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夢雷
(河北大學教育學院,河北保定 071002)
高校十分重視對科研獎勵制度的制定,將其與行政權力、學術場域以及不同學科特性、不同組織部門的分工等問題相裹挾,規制出一系列的科研成果獎勵的標準。這不僅從內在體制機制上關乎著學人學術自治、自由、自律研究氛圍的形成,而且對高校學術文化、學術道德、學術生態等學術治理體系及其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構建也產生著十分深遠的影響。因此,多數高校都積極制定完善的高層次科研獎勵制度,建立公開、公平、公正的科研獎勵機制,全面激發高校科研人員的科技創新活力[1]。然而,從當前的科研獎勵現象而言,科研獎勵與學術研究呈現出“貌似神離”之勢,“二律背反”現象成為了高校科研獎勵機制與教師學術研究動機之間矛盾的風向標[2],旋即出現高校由原本自由生產的學術場域轉向到被迫的規訓再生產當中,原先的純碎研究也隨獎勵的變化而化約成以獎勵為替代的表象衍生品,由此,科研獎勵制度對學術場域的影響成為了通約其成果的主要向度:以研究成果的論文、著作、專利、研究報告等形式的等級獎勵場域,代表了科研獎勵的符號化表征[3],脅迫著學術研究逐漸模糊其本然的創新性、客觀性、長期性、特殊性等特性;而學術場域的本真存在,又對科研獎勵制度進行著理性的召喚,從而糾偏高校科研獎勵制度下學術研究存在的種種困境。
目前,有關高校科研獎勵的理論分析上主要受兩大理論基礎影響。一是以美國知名學者特雷特提出的錦標賽制理論為基礎,對學術評價、高校科研機制構建等方面的影響進行探究,如李榮[4]根據學術水平不可驗證性的特點,對科研獎勵的標準制定進行了建模分析,高度概括了標準形成特性對科研獎勵的影響;常蕾[5]結合學術水平的不確定性與科研獎勵的相關性,探析了高校學術水平不確定性存在的不同特征及其對科研獎勵的影響;牛鳳蕊[6]探究認為,我國高校教師由于受到職位等級差序影響,其晉升呈現錦標賽制的特征,這一機制雖然激勵了教師加大科研投入,但也會誘使教師產生重研輕教、科研合作程度低等制約學術發展與創新的問題。二是根據美國學者默頓所提出的科學的社會功能理論,對學術獎勵系統的運轉建制進行實證研究,如鄺小軍[7]通過以A 大學為例,基于默頓提出的科研獎勵制度的模型探析了高校科研機制的運行情況,發現雖然高校的科研獎勵受制于科學發展的無關因素,但與論文的數量、質量,以及學人的年齡、工齡、行政權力之間密切相關;劉宇文等[8]通過問卷形式對國內26 所不同類型高校的科研獎勵情況進行調研、比較、分析,發現我國高校獎勵制度的文本雖然具有多樣性,但激勵手段單一、行為效果具有短期性,因而不利于發揮出科研獎勵機制的功用;楊忠泰[9]從知識發展流程的視角探究了我國公立高校科研獎勵過度的問題,從70 所公立高校有關科研獎勵政策文本中發現,科研成果獎勵形式、對象、金額與高校辦學類型存在著悖論現象,嚴重違背了科學與知識的發展流程,對科研獎勵的激勵功用產生了消極的影響。這些有關高校科研獎勵理論分析的研究成果,多數是從宏觀方面考察高校的科研獎勵機制如何影響科研管理、人才評價、績效考核等實體性的問題,缺少從微觀上對個體權利的價值與行為進行結構性探究,模糊了科研獎勵機制對學人的內心世界、思想觀念、科研實踐等方面造成的影響,因而也易消解高校科研獎勵所關涉的學術研究內在結構性要義。
正鑒于此,本研究以布迪厄的場域理論,深層次、系統性地探析高校科研獎勵機制怎樣影響學術場域,以及基于學術場域所呈現的另一種研究慣習該如何重構科研獎勵制度。換言之,高校的科研獎勵制度怎樣規約著學術場域,獎勵機制與學術研究之間的價值規范、角色扮演、心理活動、行為指向等可解釋性的結構怎樣影響到個體成員與獎勵制度之間的關系,高校又該怎樣將科研獎勵制度與學者個人積極性的發揮相結合,設計出獎勵制度的新維度或重構科研獎勵機制。
當前,高校在科研職稱評定、人才引進、項目申請、資源配置等環節上分別設置相應的與崗位津貼、安家費用、項目資金等有關的科研獎勵制度,以論文、著作、專利、研究報告等多種成果形態作為獎勵的主要符號,發揮著科研的激勵、評價、調節等符號化的功能,成為激發高校教師開展學術研究的主要手段與工具。這些科研獎勵制度,規約著整個學術場域,衍生出與科研獎勵很多不同的規則,逐漸誘使著高校教師的學術研究走向了一種為獎勵而研究、為名利而研究的科研慣習,同時也令其遠離了學術場域的本真意蘊[10]。
作為高校科研人員,一般會被學校管理部門以量化的科研標準對其在職稱、項目、論文、著作、專利等方面提出硬性規定,作為受評價主體,他們在面對競聘上崗、以崗定薪、優崗優酬和“非升即走”等科研管理制度以及冷冰冰的學術指標的壓力下,必須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來完成科研考核任務。當然,為了激勵教師的科研積極性,高校會設計出一整套的科研獎勵實施細則,以此約束教師按照具體獎勵細則進行學術生產,如主持項目的級別、完成項目的數量,刊發高級別論文(SCI/SSCI/EI/CSSCI等)的數量、出版專著的數量等,都有與之相對應的獎勵金額,同時也有完成不了考核任務的懲戒措施。另一方面,教師為了達到考核評價標準,會根據學校科研獎勵的條件進行各種學術研究規劃,并往往較多選擇那些出成果較為“短、平、快”的研究領域,以快速發表文章、申請專利、出版專著等學術成果為手段來滿足考核的需要。
然而,由于高校長此以往不斷地對教師施以科研獎勵的刺激,引起了教師對這一信號的積極反應,形成他們今后為之而開展研究的慣習。教師深諳只有按照科研評價機制所設置的科研獎勵標準去做,才能獲得學術資本。猶如布迪厄[11]226所言,每一場域脅迫著每一分子采取與之相適應的策略。科研獎勵的場域將行為者的自我求證、他人認同、心里歸屬等自我內心世界與外界的科研表征相互統整,職稱評定、項目申請、基金評審等學術資本的分配設置等規約了高校教師從事科研、參與學術研究、獲得學術資本的主要途徑。在高校教師的視域下,只有多遵循科研評價的獎勵機制、多獲得科研獎勵,才能在學術、社會、經濟、政治等不同的場域之中擁有更多的資本。
雖然這一單向度的學術獎勵是學術治理常見的規則,由此也帶來了學術研究活動的表面化繁榮,但實際上卻影響到學術本身質的規定性和自由價值邏輯性,制約著行為者的研究視野,催化著學術的場域逐漸走向封閉化,進而影響了高校學術特性的發揮[12]。美國教育哲學家布魯貝克[13]認為,學術研究內在的自由、自治和自律的價值不是靠外界其他制度制約就可形成的,學者的身份、學術的成果應該由學術發展的規律來認定,外在化的制度只會讓學人染上好大喜功、投機鉆營的思想觀念。
在高等教育場域中,科研獎勵已成為了高校內部治理的一個實踐機制。將科研獎勵的“菜單”裹挾在學術評價活動之中,意味著高等教育的學術場域的評價也會以“菜單式”的考評機制而存在。雖然科研獎勵是對科研成果的獎勵,但也隱匿著審查高校教師有沒有按照相應的獎勵機制進行生產,如果沒有,那么科研獎勵將向那些“按單下菜”能力強的教師傾斜。當然,科研獎勵的實施會以權重的評價指標來同化被評價個體按照“菜單”的量表進行學術生產,驅使被評價客體臣服,因此,高校教師只要依照評價機制配套的“菜單”來生產,就有更多機會獲得學術資源。在這樣的科研成果的評價環節中,高校為了鼓勵教師積極投入到科學研究中,激發他們產出更多的科研成果,會以量化的考核指標讓那些多有成果、快出成果的個體獲得更多的學術資源,擁有他人所不及的學術資本。
另外,高校的科研獎勵標準還會以不同“菜單”等級機制來配置,類似于資源清單上的不同序列,對處于不同獎勵等級的教師,會按照清單上的機制有效地匹配出相應的資源配置序列。這樣的分配方式體現了馬克斯·韋伯科的層化等級管理歸類思想,即不同的等級對應著不同的獎懲,將權威作為管理穩定性的唯一標準,等級化與非人格化的管理使層與層的管理之間更加具有可操縱性、精確性、快捷性。等級化學術評價與等級化科層管理類似,它由高校學術評價的“菜單”等級所代替,由原先的組織機構、人才資源等類型的評估,嬗變為論文所刊發的期刊等級、著作出版級別、項目主持人級別等來判別[14]。例如,高校為了更好地對科研進行量化管理,會制定出科研評價的等級序列,通過不同的等級序列來匹配相應的科研獎勵金額,如將論文分為一類/區、二類/區、三類/區或A 類、B 類、C 類等,著作分為權威著作出版社或非權威著作出版社出版等,項目分為校級(市級)、省級、國家級等,每一類別的等級匹配相應的資本,且擁有等級化的數量越多,所獲得的科研獎勵就越多、占據的資源就越廣。高校通過將這些不同的符號等級與科研獎勵相契合,以此引導教師對高校所規制的清單種類“按單下菜”。
在此情境下,高校科研評價的清單就化約成學人獲取科研資本、自我認同的證明,為獲得更多的資源,學人只能變相競爭,在學術錦標賽制的形式下被裹挾至不同的激勵“門閥”,在科研獎勵的引誘下使出渾身解數,以此取得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最優化[15]。但學術研究究竟能否可以只用重獎勵的機制來激勵和導向,所謂的“重獎之下必有勇夫”的舉措是否與學術研究的內在特性、教師立德樹人的育人機制的發揮等內涵相匹配的問題,還需要進一步去考證。
現今,科研獎勵機制以等級制的符號作為流通中介,將學術成果“等值兌換”成科研者想獲得的獎勵實物,尤其是高級別的論文、國家級的科研項目等可以與其他符號之間進行“等值兌換”。如有的高校規定,1 篇A 類期刊論文等于2 篇B 類期刊論文、1 篇B 類期刊論文等于2 篇C 類期刊論文、4篇A 類期刊論文可以等于一項國家級課題,如此等等,不同類型的高校炮制出不同的學術評價類型,其科研獎勵也凸顯出學術資本的不同區別與人才符號的等級區別。以科研獎勵對人才符號的“等值兌換”為例,人才資本引進是科研獎勵政策行使的價值旨歸,它促進了高校人才流通、人員交流,成為當下實施人才強校的必然舉措,但基于人才的不同類型,高校會劃分出不同的層次等級做等級兌換:第一層是國家級人才、兩院院士、國家杰青、長江學者等;第二層是獲得地方性人才稱號,像“泰山學者”“天山學者”“黃山學者”“錢塘江學者”等;第三層次是學術或學科帶頭人擁有正高級職稱,且在近5年內有發表若干篇論文、承擔多個課題;第四層次是剛畢業的博士研究生,或沒有博士學位的副高級職稱人員,且要擁有高等級論文、主持或參與高級別的課題等。這些符號等級,在每一年高校人才招聘簡章中都會具體說明其與人員薪資待遇、科研經費、住房面積等資本符號如何通約,“等值兌換”出與之相同類型的符號產品。
隨著高校科研獎勵的類型化、符號等級化現象日益凸顯,根據可等值兌換的學術符號的價值特性,可構建成一整套的科研評價體系,尤其將科研成果與科研資本進行“等值兌換”,就形成了如上所述的學術符號等級性。符號的等值兌換就像布迪厄[16]視域中的“符號暴力”一樣無處不在,它把不同科研成果進行“明碼標價”,論文、項目等不同類別的成果以非常規的形式進行“等值交換”,顯現出高級別的獎勵一定比低一級別的獎勵好、高級別的獎勵可以兌換低級別不能兌換的學術資本,“等值”出其他不一樣的學術資源符號。即便有些科研成果獎勵超越了高校自身的承擔能力范圍,高校也會開通“綠色通道”,給達到一定獎勵級別的人員在職稱評定、項目考核、津貼發放、福利績效等方面提供相應的厚待。由此,高校教師在科研等級制不斷通約的情境下,依賴于科研獎勵符號的“等值兌換”功能,可超越相應的時間與地理空間的限制來求得自身職業發展,在自我認同、他人肯定、組織認可的參照物中奠定其在學術場域中身份與地位的合法性和權威性,繼而使之能夠暢行于整個學術場域之中,在學術資源的獲取上游刃有余。
學術場域在科研獎勵機制的約束、裹挾和“等值兌換”等機制的影響下,學術由原先純碎的科研興趣、科研創新等研究旨趣演化成科研人員為追求學術權利中的“名”與“利”和獲得學術資本權值的一個行動法則,他們為此而角逐,希翼能夠獲得學術場域的“最大公約數”,以便更好地通約整個學術領域[14]。此境遇下,高校學術的發展隱匿著種種危機。
在科研“獎勵化”與日盛行的影響下,高校的學術場域在獎勵機制的清單之中被同化與順應成為了與之相勾連的研究意圖,金錢、頭銜、項目、論文等符號化的獎勵資本能匹配出相應的等級、符號、資本、頭銜、地位等學術資源,自然成為學人為此而努力的思想向導和行為準則,而學術本身的求知、求真、求善、求用的基本功用則被淹沒在科研獎勵之下。以科研成果的獎勵替代學術研究的內涵,把科研的獎勵功利化地嵌套在學術場域之下,誘使科研獎勵由原先的激勵措施逐步異化為科研者為之而研究的目的。
其中吊詭的異化,莫過于科研評價中學術所呈現的符號等級化對其造成的影響。從符號等級的尺度,可以丈量出學人在同一類別中的地位、職位或者權力。符號等級在不同的學術場域中依靠科研等級機制的存在,不同學人所產出的科研成果被分出不同的等級來,從而影響到學人的職稱、頭銜等有關學術資本的配置[11]123。教師是高校中從事學術研究的主體,將其學術資源等級化,就相當于間接把他們歸于“三六九等化”的存在。當這樣的思想意識長時間纏結于高校教師的腦海當中,他們就會為了擺脫學術等級化的鉗制,整日想著怎樣改變這一現狀,久而久之會嚴重異化了其內在的科研動機,進而影響到他們工作的滿意度。美國心理學家赫茨伯格的雙因素理論將激勵因素和保健因素作為提高人們動機的兩個主要因素,認為只有解決人們對不公平化的分配和不平等的身份層次、工作環境等不滿的保健因素,才會有利于激勵因素的產生,真正提高工作效率[17]。科研獎勵作為學術評價的評審符號,會根據科研成果的水平衡量學人的學術水準,并由此研判出其學術研究的價值與意義。因此,科研人員只有從非科研等級評價中獲得科研獎勵的“保健因子”,才有機會趨向更高學術的研究動機。但對現今的科研獎勵機制而言,科研等級符號的劃分使高級別的論文、高級別的項目等科研成果的身份特征以及等級化的規約制度不斷將獎勵裹挾其中,從側面對學術人的內在精神進行同化,對他們的意識形態進行規訓,將其動機異化為學術研究是為了獲取組織機構或個人資源與獎勵的導向指標——只要擁有了規制下的高級別獎勵符號,就可從學術場域中見曉勝負、分出高低。這種不端正的學術研究動機,漸使研究者養成浮躁的科研風氣,導致其學術品位下降,助長了學術道德滑坡、學術精神萎靡、學術“泡沫”的生成。
即便如此,科研人員對此也只是望而生畏,買櫝還珠,在他們步入學術領域時就開始謀劃如何通過學術評價獲得資本的路線,深諳學術評價的體制機制,將學術質的邏輯性與創新性等特性遺落于學術場域之外[18]。“一切為了獎勵資本、為了獎勵資本的一切、為了一切獎勵符號資本”的宗旨,就成為高校科研人員獲取高級別獎勵的圭臬。為了獲得高級別獎勵符號所賦予的利益,前有被迫寫論文、立項目、出著作、評職稱、爭獎項、拿基金等科研活動環節,后有積極主動找關系、跑項目、尋中介、賄賂評審、填表驗收等應對要素。這樣異化的學術動機成為高校科研人員人生的“終極使命”,迷惘了其應有的純粹的學術追求。
科研獎勵符號的存在,讓原本沒有任何與學術世界相勾連的世界產生了更加緊密的關系,學術的抽象讓科研成果籠罩在可以與科研獎勵制度進行“等值兌換”的氛圍中,充當了貨幣的角色,擁有“一般等價物”的等值功能。換言之,科研人員的學術水準可以用“等值”符號兌換的功能進行化約,以此決定學術場域中學者的符號等級。科研獎勵等級越高,科研人員的身份符號就越明顯,其符號價值就越顯眼。長此以往,高校教師就會對這樣的科研獎勵充滿向往,沉迷于獲得獎勵從而對其身份、地位、權力、金錢、頭銜等符號所帶來的榮譽、自豪之中無法自拔。在這樣的利益逐使下,研究者符號化的存在就會浸染到學術研究的實踐中,使之更趨向功利性、實用性、穩定性[19]154。誠如存在主義學者薩特[20]認為,當個人的能力和自身的價值被外在制度化的符號所替代時,個人就成為了一個制度性特質的話語存在。科研獎勵的符號化,使研究者的學術成就在以科研獎勵機制為依托的背景下被置換成一系列的符號表征,在不同的場域之中擁有可化約復雜環境的能力,由此可超越其內在的限制,因而令其可以獲得更加穩健的學術地位和豐碩的學術資本。
隨著學人不斷注重凸顯其獎勵符號的魅力,學術領域的寧靜、自由、自治、自律的研究氛圍逐漸被獎勵的逐使所桎梏,使得科研在學人趨之若鶩地追求科研獎勵中成為獎勵的附庸品。此背景下,學術的一切評價都可以用獎勵的“入場券”圖式功能對學術研究進行同化與順應,獎勵符號也就堂而皇之地移植了學術自身質的規定性、客觀性、特殊性等方面的特性[11]188;學人們也樂此不疲地將獎勵機制喬扮成可以引導自我通向人生理想的康莊大道,那里有鮮花、掌聲等各種讓人沉醉的榮譽,也可以讓自我逃離學術研究的寂寞與冷清之苦,深深地沉溺于科研獎勵的活動之中,甘愿被化約成獎勵符號的附庸品,成為其背后的一個剩余之物[21]。
由此,為了成就更多的研究成果、獲得更多的學術獎勵的機會以及匹配出更多的學術資本,為獲獎勵而研究的思維會潛意識地告訴學人,要設定自己的研究圖式,選擇那些功利化的研究領域,將之作為其獲取學術資源的主要門道,而非以學術研究的興趣、創新等旨趣作為自己一生科研的精神追求[19]156-159。于是,學人在沿著科研志業的實踐上,將獎勵等價于學術、獎勵等價于身份、獎勵等價于資本,逐使科研成果趨于成為獎勵的附庸品,形成以獎勵化而開展研究的慣習,漸漸地把那些原始創新研究、理論向實踐轉化等“卡脖子”難題懸置起來,最終制約其學術的可持續發展。
學術成果的真假常常纏結于學術水平的真實性與虛假性當中。科研獎勵作為科研成果評價的一種機制,可能會有嵌入虛假性的學術問題。通常情況下認為,能夠憑借高等級的期刊論文、高級別的科研項目以及高級別的課題研究報告、權威出版社出版的著作等符號等級化的權證要素獲得科研獎勵,足能說明學者的真實水準,其中非真實的學術問題如剽竊、抄襲、篡改、偽造等違反學術道德的行為以及成果質量問題應該不復存在,不需要再次進行甄別與研判。但事實上,有個別國家級獎項、高級別期刊論文、權威出版社出版的著作等科研成果獲得嘉獎之后,卻被曝光其中存在剽竊他人成果等許多問題。如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獲得者、西安交通大學李連生教授學術造假案轟動全國,這是我國首次因學術造假撤銷授予國家級大獎的科研人員[22]。再如河北科技大學副教授韓春雨因在國際權威期刊《自然-生物技術》上發表的論文,學校授予與此相應的榮譽稱號,對其團隊承擔的科研項目給予大量的經費支持和科研績效獎勵,但此后卻因此研究成果存在新基因編碼的不可重復性問題而受到國內外同行質疑,其榮譽被撤銷、科研獎勵被追回[23]。諸如這類被賦予高等級符號化的獎勵標簽并不意味著其學術成果就一定比沒有獲得高等級獎勵成果價值高,學術造假現象的存在,混淆了人們對科研成果獎勵中符號化的學術形態的真與假的認識,破壞了科研獎勵制度的嚴肅性,甚至助長了學術不端之風。
以學術場域中量化的評價體系,使論文級別、項目等級、著作等級的多寡等資本符號走向了獎勵體制的前列,成為了有些學人備受青睞的指標。然而,真實性的學術和虛假的學術,在獎勵符號等級所構建的場域中撲朔迷離,重獎勵符號會導致忽視學術成果水平和學者個人追求及其精神品質等本質性因素的存在,而以外在性的評價為主,令那些投機取巧、以假亂真、以次充好的學術成果在“以刊評文”“以獎立項”等非常規的評定當中掩飾其學術的虛假性,真實的學術評價標準也因此變得模糊,學術論文、項目、獎項等符號證成遠遠超越研究成果的形式、內容、目的等學術的本真面目,并被置換成非真實的學術研究表征。例如,有些學人為了通過學術評價獲取“看得見”“摸得著”的獎勵之物,會將剽竊、篡改等虛假的學術成果“以假亂真”嵌套其中,賦予非真實性學術評價的價值、質量、意義等[24]。在學術獎勵標準符號化的規制下,由于科研評價管理機制的不健全,無法在短時間內識別科研成果的真假,以致使得那些善于利用虛假性符號的個人能夠趁虛而入。此外,還有些學人往往沉醉于高等級的論文、項目等符號的優越感之中,為了成為備受矚目的“成就者”,大都固化相關研究領域的內容、目的、方法等,在科技創新、思想解放、理論突破等方面往往不敢自我革新、自我“亮劍”,無法堅守學術研究的真實性、開放性、爭鳴性、創新性,而在其研究中較多地嵌入了觀點陳腐、思想偏激、甚至結論錯誤等內容。
實際上,外在的符號僅是科研獎勵的表征而已,但在獎勵等級符號化下,不科學的科研評價標尺使得學術評價的等級性與功利性日益顯現,宰割了學術自身質的規定性、客觀性、特殊性等方面的要求,混淆了科研成果的真假。誠如法國哲學家讓·波德里亞[25]所言,真實性的存在可以與虛假現象相互纏結,虛假的比真實的還要真實,真實的比虛假的還要虛假,這是一種超真實的現象。科研獎勵作為學術評價的一種符號,雖將獎勵的物質性與高校教師個體的科研成果相勾連,但符號的超真實性將科研獎勵裹挾其中,學術的真實性與虛假性也就不易被判別出來,以致錯誤地認為有著科研獎勵做庇佑,假的學術可化成真的,高級別的獎勵符號要比真的成果還要真。在此情境下,當學人對科研獎勵達成如此“有效共識”,認為科研獎勵機制存在掩飾虛假性學術的場域時,其往往更青睞于科研獎勵非真實性的情境,沉醉于學術獎勵符號化的暈輪效應中。而事實上,科研獎勵僅是從其評價機制上給予學者在學術研究上的一種激勵而已,不同學科本應具有不同的評價邏輯,倘若僅以外在的等級符號判別學術研究水準的高低,忽視不同學科研究的規律,就會易對學術真理、真知、真實問題的探索帶來不利影響。
將科研成果的獎勵滲入到學術評價之中,于無形當中就把學術研究的目的與為獲得學術獎勵而開展研究的意圖相勾連,功利化地將學術評價與科研獎勵符號等級化,使本來符號等級與學術之間沒有任何邏輯關聯,卻硬將其浸淫到科研評價上來。如果高校學術的科研等級化獎勵在科研評價活動中不能真正引導教師純粹地開展學術研究的話,那么學術研究的迷惘、異化以及非真實性等問題將會成為教師不證自明的學術實踐行為,使其在科學研究的創新中迷失前進的方向。
科研獎勵的本質是對學術成果的鑒定,是學術共同體的承認,是科學王國依照科學家自身為增進科學知識方面的貢獻予以認同的分配系統[26]。高校科研獎勵的評價機制應激發教師從事科學研究的積極性,鼓勵教師在科研、教學、人才培養、學科建設、學術交流等活動上進行積極創造,進而從中評選出“學術卡里斯瑪”式的人物[27],以此褒獎他們。然而,由于科研獎勵盲區的放大,有些研究活動還沒開始著手,高校就迫不及待地給予了“學術卡里斯瑪”式的獎勵,如以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立項為例,高校會將獲得立項的項目主持者作為學校高額度獎勵的獲得者,給予相應高級別的獎勵。從學術探究本質而言,科研基金資助就是一種對相關學術研究項目的資助,只是表明該項研究具有可資助的價值,研究人員具有與之相應的能力,研究價值應該與資助項目的經費相吻合而已,并沒有與之相匹配的學術等級獎勵或榮譽等級授予;此項目做得好不好,成果能不能真正服務于人民、社會、國家,還未經過實踐的檢驗,高校就已經為時過早地賦予其學術獎勵的符號。恰如我國學者陳先哲[28]認為,學術獎勵的盛行,會誘使高校教師利益分化,在學術生產中產生功利化的行為:一是他們很少有時間進行教學育人,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論文、項目等與之利益相關的斗爭中,對人才培養的忽視直接損害了學生的切身利益;二是不少教師是為了獲得制度利益或勉強不排名在后面而被迫進行學術研究,他們會依據獎勵制度的變化選擇符合獎勵的“短、小、平、快”的研究領域來投機取巧,無法形成學術研究的內在驅動力,當然很難感到學術研究創新能給自己帶來多大的人生價值。
國家為了扭轉不科學的學術評價機制問題,2018 年11 月印發了《科技部 教育部 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 中科院 工程院關于開展清理“唯論文、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專項行動的通知》,提出將“唯獎項”作為其治理的主要內容之一。雖然各校在“唯獎項”的治理上有著一定程度的進展,但“唯獎項”的痼疾治理依舊存在治標不治本的問題。2020 年2月,教育部、國家知識產權局、科技部聯合印發的《關于提升高等學校專利質量 促進轉化運用的若干意見》中提出,高校要以優化專利質量和促進科技成果轉化為導向,停止對專利申請的資助獎勵,大幅度減少并逐步取消對專利授權的獎勵。之后,教育部、科技部印發了《關于規范高等學校SCI 論文相關指標使用 樹立正確評價導向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指出為了扭轉科技創新當中價值追求扭曲、學風浮夸浮躁和急功近利等問題,凸顯學科創新精神、服務精神,凈化學術風氣,高校要取消直接依據SCI 論文相關指標對個人和院系的獎勵,避免功利化導向,不發布SCI 論文相關指標、ESI 指標的排名,不采用、引用和宣傳其他機構以SCI 論文、ESI 為核心指標編制的排行榜,不把SCI 論文相關指標作為大學教師、學科和大學的標簽 。這一《意見》的出臺,對論文回歸到科研成果的載體,讓科研獎勵回歸探究真理、客觀公正,重塑風清氣高的科研氛圍,真正發揮學術研究的標準性、繼承性、民族性、原創性、時代性,強化高校師德師風、教育教學、科學研究、社會服務、專業發展等方面的改革有著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因此,高校應以此為指導,糾偏科研評價場域中有失偏頗的獎勵機制,淡化科研成果不同類型的獎勵,縮小科研獎勵的范圍,將科研獎勵轉移到學術成果的高質量、原始數據創新、“卡脖子”背后的核心問題上,以激發科研人員敢于發揚“啃硬骨頭”的精神,做一流研究的勇氣;同時,要弱化依靠論文等級、項目等級、獎項等級等符號的獎勵,依托學科、崗位、教學或人才培養的要求,改變學術獎勵的功利化行為,在職稱評定、人才待遇、基金分配等有關人才的評價上,要突破唯獎勵評價的“本本主義”,淡化獎項在學術評價中的作用,實施化剛性為彈性的科研評價指標,把單一的評價理念轉向到多元的人才評價方法上來,使科研活動回歸到人才培養、教育育人、社會服務、文化交流等教育職能當中。只有培養科研獎勵求真務實的精神,淡化科研獎勵機制,使獎勵更多地以激勵學人的精神為主,發揮學人對人才培養、基地建設、團隊搭建、設備完善等方面的積極性,高校才不會陷入唯獎勵化的泥沼當中,學術研究才會從“危機”中走向“轉機”,真正糾偏學術的功利化、異化以及非真實性的學術研究等問題。未來,高校該如何將科研獎勵科學、有效地融合到地方特色化的高校學術評價體系當中,發揮出科研獎勵的導向、診斷、矯正等功能,將是高校深化科研獎勵機制改革的重大議題。
本研究從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多角度探析了當前我國高校科研獎勵機制對學術場域的規約和影響。科研獎勵本應作為一種激勵高校教師開展科研工作的機制,獎勵那些恪守科研道德、尊重科研規律、發揚科研攻堅精神,為科學事業作出巨大貢獻的科研人員,但如今卻在具體的實踐當中演化成科研人員為獲得學術獎勵而開展學術研究的一種精神導向和行為法則,嚴重有悖科研獎勵的初心。這不利于科研人員的學術創新,反而致使其學術研究場域中隱匿著多重“危機”,違反學術研究的規律。為此,在當前“破五唯”形塑之風下,淡化科研獎勵對扭轉不科學的評價機制,尊重科研事業的思想性、長期性、創新性和復雜性,克服學術評價中“唯論文”“唯職稱”“唯帽子”等傾向有著十分重要的價值導向。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的科研獎勵會忽視那些創新能力強、成果質量高、學科貢獻大等方面的成果,相反,它能夠引導科研人員回歸科學探索的本真世界,強化其內在自律,激發他們“十年磨一劍”的奮斗精神,以更高的學術成果貢獻于我國科學事業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