多處承認,他的故事部分是“道聽途說”(190)。事實上,《瘟疫年紀事》彌合了官方歷史記錄與見證者敘事之間的縫隙,有瘟疫幸存者的個人體驗、官方消息以及個人對官方數據的質疑,表明小說似乎是再現瘟疫的最佳形式(33)。《瘟疫年紀事》的虛構與真實的雙重性表明英國小說在其興起之時以歷史事件為書寫對象,其主要使命并非真實地記錄歷史,更多關注的是該事件對中產階級心理及認知產生的影響,讀者在閱讀小說時將繼承其中傳遞的情感結構。
小說中的離題敘事與片段式敘事既體現了瘟疫對抗書寫的特征,也是敘事者減緩瘟疫對讀者的心理沖擊的敘事策略。《瘟疫年紀事》中除了三個旅行者的故事篇幅較長外,其他事件的描述幾乎都是片段式的,最短的篇幅常常不超一頁,而且敘事者往往東拉西扯,不顧及敘事的完整性與邏輯性。有時候敘事甚至會離題,講述次年的倫敦火災、敘事者自己的墓地以及“我后來活著看到的(報紙)”(29)。這樣的敘事從形式上反映了瘟疫對抗書寫的特征,對普通民眾而言,瘟疫的源頭不明、傳播途徑不明、治愈方法不明,瘟疫總是逃出人們的理解力和控制力之外,就如H.F.的敘事貌似要追蹤到瘟疫的蹤跡并掌握其癥狀時,敘事戛然而止,好像瘟疫蔓延至其他地方一樣。語言本身在瘟疫面前顯得無力:“要把各式各樣的姿勢描繪出來是不可能的”(141)“但愿我能夠將那些呻吟和感嘆的聲音原樣傳達出來”,“但愿我能夠讓人讀起來如聞其聲”(174)。笛福深知瘟疫敘事對讀者心理的巨大沖擊,而片段式和離題式敘事能起到減緩心理沖擊的作用。敘事者在多個故事之間往返穿插、有時直接向讀者對話、有時穿插瘟疫之后的事情,這是對小說這一新的文學樣式的探索,同時用一些片段減緩瘟疫慘狀對讀者心理的沖擊。如盲人吹笛者的故事(156),這是整本小說里難得的輕松情節。傳言說吹笛者醒來發現自己跟死尸躺在一起,居然在車里擺弄起笛子,嚇得搬運工四散逃竄(156)。這個故事中的詼諧、幸運和喜樂給充滿壓抑、悲傷與恐懼的《瘟疫年紀事》點綴了一點明亮的裝飾,在壓抑、恐懼、痛苦的整體氛圍中給讀者一絲喘氣的機會。
現代心理學家認為書寫創傷能夠幫助受害者理解心底秘穴的創傷,從而達到與過去和解、繼續當下生活的目的。西方文學家試圖尋找講述創傷的合適形式,而笛福在《瘟疫年紀事》中采用的見證者敘事、雙重敘事及片段式敘事無疑提供了非常好的借鑒。現代小說與后現代小說嘗試對小說形式做各種創新的嘗試,包括元小說敘事、意識流、互文性等,讓文學形式與內容互補,而《瘟疫年紀事》中的東拉西扯、敘事者自揭其短、元敘事等特征可謂后現代小說的先驅。
公元前430—前427年奪去1/4雅典人性命的瘟疫、14世紀爆發于歐洲的黑死病、1665年襲擊倫敦的大瘟疫、1720年的法國馬賽大瘟疫等,在奪去無數人的性命之時,也刺激了作家的文學想象。瘟疫成為西方文學作品中悄然出沒的魅影,它帶來的恐懼、對人性和社會的考驗及其無限的隱喻空間使得無數文學大師為之著迷,他們無法抵制書寫、再現、想象瘟疫的執念,因此產生了自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開啟的瘟疫敘事史,這部特殊歷史的主角及撰寫者包括意大利文藝復興大師喬萬尼·薄伽丘、英國小說奠基人之一的丹尼爾·笛福、被譽為“科幻小說之母”的英國女作家瑪麗·雪萊、法國存在主義作家阿爾貝·加繆、美國現實主義作家杰克·倫敦、美國科幻小說家康妮·威利斯(Connie Willis)等。笛福的《瘟疫年紀事》尤為值得重視,這部小說既繼承了修昔底德開啟的瘟疫敘事傳統,又對加繆的《鼠疫》及瑪麗·雪萊的《末世一人》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加繆(2003:60)在《鼠疫》的結尾寫道:“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歷時幾十年,它能在房間、皮箱、手帕和廢紙堆中耐心地潛伏守候,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瘟神會再度發動它的鼠群,驅使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它們的葬身之地。”如果瘟疫不會從人類社會消失,瘟疫的意象也不會從人類記憶中消失,更不會從文學中消失,瘟疫這個意象如一面鏡子映射時代。闡釋瘟疫敘事即窺見鏡像背后的心理和文化機制及其在文學形式上的表現,瘟疫、書寫瘟疫、闡釋瘟疫也形成一個強迫性反復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