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芷(暨南大學,廣東 廣州 510632)
黃惇先生指出元代是 “印論史上的萌生期”,元代印學著述中所蘊藏的印學理論在中國印學史上的地位顯得尤為突出,是 “印章審美意識形成的源頭”。元代印學著述的發(fā)展首要之功勞當歸于趙孟頫、吾丘衍二人,在篆刻印章風靡之勢不可擋之時,趙、吾二人于其印學著述中明確地提出與宣揚 “漢印審美觀”,為元代印學著述打開了格局,而后影響至元代中晚期集古印譜之風、印人喜元朱文漢白文之風,更是引得眾多的文人士大夫們,撰文序跋力證雄辯崇漢之印的美學價值,絲毫不掩飾對印章 “復古” 風尚的追捧,有文章、序跋、贊言、論印詩傳至今日者眾。
印論的成形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加之歷朝篆者往往未必懂刻,刻者未必懂篆,縱使能精通兩者,若想形成理論性、系統(tǒng)性的研究,并以文字形式將只能口傳心授的技巧表達出來,也是頗具難度。無論是本文所討論的元代印學著述或是發(fā)展到后來的明代成形印論,都是在經(jīng)歷過宋元到明代文人士大夫及篆刻家們不斷的思考與實踐而后逐漸被人們所認可的。早期印論之雛形初備,始于元代印學著述。其時,民間復興漢印的呼聲日益高漲,漢印中樸實、雄厚、典雅的美學標準,令無數(shù)學士名家心馳神往。
集詩書畫印成就為一體的 “元人冠冕” 趙孟頫,其印學觀點主要集中于《印史》一書中,惜《印史》早佚,而《印史》序卻因收入《松雪齋文集》保留至今,我們可從其序文中窺知《印史》一二。趙孟頫在《印史》序文中指出了當時元朝士大夫印風的弊端,“以新奇相矜”,“不遺余巧”,“流俗”,他反對這種審美取向。他針對宋元印章的狀況,力倡學習漢印的“典型質(zhì)樸”,這與其在書畫上的復古主張是一致的。“采其尤古雅者,凡摹得三百四十枚,且修其考證之文,集為《印史》,漢魏而下,典型質(zhì)樸之意,可仿佛見之。”①趙孟頫首先提出 “古雅”“質(zhì)樸” 兩大印章美學原則,明確提出 “宗漢” 審美觀,趙孟頫將個人關于印章的審美理念物化為文字、編輯成文章并體現(xiàn)在集古印譜之上,是為創(chuàng)舉,可見《印史》為元代印學著述中的佼佼者。
吾丘衍與趙孟頫同時代,作為友人,與趙孟頫的關系極為密切,書學、印學觀點相互影響、互為補充。在元代初年,文人士大夫提倡漢印的思潮中,吾丘衍亦為其中最為杰出的代表之一。吾丘衍強調(diào)以小篆入印,具體分析漢印特征,涉及篆刻中的篆法、章法問題,審美上主張 “方正”,“不可太怪”,“渾厚”,“不可隨俗”②,這樣的藝術理念同趙孟頫的士大夫?qū)徝狼槿づc “復古” 思潮相似。“寓杭之生花坊,隱居求志,好古博學,凌物傲世,不交雜客。”③吾丘衍居住在杭州陋巷中開館授徒為生,絕于仕進,隱居求志,致其在《元史》中無傳行世。王祎評價吾丘衍云:“工于篆隸,其精妙不在秦唐二李下”。④吾丘衍精于古文字之學,并精擅篆隸書法,他根據(jù)自身的實踐,撰寫《學古編》二卷,其首卷為《三十五舉》,其中以漢印為核心,探討了印章藝術的規(guī)律,《四庫全書》曾對《學古編》二卷作如下記載:“……是書專為篆刻印章而作,首列‘三十五舉’,詳論書體正變及篆寫摹刻之法,次‘合用文籍品目’……”⑤可進一步驗證黃惇先生所評 “其中首卷《三十五舉》中部分內(nèi)容,為歷史上最早研究印章藝術本體的專論”⑥之言,亦可印證吾丘衍作為早期印論的草創(chuàng)者的身份。
毋庸置疑,趙孟頫《印史(序)》與吾丘衍《學古編》之《三十五舉》是元代印學著述中引領崇漢 “復古” 旗幟的兩輛馬車,同時值得關注的是,在趙孟頫、吾丘衍之后涌現(xiàn)的元代文人如吳叡、楊遵、葉修、王冕、朱珪等印人留下的印記,以及楊維楨、盧熊、倪瓚、顧瑛、邾經(jīng)等文人墨客所著作、題跋及論印詩,都在元末明初之時⑦,對于明代印論的成長與迅速成熟產(chǎn)生了直接且深刻的影響。

吾丘衍《學古編》之《三十五舉》書影
與詩文、書法、繪畫有所區(qū)別,篆刻印章的發(fā)展雖遠肇于先秦,但經(jīng)歷了漫長的一段 “黑暗期”,作者名不見經(jīng)傳,也沒有相關論述傳世,尤其在理論建設方面與其他傳統(tǒng)藝術的理論發(fā)展狀況相比,顯得極為蒼白。
唐代,官印制度進入隋唐制度及文化體系,亦有以張彥遠為代表的人們將印章視作為鑒定書畫真?zhèn)蔚墓ぞ撸≌乱舱S著大唐文化的繁榮昌盛而逐漸走出它的 “黑暗期”,一步一步走進人們的視野。直到宋元時期,文人們開始對印章注入審美的需求。北宋有米芾考究書畫作品用印之法且能自篆印稿,元代更是有趙孟頫、吾丘衍、吳叡、王冕、朱珪等一大批對篆刻印章藝術有極大貢獻的文人,他們通過精心挑選并集為古印譜的方式傳達“復古”“質(zhì)樸”的印章審美要求,以自身篆印用印甚至刻印的行動實踐這樣的審美傾向,更有眾多的文人士大夫們,他們撰文序跋,其中部分流傳至今的相關印學著述,同為力證雄辯印章的美學價值的證據(jù)。一時,事印相關之事成為了文人墨客之雅好,并逐漸為大眾所接受。黃惇先生指出,印章藝術化的成熟,以印學理論的形成為標志。元代的印學著述僅僅伴隨著這一時代的篆刻風靡的盛況而發(fā)展,并作為理論支撐與證據(jù)由元入明,一步一步走向印論發(fā)展的正軌。至此,在詩、書、印之外,篆刻印章也逐步成為一個具有其獨立美學價值的完整藝術門類。
“印宗秦漢” 的提出不是偶然的,這是由文人藝術的發(fā)展,尤其是文人審美趣味向印章藝術滲透等諸多因素造成的。在這一過程中,趙孟頫的復古運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從印章理論的角度來看,“印宗秦漢” 的學古觀最初始于趙孟頫《印史(序)》:“采其尤古雅者,凡模得三百四十枚,且修其考證之文,集為《印史》。漢魏而下,典型質(zhì)樸之意,可仿佛而見之矣。”⑧趙孟頫在文中不僅抨擊鄙夷把印章做成鼎、壺等諸類追求形式主義的行為,更強調(diào)突出了他自身的喜好,即 “古雅” 者、“漢魏質(zhì)樸之意” 者,這正是他推崇的 “復古”。趙孟頫作為元代具有極強影響力的文人,其思想觀念也代表了元代文人群體,可見元代文人審美趣味向印章藝術逐漸滲透。趙孟頫《印史(序)》與吾丘衍《學古編》之《三十五舉》是元代印學著述中引領崇漢 “復古” 旗幟的兩輛馬車,元代中后期涌現(xiàn)的如吳叡、楊遵、王冕、朱珪等人在趙、吾二人之后對 “印宗秦漢” 這一印章審美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也有不可磨滅的功勞。吳、楊以全新視角編纂集古印譜,于其中寄托思古崇古情懷,并在篆印實踐上全面繼承漢白文、元朱文之法;王冕開創(chuàng)以花藥石治印的歷史先河,為創(chuàng)造古樸之質(zhì)感找到了合適印材;朱珪作為歷史上早期文人篆刻家最有名望、成就最高者,得楊雨贈 “方寸鐵” 之名,并引得文人墨客紛紛作詩文稱譽,以朱珪為標志,元末文人篆刻在審美觀念上完全確立了以秦漢魏晉古印為師法對象的思想,并以此確立篆刻作為文人游藝雅事的地位。
元代印學著述中的記載是為研究元代篆刻印章藝術發(fā)展史的重要資料。元代作為中國印章藝術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時期,我們也可以將這一時期涌現(xiàn)的具有價值的史論資料放到這個印章藝術的發(fā)展史中來審視,通過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元代印學著述的出現(xiàn)可作為早期印論的雛形,為成形印論的提出奠定了基礎;在元代印學著述中充分地體現(xiàn)了印章具有美學價值的觀點,篆刻印章藝術以此為標志,逐步成為一個具有其獨立美學價值的完整藝術門類,并因為理論支撐的并駕齊驅(qū)而獲得長足的發(fā)展;以趙、吾二人為奠基,“印宗秦漢” 這一篆刻審美主張歷經(jīng)元、明、清三代,逐漸得到成熟和發(fā)展,從而確立了至今仍然主要影響印壇的印章審美觀。
注釋:
① 趙孟頫. 印史序[M]// 趙孟頫. 松雪齋集. 影印本. 臺灣:臺灣學生書局,1979:246-247.
② 吾丘衍. 學古編. 文津閣四庫全書,二七七冊[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187-191
③ 陶宗儀. 書史會要(卷七)[M]. 影印本. 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456.
④ 王祎. 王忠文公集(卷二十一 , 冊十八)[M]. 排印本. 北京:中華書局,1985:499.
⑤ 紀昀. 四庫全書總目二百卷(卷一百一十三,子部二十三)[M]. 刻本.[ 出版地不詳]:[ 出版者不詳],1890.
⑥ 黃惇. 中國古代印論史[M].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6:13
⑦ 同①。
⑧ 同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