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藥大學(上海,20203) 魏春宇 阮明玉 楊麗娜
《南藥神效》,由越南陳朝(1225—1440年)時期名醫慧靖禪師(原名阮伯靖)編撰而成,是越南一部著名的綜合性醫書。在慧靖禪師“南藥治南人”學術思想的指導下編撰而成的《南藥神效》,是越南陳朝時期代表性的醫學著作,在越南醫學發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學術地位,對后世影響深遠。后經歷代醫家不斷豐富完善,增補理法方藥而成《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1]。
《南藥神效》為越南國家圖書館現存已確認成書年代的醫學古籍中,成書年代最早的醫籍,約成書于14世紀[2]。因慧靖禪師的醫學著作在越南影響很大,故而《南藥神效》屢次被翻刻、傳抄,越南國家圖書館至今仍保存多種印本。但是根據日本學者真柳誠考證,慧靖禪師于1385年被越南派遣赴明王朝,后歿于當地(中國),故可推測,慧靖所著醫書乃為1385年前之作[3,4]。由于越南印刷術的普及始于14世紀陳朝末期[5],晚于我國,且當時醫書商業出版頗少,加上戰亂等原因,醫籍難免有散佚之災,故目前未見14世紀慧靖所撰《南藥神效》原著。根據越南圖書館《南藥神效》現存版本,其卷首“本草”部分的分類方法,與我國1596年初版的《本草綱目》分類方法極為相似,且《南藥神效》卷七“內傷”部分,明顯受到15世紀以后流傳和普及的《東垣十書》的影響[4]。又根據璠輝注《歷朝憲章類志》中,作為慧靖著書而列舉《南藥神效》書名,故現存于越南國家圖書館之傳本,即來源于慧靖之原著,并由后世改編或增補而成,又名《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
本文所做研究采用的是越南國家圖書館館藏《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其版式為半頁8行,一行26字,首頁有“THU VIEN/QUOC GIA”(越南語:國家圖書館)的藏印記。此書用漢文撰寫,不難看出書中所載病因病機、辨證方法,受中國醫籍影響頗深[6]。
根據《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目錄,該書包括卷首1卷,正文部分10卷,共計11卷,但是目前越南國家圖書館所藏僅存9卷,分別是卷首、卷一至卷三、卷五至卷九[1]。卷首《藥品南名氣味正治歌括》,根據藥物屬性共收載500種藥物,對每一種藥物都以歌訣的形式描述其漢藥名、南名(越南名稱,即為方便越南人學習藥物所作的“漢喃對照”)、性味、毒性、功效主治,部分藥物附有制備方法。
正文部分按照卷一《諸中科》、卷二《氣應科》、 卷三《血應科》、卷四《著痛科》、卷五《不痛科》、卷六《九竅科》、卷七《內傷科》、卷八《婦人科》、卷九《小兒科》、卷十《體外科》“分為十科”[1],其分類充分反映了越南當時獨特的疾病分類方法。
“內傷病”記載于《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卷七《內傷科》中,其曰:“夫內傷者,傷于氣血臟腑也,蓋人之一身因氣血以生,由臟腑以榮,故善養則昌,不善養則殃。”[6]指出內傷病由人身之氣血、臟腑功能失常引起,要維持人體臟腑氣血功能正常運行,應“善養”。何謂“善養”?《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指出:“思慮得宜、喜怒得通、飲食有節、用力有常,則受其昌。何謂‘不善’? 縱恣過度、酒色不節、七情妄起、四肢強動、神形勞劇,是遇其殃。是以常人不可不慎?!盵6]其認為導致內傷病產生的原因包括飲食失常、勞逸過度、酒色不節、情志過激等。
內傷病所表現出的發熱、頭痛、煩渴、惡風或惡寒,甚至寒熱交作等癥,與外感疾病的臨床表現頗為相似,如果不能鑒別,臨床上就容易犯“虛虛實實”的錯誤。故《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強調:“內傷病初與外感病相似,為人醫者,宜細求之。內傷者由不足而生,外感者由有余而發。如不足而攻而瀉,有余而補而收,則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故明脈者,診脈以詳之,不明脈者,察形以辨之,庶幾免殺人如刀劍者也。”[6]這指出醫者若不辨外感、內傷,猶如殺人之過。所以,臨床上應通過診脈、察形,以詳辨內傷與外感。
因此,《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在卷七《內傷科》中詳細論述了外感與內傷的鑒別要點,指出:“內傷則惡寒,得溫暖即解;外感則惡寒,雖燃火不除。內傷則惡風,惟惡夫紫賊風;外感則惡風,乃不梟一切風寒。內傷則口不知味,腹中不和;外感則鼻不知嗅,壅盛有力;內傷則元氣不足,發言懶弱先重而后輕;外感則邪氣有余,發言壯厲,先輕而后重;內傷則手心熱而手背涼,外感則手心涼而手背熱;內傷則頭痛有時而作,有時而止,外感則頭痛綿綿?!盵6]可見,《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通過辨惡風、辨惡寒、辨口鼻、辨手心手背、辨頭痛、辨元氣盛衰等方面甄別外感與內傷。
早在金元時期,李東垣就在《內外傷辨惑論·辨用證陽證》闡明內傷與外感不僅有各自不同的傳變規律,而且有各自不同的癥、色、脈,指出應詳辨內傷與外感,并提出“脾胃既傷,中氣不足,六腑陽氣皆絕于外,故營衛失守,諸病生焉”的“內傷學說”。東垣創“甘溫除熱法”之補中益氣湯、升陽散火湯等一系列治療內傷熱中證的方劑,故后世有“內傷法東垣”之說。李氏在《內外傷辨惑論》中論述了內傷與外感的鑒別要點主要有:辨陰陽,內傷病證,是內傷飲食,乃不足之證,外感風寒,是感六淫邪,乃有余之證;辨脈,內傷者,氣口脈大于人迎,多現于右手,外感者,人迎脈大于氣口,多現于左手;辨寒熱,內傷者,見風遇冷,或居陰寒濕冷處,便覺淅淅惡風,或畏冷惡寒,但避其風寒,或得溫暖則已,其發熱者,但覺蒸蒸燥熱或潮熱,得寒涼則止,外感者,發熱惡寒,寒熱并作,面色赤,鼻息壅塞,呼吸不暢,心中悶,其惡寒得溫不止,語聲重濁有力;辨手心手背,內傷者,多手心熱而手背不熱,外感者,多見手背熱,手心不熱;辨口鼻,內傷者,口不知味,惡食,鼻涕或有或無,無鼻塞癥狀,外感者,口中和,不惡食,鼻塞、流清涕;辨頭痛,內傷者,頭痛常作,時作時止,或有時而作,外感者,頭痛驟起,必待表解或傳里方罷;辨筋骨四肢,內傷者,怠惰嗜臥,四肢酸重不收,外感者,得病初起則全身筋骨酸楚,臥床不起,甚或非扶不起;辨渴與不渴,勞役所傷,或飲食失節傷之重者,必有渴證,然久病則多不渴,外感者,感受風寒之邪三日后,邪傳入里始有渴證。[7]
通過比較可以看出,《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卷七關于內傷外感辨別的方法與李東垣《內外傷辨惑論》一脈相承。《內外傷辨惑論》系李東垣早期著作,成書于金正大八年(1231年),遠早于《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的成書年代。此結論與日本學者真柳誠“《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卷七內傷部分,明顯受到15世紀以后在越南流傳和普及的《東垣十書》的影響”[4]的觀點不謀而合,充分說明《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成書受中國金元醫家的影響頗深。
宋元時代,隨著指南針的發明、航海技術的發展,我國對外貿易發達,與周邊國家貿易往來頻繁,中國與越南(越南在我國宋以后建立獨立國家)中醫藥的交流在此時期也非常頻繁。首先,宋元時代,中國政府在接受越南“香藥”等貢物的同時,常常也將大大超過貢品的禮物回賜越南,這當中也包括醫籍。其次,宋元時代,中越兩國醫士人員頻繁往來,為中越兩國中醫學的交流作出重要的貢獻。中國政府常派醫生去越南行醫,中國的醫術、醫事制度也隨之傳到越南。越南在中國醫學和中國醫士的影響下,也出現了一些本土有名的醫生來中國行醫,如慧靖禪師等[8]。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的醫學理論、治療方法、醫事制度等隨著醫籍和醫士傳到越南,通過兩國的醫學交流,推動兩國醫藥的發展。
《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中的內傷科,不僅描述了內傷病與外感病的鑒別,而且還根據越南本土藥物的特點詳細記載了治療內傷病的九首方劑。其中簡、便、效、廉治方頗多。如“治勞損蒸熱,諸藥不應,青蒿連莖、花、葉,水煎濃或熬成膏,調童便常服,其功甚效。治內傷外感一切熱癥,苦瓜用全藤葉,不拘多少,水煮為膏,收貯存用,臨用溫水調服”[6],體現了其用藥精煉、重視炮制等特點。
越南《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治內傷病有九方:其一,多年傷損不足者,冬瓜仁曬干為末,每服二錢,空心溫酒調下,久必見效。其二,治勞損蒸熱,諸藥不應,青蒿連莖、花、葉,水煎濃或熬成膏,調童便常服,其功甚效。其三,治氣血虛弱,飲食無味,形容黃瘦,便濁遺精,耳鳴眼花,時常眩暈,泄痢翻胃等癥,蓮肉去殼心,酒浸炊黃為末,納入雄豬肚內,縛定蒸熱搗爛,煉蜜為丸,如梧子大,每服百丸,空心茶湯送下,真仙方也。其四,治血虛、骨蒸、盜汗、形體焦瘦、衄血便血、一切血熱,水牛肉及骨中髓,作食餅,多食大補。其五,治內傷,腹中百壞,土竜白須,以竹刀去心土,洗凈同白蜜熬之,每服四五個,空心茶湯任下,三服見效,或多痰,以麻油炊干放蜜熬之。其六,治內傷虛損、焦瘦、小便不禁,或大便活瀉,雄豬膀胱每用一個,連肉去心為末,好酒少許拌均,納膀胱內,縛固,用砂鍋水煮,待涼切片,空心任食四五次見效。其七,治勞傷潮熱,苦瓜葉、枸杞葉等分,調東流水去滓服。其八,倦怠少言,調赤蜜一杯??却?,調白蜜一杯。其九,腰痛耳聾,調鹽少許。治內傷外感一切熱癥,苦瓜用全藤葉,不拘多少,水煮為膏,收貯存用,臨用溫水調服。
由上可見,其方劑均無記載方名,且藥物組成都是一味藥或兩味藥組成的小方,藥味精煉,但炮制方法相對復雜,多為膏劑或丸劑。在藥物選擇方面,除了使用蓮肉、水牛肉、雄豬膀胱等具有補益作用的藥物外,還運用青蒿、苦瓜、冬瓜仁等作為主要藥物來治療虛損?!缎驴纤幧裥茟巍吩谒幬锱谥品矫嬗葹橹匾暥嗑冒境筛嗷蛑瞥赏鑴?,如“蓮肉去殼心,酒浸炊黃為末,納入雄豬肚內,縛定蒸熱搗爛,煉蜜為丸,如梧子大,每服百丸,空心茶湯送下,真仙方也”[6]。除此之外,也運用一些越南特有的本土藥物治療內傷疾病,如用“土竜”“治內傷,腹中百壞”[6]為越南所特有。
雖然《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在理論上受金元李東垣影響,在內外傷辨惑方面基本一致,但是在內傷病的治療上,其所記載的治療內傷病九首方劑與李東垣的補中益氣湯、升陽散火湯等“甘溫除熱法”明顯不同,主要采用取用方便的簡便驗方,這與越南氣候濕熱、藥物使用的局限性有關。
綜上所述,受宋元時代中越醫學交流的影響,成書于越南的《新刊南藥神效十科應治》在內傷病與外感病辨別方面,受到中國金元醫家的影響,辨內傷外感方法基本相同,但是在治療方面與金元醫家不同,其根據越南本土特點主要選用藥味精煉的單驗方。深受中國影響的越南漢文醫籍,不僅僅是傳統醫學研究的新材料,更是對話中國傳統醫學的“異域之眼”,值得我們進一步挖掘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