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曾澤安
“社會原子化”是近年來人文社科領域特別是社會治理關注的重點問題,人本質上屬于社會性群體動物,個體只有在集體中才能長久地從精神和肉體上獲得生存的基本穩定,可以說脫離共同體的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總是弱小、孤獨與無助的。中間組織的解體促使了“個人——國家”的二級結構形成,而這正是不少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中面臨的必然實際問題。對于社會原子化的研究,最早由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1903年在《大都會與精神生活》中提出,盧梭等都對相關問題作出過回應,我國的田毅鵬、呂方等學者也作過深入探討,根據原子化理論譜系來看,國內外不少學者在該領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社會原子化研究總體“溶解”于如陌生人社會、家庭離散等分支,學界較為缺乏根源性的理論探討,本研究認為我們應進一步從詞性本源出發,從自然屬性理解其中的社會規律。
“原子化”(atomized)是指向原子形態或原子特征變化的過程,強調的是“非原子”向“原子”或“類原子”的發展,描繪的是一心多元的結構體態,是自然科學的社會學語系表達。在社會原子化語境下,學界多將“原子化”解釋為“社會生活中人與人之間圍繞某個核心抱團,團內結構嚴密,團與團之間關系松散,團外人與人之間孤獨冷漠的變動趨勢或狀態”。更多的是突出內在的無序性,但恰恰缺少了討論其內涵有序性的逆向構建,才是發展視野下“原子化”研究的根源價值。本研究認為“原子化”僅被看作是社會發展問題存在一定的缺陷,我們更應關注內在機理的形成和在此機理上新發展平衡的“外力”方向,這是改革過程面對新型問題的邏輯改觀,同時應進一步在個體性強化背景下尊重個體獨立特征,注重小微型共同體的形成和其有序性規范的規律總結,以偏共性原理探討更大的多元共同體建設。
我們看到,“原子化”與“個體化”也存在一定的差別,“個體化”是指個體不斷從集體中突圍出來,不斷獲得和彰顯個體的權力和義務,并且能夠通過個體行動來獲得和維護個體利益, 從而實現“自己為自己負責的人生”的過程。“原子化”則是指隨著個體走出傳統集體,對傳統“共同體”的依賴逐漸減少,個人間、群體間社會聯系減弱,社會結構“碎片化”,社會情感冷漠的“一盤散沙”的社會狀態。“個體化”被看作是社會規范和福利較好發展后的一種形態,“原子化”則是現實的一種表達,而本研究認為“原子化”本身已具有“個體化”的隱形含義,是在問題基礎上個體尊重與環境優化的一種新表達。
“社會原子化”(atomized society)含有社會“原子”化和“原子化”兩個含義,前者強調多元結構的變化與重組,是客觀的機制描述,后者則表達單一的社會形態問題,筆者更加傾向于基于前者的內涵豐富。“社會原子化”是社會轉型期因人類社會重要的社會聯結機制——中間組織的解體或缺失而產生的個體孤獨、無序互動狀態和道德解組、社會失范等社會危機。其基本內涵覆蓋了人際關系疏離、個人和公共世界疏遠、社會傳統規范失靈、社會道德下降等方面。在現實生活中,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大多數傳統情感關系都在發生變化,感情色彩中加入了更多的私人利益;人際圈的交往更顯隨意,特別是在網絡發展過程中“陌生人社會”更顯優勢。一方面,學界發現在近年來的社區高速發展與有效治理中,我國的社會聯結要素得到了一定程度增強,但“國家——個人”的兩極結構問題依舊較為突出,無數的“打工人”在“佛系”狀態下生活,集體組織數量和功能的缺失及渠道不通導致個體逐步缺少“公共活力”。另一方面,在“熟人社會”中一般是鄉規民約和“默契式”規范發揮重要作用,但在“陌生人社會”中特別是互聯網時代下,法律制度和條文條例成為公共世界重要的教尺,但這也往往引發失范的風險,公共道德話語權逐步向以個人為中心分散轉化,利己主義可行性要素也就隨之產生,因此有學者認為道德教育在社會原子化中顯得十分重要,可以“解決內因的問題,克服過度的個人主義,讓人重歸社會”。從微觀層面看,由于個體與個體間、團體與團體間逐漸缺乏在公共領域的共識性渠道和協同性合作,導致了以強勢個人或團體為中心的“原子核化”,其余個體或團體在階段性需求下在法律框架、合同規定、口頭契約內圍繞其作“旋轉”。從宏觀層面看,社會領域中的公共世界被基礎性解構與重組,“小公共”已逐步成為合作的新形態表征,公共規則的適用性在“精細化”中才可體現現實價值。在合作型社會培育中,“有序”只有在個性化的“無序”交集處尋找到最根本的平衡支點,以此才能穩步構建由更高價值引領的“新”公共社會。
社會原子化不僅是現代化發展中的現實危機,也是本源性的現實狀態,在此基礎上,通過公共政策體系的構建和包容合作理念的倡導,加強“由大到小”和“由小到大”的治理平衡,有助于提升共同體建設的可行性和實效性。
“共建共治共享”治理理念是我國新時期面向社會新發展提出的最新理論成果,同時也是在社會治理中各項工作的指南。“三共”治理理念的核心目標是實現社會共同體建設,同時也是對社會原子化系列問題隱形政策回應,但“三共”的“共”是哪一層面的“共”,換言之,怎樣構建共同體才能真正實現共建共治共享的大同治理格局?
“三共”治理理念強調的是合作性、公共性和多元性,公民的廣泛參與是其目標實現的動力基礎。從宏觀層面來看,該理念涵蓋了國家、人民、社會各級單位和組織等多元主體,在共贏的導向上開展多層級合作,實現的是“大公共”的和諧統一。“共建”是“三共”治理理念的前提條件。“共同建設”是建立在國家、社會、公民多維結構上有層級的共同參與,尤其強調后者的弱勢補強。在現代化發展過程中,社會問題愈加表現得復雜化,個體受限于自身能力和關系渠道,在社會矛盾面前更是表現出無力狀態,共建需要前提條件。共同體意識實則在我國已有上千年的發展,我國的共同體理念是深入在中華民族的發展史之中和朝代更迭與社會發展緊密聯系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國民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意識特指中國各民族成員能夠認識到中華民族這一共同體是客觀存在的, 而且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進而能夠在心理上自覺認同、主動歸屬于這一共同體”。中華民族本質上是擁有一種民族文化的共識與認同的,愛國情懷根植于傳統和現代教育之中,目前我們缺乏的是縱向更多元的傳播和解釋。同時,共同體也必須在一定的規范框架內才能建立和運行,良好的社會法制建設和道德體系培育是其向好發展的基本保障,這就需要長期的過程性優化調整。在此基礎上我們才能進一步去談論共建能力培育和共建內容豐富。
“共治”與“共享”是在“共建”基礎上的過程操作和結果分配。“社區治理中任何一個個人都無法解決社區問題, 吸引社區內公民的參與至關重要”。在新治理理念的倡導下,共同參與是治理效能的核心指標,“各類主體協作關系和互動模式是共同治理的重要體現”,同時主體能力培育和中心、多元中心的形成對于治理的效率提升有著顯著推動作用。而“人人享有”是人民廣泛的期望,共同富裕是國家發展的必然要求,是國家機器運行機制下人民“舍與得”的平衡訴求,也是公共社會普性價值的根本追求,“建—治—享”一體化循環系統的構建有助于滿足公民最為廣泛的獲得感與幸福感需求。
“社會原子化不僅是一種現象,還是一種必然”。在社會原子化所展現的諸如家庭小型化、鄰里陌生化、社會組織稀缺化、社會規范失靈化等問題,其核心在于傳統共同體的瓦解和新型共同體的重組矛盾,社會原子化和“三共”治理理念存在根本性關聯,如何在原子化社會背景下打造共建共治共享治理格局,我們得回歸本源探求同屏共振。
“原子”一方面許可電子做無序運動,但另一方面它的穩定存在要依賴于原子核所產生的向心力對電子運動的引導和規制,若沒有核心要素則會喪失有序的必要條件。在社會治理中,向心力的生成擁有多種維度。在宏觀層面,國家體制和黨政制度是公共權力的巨大向心力,我國的社會治理是在黨領導下政府負責和社會參與的多元體系格局,具有明確的發展方向、強大的資源配置能力和顯著的社會動員能力,擁有常態化的穩定基礎。在微觀層面,社區是在后單位時代下逐步成長起來的群眾生活集聚地,具有集成性的基本要素,逐漸成為基層協商和公眾參與的重要陣地,社區共同體的向心力培育具有重要意義。在我國的社區建設中,以黨建引領和多元參與的治理效能在資源分配、機制創新和技術支持等維度融合體現,但我們發現以日常事務和社區活動為方式的情感融造還存在較大的不足,不同地區間還存在較大的差距。“想得到、找得到、靠得住”等目標還較難實現,社區共同體依舊表現出聯結要素不足的問題,治理體系存在短板,這也讓團體性的“原子”缺失了必要穩定因子,因此以基層民主協商、權利與義務交匯共容為重要突破口的機制構建尤為重要。“公民身份意味著一定的社區或文明社會在人與人和群體與群體之間有某種聯系或網絡, 而且有某些規范和價值觀使他們的生活有意義”。同時我們也發現,個體間也需要在互為尊重的情況下“吸引與互斥”的協動,協商與合作才是“原子核與電子之間”“電子之間”得以有序的基礎,共性力量的產生是基于共識的規范和規則,只有在此條件下才能夠實現動態平衡性的發展。
以小至大的共同體構建方向是尋找共性發展的重要思路,單個原子形成的小共同體何以聚類融合,其關鍵在于交集的面積和內容共識的廣泛性。在此之前我們認為有一個前提條件,小型共同體的互動首先得建立在單獨個體的統一性上,個人在公共生活中必然要較大程度信任并依靠某一個或少數幾個中間組織,通過組織共同體形成較為統一的集體性訴求,并將有效傳達與實際回應形成系統性機制,才可有效減少復雜性干擾因素。如果出現多項選擇和多向依靠的力量分散情況,則共同體的代表性和公共力量將天然殘缺難以實現其合力,在我國的“放管服”改革中,政務服務中心的強化就是正向的體現。在此條件下,“原子間的反應”成為更大共同體相互作用的方式。在一定環境下,原子間的電子會共用合作,電子也不再簡單依附于某一個原子核,而是在多個原子核間存在,發揮著保持更大體系穩定的作用。一方面,由于需求主導,共同體間自主融合,以階段性或長期性合作產生基于共同利益基礎上的存在基礎,這一類情況多產生于以企業活動為代表的經濟領域中,在社會公共服務中更多體現在應急情況和群體性矛盾里面。另一方面,由于在地方性公共政策或權力引導的帶動下多元主體能夠實施框架性行動并在某一維度開展合作,這往往體現出明顯的條件效用。小型共同體間交流融合渠道和動力的缺乏導致共同體的擴大受到限制,“原子”的互動環境依舊有待優化改善。共建共治共享倡導的是多層級而非單一層面的互動共有,這需要更為健全的制度機制和引導動力,以公共利益需求為方向營造更為良好的共同體發展環境。
國家層面講的共建共治共享治理格局是要實現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在由復雜社會關系綜合形成的網絡結構中,社會協同力對于社會性共同體構建具有重要作用。要實現數量足夠大的共同體合作需要在自有動力基礎上特別加入強大源動力,使之形成更大的向心力,在社會治理里面這就往往需要全國性政策和民族性文化的助力,甚至是世界各國間共識的推力。“公共政策是一種調適性的治理活動”。通過人為活動調節社會發展需求,以公共權力實現公共利益和價值的分配和平衡,在我國,公共政策是公共治理格局形成的強大推動力,也是“反應機理”生成的必要程序。原子團之間的反應往往并不是自發產生的,而是需要外界的條件變換,同樣人為的行動需要建立在符合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上才能具有價值性和可推廣性,這是無序中尋找有序的共性方向。同時,我們看到文化對于共同體的形成和建設具有強大的凝聚作用。“在新時期, 如何構建現代城市公共文化服務體系是轉型期中國社會文化建設的核心和關鍵。其中的難點問題是:如何將單位的文化資源和文化服務體系轉化為社會公共文化服務體系”。我國在上千年的歷史發展中形成了以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佛家文化等為代表的文化共融體系并隱形溶解為民族道德,但現階段將文化培育和倡導的思維與社會治理相融合還需加力發展,中國特色的社會治理文化的內涵仍要不斷豐富。
我們看到,社會原子化是一種現實問題,更是社會發展機遇,在原子化社會中的社會治理不能僅簡單強調中間社會組織的壯大和發展,還得從元個體和元共同體入手,以根源性特征和共識性合作為依據,以公共政策為抓手,加強多層面多領域的公共利益和公共價值平衡,依托新時代網絡治理等數據工具加強精細化信息分析與治理調控,逐步實現更高目標和更大效能的共建共治共享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