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社會科學院 熊鶯
根據(jù)我國2009年頒布的《侵權責任法》第2條的規(guī)定:“侵害民事權益,應當依照本法承擔侵權責任。本法所稱民事權益,包括生命權、健康權、姓名權、名譽權、榮譽權、肖像權、隱私權、婚姻自主權、監(jiān)護權、所有權、用益物權、擔保物權、著作權、專利權、商標專用權、發(fā)現(xiàn)權、股權、繼承權等人身、財產權益?!庇纱丝梢?,2009年的《侵權責任法》對于侵權法保護的客體所采用的立法方式是概括加列舉式的。而2020年頒布實施的《民法典》第1164條規(guī)定:“本編調整因侵害民事權益產生的民事關系。”可知《民法典》對于侵權法保護的客體采取的立法方式屬于純粹列舉式的立法方式。應當說,《民法典》第1164條作為侵權法的一般條款相較于《侵權責任法》是有一定的進步,的。首先,在《侵權責任法》第2條的規(guī)定中,其所列舉的權利并沒有一定的層次性,例如,生命權、健康權屬于具體的權利,但是該法條中列舉的用益物權、擔保物權卻屬于權利類型,并且所有的列舉項該法條均用頓號并列,表明了該法條的層次不清晰。其次,雖然《侵權責任法》第2條用了“等”字表明權益范圍的廣泛性,但是從文義解釋的視角看,“等”字所囊括的其他權益應當與前述所列舉的生命權、健康權等權利具有內在一致性,因此反而限制了權益解釋的空間?!睹穹ǖ洹凡]有直接引用侵權責任法的規(guī)定,而是直接采用了概括式規(guī)定,避免了列舉法可能帶來的權益保護的不周延性,并且從體系解釋的角度來看,《民法典》在第一編總則部分的第五章對民事權利進行了專章規(guī)定,因此1164條中的民事權益自然包括了總則第五章所列舉的權利,避免了在法條中對權利專門列舉帶來的繁瑣。
從字面意思來看,可將“權益”一詞拆分為權力和利益,在民法這一特定視域下,侵權法中的權益可以理解為民事權利和民事法益。為何不是民事權利和民事利益?當“權益”作為法律條款中的詞語時,理應將其放入法律視域下,因此將“利益”一詞上升解釋為“法益”更加符合標準。首先,對于民事權利的理解不需過多贅述,“權利”一詞已經成為法律視野中的常用語,即已經上升為法律明確保護的客體,當然可以成為侵權責任編保護的對象,重點在于利益是否能夠上升為侵權責任編保護的對象。對于這一問題需要取舍決定,如果將所有的利益都作為侵權責任編的保護客體,勢必會導致法益的泛化,也不利于維護法律的權威性和穩(wěn)定性,因此,只能將能夠上升為法益的利益作為侵權責任編保護的對象。那么,何為法益?應當將法益解釋為“能夠獲得法律保護的利益”。這里需要注意一個問題,那就是因為我國是成文法國家,沒有成文法對于需要保護的法益作出專門性的規(guī)定,對于民事權益受保護,也只是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中做了概括性規(guī)定,因此在具體的法益是否能夠受法律保護的問題上,需要法官在個案中依據(jù)自由裁量權來確定。
《民法典》第1164條明確規(guī)定民事權益是其保護對象并采用概括式立法模式。根據(jù)《民法典》總則中第五章對于民事權利的規(guī)定,民事權利在分類上大體分為財產權利和人身權利。并且有些權利兼具人身與財產的雙重屬性,具有人身權和財產權的共同特點。典型的比如著作權,著作權中的署名權就是人身性質的權利,因其不可轉讓并且專屬于某個人,但是,出租權、表演權等即屬于財產性質的權利。首先是人身權。人身權因其所具有的特點,是與財產權對應的,由此也被稱為“人身非財產權”。人身權與人身不可以分離,并且人身權沒有直接的經濟利益。人身權又分為人格權與身份權。人格權包括姓名權、名譽權、肖像權等權利,被法律所確認的人格權和民事主體的存在和消亡是緊密聯(lián)系的,身體、人格等作為民事主體存在的必要條件,均與人格權相聯(lián)系。權利主體因為一定的資格、一定的地位等會產生身份權,身份權是依存于當事人之間的各種身份關系而存在的權利,所以身份權也自然而然地隨著當事人的身份關系消亡而消亡,身份權的主要類型包括親權、監(jiān)護權等。我國公民和法人的人身關系在法律上得以體現(xiàn)和反映,這就是人身權的產生基礎。人身權具有不可讓與的性質,所以人身權不具有財產內容,人身權被侵害時,救濟的方式一般是非財產的方式。其次是財產權,財產權因為與人身權相對稱而具有物質財富的內容,物權、債權、知識產權都屬于財產權,財產權還存在于婚姻和勞動關系中,比如贍養(yǎng)費、撫養(yǎng)費、撫育費等由于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產生的財產權,勞動報酬、退休金、撫恤金等基于勞動關系產生的權利。財產權在法律上表現(xiàn)為一定的社會物質資料占有、支配、流通和分配。最后是其他合法權益,即人身權和財產權之外尚存在的其他合法權益,也屬于《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保護范圍。
將法律劃分為公法和私法是內地法系對于法律的劃分法,調整國家與普通公民、組織之間關系以及國家機關及其組成人員之間關系的法律為公法。調整普通公民、組織之間關系的法律為私法。侵權責任編和物權等編的性質是不同的,物權編調整的是直接的社會關系,即第一層民事法律關系。而侵權責任編是對第一層民事法律關系的再調整,是用來救濟民事權利的。因為侵權責任編是對第一層民事法律關系的救濟,所以平等主體之間的民事權力和利益才能被其所保護,故其保護的權益只能是純私法領域的權益,而不是公法領域的權益。但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憲法上的權益被具體化,就有可能得到《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保護。而純粹公法上的權利是不受《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保護的,比如受教育權等。
我國《民法典》第1164條對于侵權責任編的保護范圍作了概括式規(guī)定,不同于2009年《侵權責任法》的列舉式加兜底式規(guī)定,并且在《民法典》總則部分的第五章專章對民事權利作了規(guī)定,可以說是進一步明確了其保護范圍,但是在實踐中仍然存在很多案件,引發(fā)我們思考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發(fā)生的并由原告提出的各種具體的利益是否應該上升為法益被法律所保護。例如,在山東的“親吻權”案中,被告吳某駕駛汽車撞傷了陶女士,導致她的上唇撕裂。由于嘴唇受傷,導致陶女士在與其丈夫親吻時心理有了障礙,甚至會感到恐懼,她與丈夫的情感交流也因此受到嚴重阻礙。陶某委托律師向法院起訴,要求吳某賠償他的身體權、親吻權、健康權以及財產權的損失。原告提出的親吻權在中國現(xiàn)行法律、司法解釋和行政法規(guī)中沒有相關規(guī)定,能否得到救濟?這就要看其是否具有侵權法上的可救濟性了。由于對身體權和健康權的法律保護已經涵蓋了親吻的利益,所以這里的親吻權不具有侵權法上的可救濟性,不值得救濟。
我們應當承認,從社會生活的復雜和多樣性發(fā)展的趨勢來看,侵權責任編保護的權益范圍呈現(xiàn)不斷擴張的趨勢,在比較法研究中也很熱門,因為社會生活的復雜性致使人們無時無刻都面臨著遭受侵害的風險,且風險和損害類型也在隨之發(fā)展變化,其擴張趨勢大致表現(xiàn)為:從主要保護物權向保護人身權、人格權等范圍擴張。傳統(tǒng)侵權責任的保護對象主要為物權,但是隨著民事權利不斷豐富發(fā)展,侵權責任的保護范圍也漸漸從主要保護物權到保護知識產權等權利擴張,甚至擴大到對債權等相對權的保護上。為了防止權益的無限擴大化,應當明確權利始終是法定的,不能是意定的,盡管侵權責任的保護范圍呈現(xiàn)不斷擴張的趨勢,但是一定要防止“權利意定”,在堅持“權利法定”的基礎上對利益進行衡量,作出公正判決。
民法調整各種社會生活關系,并形成各種民事法律關系,因此社會中的利益問題也就是權利和義務的問題。民法是權利契約,建立民法中各種制度的目的是界定和保護各種私權性質的利益。保護私權是民法體系構造的核心,在私法發(fā)達的社會中,人們對于自己私益的保護方法,是把自己的利益在私權體系中準確定位。但是利益關系在社會生活中顯得雜亂繁多,不可能所有社會生活中的利益關系都能納入法律調整范圍。但是,如若有一部分的社會生活關系不在民法調整范圍內,此時就會產生一個問題:各種社會生活關系紛繁復雜,是否未納入權利體系的社會生活關系就完全不受法律保護?法律對于社會生活利益關系的保護是否局限于私權層次?民法法益的問題就此生發(fā)了:民法是否只是就人類社會生活依憑之權利部分加以規(guī)范?當然不是。相較于事實問題來說,法律問題的范圍是更狹小的。如果只有權利的層次才受民法保護,那么社會生活的穩(wěn)定以及法的正義、公平等目標都將不能實現(xiàn),因此,民法應當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并且隨著社會的不斷發(fā)展,更多的利益將會被納入民法的保護范圍。民法中的法益同時存在著法律因素和社會因素,在法律因素上,法典的核心地位與權利的定型化為我國內地法系所強調,其為民法法益確立了基本的法律前提,但是由于社會生活始終處于不斷變化中,各種利益關系不可能被清晰明確對歸入法典,此即民法法益存在的社會基礎。和民法法益最接近的概念是民事權利,二者的對象都是市民生活中的一定利益,在內地法系民法中,某種利益能否獲得民法保護的關鍵在于其是否納入了成文法典中,但是內地法系權利定型化的做法與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間始終存在著矛盾,因此民法在價值目標和法律技術上必須進行變革,因而民法從近代民法向現(xiàn)代民法不斷邁進?,F(xiàn)代民法的調整保護范圍不再局限于定型化的民事權利,民事法益也逐漸納入民法的保護范圍內,當然,對于法益的保護程度始終不及民事權利。因為法益只是利益在民法上間接和模糊的反映,法益還只是處于權利保護的“邊緣地帶”而已。
將權利分為應然權利和實然權利是對權力的一種劃分方法。應然權利是一種預備性的權利,是權利主體應該享有的或應該獲得的。實然權力則是指權利主體真正實際享有或是獲得的權利。在此還應討論一個法定權利,法定權利即規(guī)定在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中的權利主體應該享有的或獲得的權利。但法定權利不一定是實然權利。因為規(guī)定在法律文件中的權利不一定能真正在現(xiàn)實生活中為權利主體享有或獲得。法益存在于權利之外,是法律主體享有的受法律保護的利益?!睹穹ǖ洹返?164條中民事權益中的利益,若能歸于法益的范疇,是應該保護的。利益的范圍很寬泛,如果要讓某種特定利益有被法律保護的必要性,需要通過權衡,但是人的理性和社會生活的復雜性始終存在著一定的矛盾,此種矛盾性在立法者身上也是存在的,因此概括性立法策略就有運用的空間,此種方式可以對將來需要保護或現(xiàn)在需要保護的但未能上升為權利的法益進行保護,對立法者的理性缺陷進行了彌補。社會法的觀念認為法益是應予保護的利益,因此得出法益是一種應然權利的結論。
《民法典》第1164條明確了侵權責任編的保護范圍,該條通過對民事權利進行概括性規(guī)定,并輔以《民法典》總則編中的第五章對于民事權利的專章規(guī)定,肯定了物權、債權、知識產權、股權等受《民法典》保護的民事權利納入侵權責任編的保護范圍,有利于權利宣示,也有利于法官的司法適用,同時有利于《民法典》侵權責任編適應社會發(fā)展變遷,實現(xiàn)對民事權益的全面保護。但是在社會實踐中,對于侵權責任編保護的民事權益范圍仍然存在許多分歧。本文通過對相關概念的簡單辨析,試圖進一步明確“權益”的范圍邊界。對于社會生活中的各種利益是否上升為法益的判斷,對于法官的判案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筆者認為,對于權利的保護應適用于《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一般規(guī)定,并且保護程度應當略高于對于法益的保護。而對于利益的保護,首先,法官應當綜合考慮社會各種因素,并參照其他民事法律規(guī)范是否有零散規(guī)定,結合對其保護的必要性和緊迫性的判斷,確定該利益到底是否值得保護,若值得保護,其保護程度也值得考慮,一般利益的保護程度應略低于對法定權利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