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鍇楨
(河南理工大學,河南焦作,454000)
學界在分析“什么”的否定用法時,有兩種研究模式。一種將其所出現的各種語境及格式一一列出,分析其表達的不同功能,如邵敬敏、趙秀鳳、袁毓林、劉彬等[1,2];一種分析其表否定時的某一個或一類格式,如晏宗杰、丁雪歡、高寧、朱軍、吳懷成、夏雪、詹衛東、畢晉、代麗麗等。[3-10]近年來的研究成果多從構式來分析“什么”表否定的相關格式,研究角度也有所擴展,或根據禮貌級別理論研究漢語中某一構式表達禮貌的級別,如晏宗杰[3];或從互動交際角度研究某一構式的否定模式與否定等級,如朱軍[6]。根據已有研究成果,我們發現針對“什么V不V”的研究多從語義、句法、語用等方面來考察其用法,對其中能進入此構式的語言成分及其共現成分較少進行分類研究,也較少將立場與互動結合起來進行分類研究。因此本文將先對能進入“什么V不V(的)”的語義特點及其共現成分進行分析,然后結合句義、語義從構式壓制的角度探求其形成機制,最后根據立場表達的類型與否定程度分析其表達的立場特點。
本文的語料來源于BCC漢語語料庫,通過檢索“什么V不V”在各領域的語料后發現,文學領域的檢索結果為4 430條,其他領域的檢索結果均少于100條,在語體上可對比性較差,因此本文只分析在文學領域檢索到的語料。通過篩選,去掉兩個“V”不一致的情況,得出有效語料為2 330條。
“什么V不V(的)”在具體運用中需要滿足一些條件才能正常使用,我們將從其所處的位置、能進入這一構式的動詞特點以及與其共現語言成分的特點三方面來分析其實現條件。
首先,我們將“什么V不V(的)”出現的語體分為對話體和敘述體兩種,對話體在文學領域的語料中表現為出現在對話雙方的話語當中,形式上用雙引號標注;敘述體即對話體之外的其他語言形式,在含有“什么V不V(的)”的語料中主要體現了描寫敘述的功能。通過語料統計分析,發現出現在對話體中的語料有1 998條,占總數的86%;出現在敘述體中的語料有332條,占總數的14.2%。
其次,我們分析了“什么V不V(的)”在對話體中出現的位置,發現出現在話輪開頭的有780條,位于話輪中間的有893條,位于話輪末尾的有325條。
從這兩項分析中可看出,“什么V不V(的)”在文學語體中更多出現在對話之中,且在對話體中更多出現在話輪之首與話輪中間,這種現象占72%。我們將其出現位置的情況總結為表1:

表1 什么V不V(的)”的位置語料比例表
漢語的動詞按語義特征分類,可以分為行為動作動詞、存現動詞、判斷動詞、能愿動詞、心理動詞和趨向動詞。通過語料分析發現,能進入“什么V不V(的)”構式的動詞中沒有判斷動詞,其他各類均有出現,其中以雙音節動詞居多,共有1 853條,占總數的 80%,如“幫忙”“喜歡”“結婚”“愿意”“擺脫”等;單音節動詞較少,共有471條,其中多為“死”(共有 104 條),其他還有“愛”“求”“讓”“換”“試”“投 ”“搶”“恨 ”“虧”“ 賣 ”“懂”等 ;也有少數是三音節的,共有6條,如“占便宜”“湊熱鬧”等。另外,從及物與否來看,能進入此構式的多為及物動詞,共有1 759條,占總數的75%;不及物的有571條,其中包括動詞短語119條。
從語義特征來看,進入此構式的動詞多表行為動作,此類語料共有1 513條,占總數的65%;其次為心理動詞,共有516條,占總數的22%;再次為存現動詞,共有112條,占總數的5%。表能愿和趨向的很少,分別有65條和5條,另外,還有119條是動詞短語,我們將能進入此構式的動詞語義特征總結為表2:

表2 “什么V不V(的)”中動詞語義特征情況表
據此,我們可以將進入“什么V不V(的)”中動詞特點概括為三點:一是以雙音節為主,單音節次之,多音節很少;二是以及物動詞為主,不及物動詞較少;三是以表行為動作和心理的動詞為主,表存在消失變化的動詞較少,表能愿和趨向的動詞很少,并存在部分動詞短語。
在2 330條語料中,其中有816條語料中“什么V不V(的)”是單獨成小句的,無共現成分,占總數的35%。其他1 514條語料中“什么V不V(的)”前是有其他語言成分的,其中最多的是“說”,共有403條,占總數的17%;其次是“有”和“沒(有)”,分別有335條和246條,分別占總數的14%和11%。按語義和語言形式可以將共現的語言形式分為以下幾類:一是言語類動詞,包括“說、說不上、談、談不上、談得上、何談、提、講、扯”等,共有611條,占總數的26%。二是“管”類,包括“管、管他、哪管、不管、別管、顧不得”等,共143條,占總數的6%。三是心理類動詞,包括“知道、懂、在乎、擔心、怕”等,共有50條,占總數的2%。四是其他,包括“存在、還、至于、別、并非”等詞,共有129條,占總數的6%。我們將其共現成分總結為表3:

表3 與“什么V不V(的)”共現的語言成分情況表
從這些與“什么V不V(的)”共現的語言成分中來看,絕大部分為動詞,且以“說、有、沒有、談、管”為主,這五個動詞及相關動詞短語出現的比例占總數的57%,在有共現成分的語料中,比例已占到88%。除動詞外,還有少數副詞“還”“別”、介詞“比”和連詞“至于”“不過”等與之共現。從語言結構上講,動詞性成分后一般是名詞性成分,形成動賓結構,而少數副詞、介詞與連詞在一定情境下也可以與名詞性成分相連,也就是說“什么V不V(的)”這一結構在與其他成分共現時充當的是名詞性成分的功能,作賓語(動賓或介賓結構中)或主語(與連詞相連時)。
近年來學界開始從語言的交互主觀性出發關注立場的互動特點,互動序列(如相鄰語對、評價序列等)在本質上是交互主觀性。從這一角度上講,立場也通過互動在語言建構、協商中來實現。我們在分析“什么V不V(的)”的使用環境時,發現它如果在對話體中,都是對上一話輪的回應,不會出現在開啟一段新話題的話輪當中;如果在敘述體中,也是對前文出現的某一內容的回應,這不僅體現了互動性,同時包含了主觀性和評價性,符合立場表達的條件要求。因此我們將從互動模式與立場表達的關系來看這一構式的立場表達特點。需要注意的是,立場的互動特點不僅體現在對話中,同樣體現在書面語中,已有研究者將焦點集中于作者與讀者、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互動關系[11]。因此,本文在論述互動與立場時同樣將敘述體包括在內。
Biber et al.將立場分為評價(價值判斷、評估和態度)、情感(個人感情)和認識(承諾)[12]。其中認識立場標記主要用于表示說話者對于命題中信息狀態的評論,如確定性或質疑性、現實性、準確性或局限性等,以及知識的來源或者信息給予的角度。態度立場指表達個人態度或感覺,包括各種評價和情緒。通過語料分析,我們發現這兩種立場也體現在含“什么V不V(的)”的語料當中。
1.基于認識立場的互動
當“什么V不V(的)”用于求證前文中某一信息的真實性或完整性時,說話人或作者用此構式表達的是不解、疑問或不確定性,此時它體現了基于認識立場的互動,例如:
(1)雨鵑嘆了口長氣,說:“現在,是我一票對六票,我投降了!此時此刻,我不能不承認,愛的力量比恨來得大,我被你們這一群人同化了!好吧,就不告了,希望我們大家的決定是對的!”
夢嫻不解地看大家。“什么狀子?什么告不告?”
(瓊瑤《蒼天有淚》)
(2)“我問,這個班考不考試?”我說。
老師沉吟了一下,問說:“你是想考試還是不想考試呢?”她這句反問,使我聯想到高陽的小說對話。
“我不想考試。如果你想考試我,那我就說再見,不必介紹了。”我說。
這一說,全班開始叫:“不必啦!不必啦!”那個蝴蝶結正在啃指甲,聽到什么考不考的,驚跳起來,喊說:“什么考試?開學那天艾琳你可沒說要考試。”艾琳攤一攤手說:“好,不考試。”
(三毛《鬧學記》)
例(1)中“什么告不告”是對上一話輪中的“就不告了”的反饋,表達了夢嫻的不解與疑惑,說明此時夢嫻與雨鵑的信息不對等,即夢嫻不了解“告”的背景情況及主客體雙方。此時“什么告不告”與“什么狀子”一樣都表達了一種真實的疑問性,而不存在反問的語氣。
例(2)中“什么考不考的”作“聽到”的賓語,表達了“蝴蝶結”在聽到“我”提到考試問題時而產生的疑問,這與其后面所說的“什么考試”表達了一致的功能。此時它雖然沒有位于對話體中,但確實是對上文對話中的某一信息點作出的反應,而且通過這一表達方式,體現了“蝴蝶結”并沒有認真聽前文的對話,而只是對“考試”這一信息點比較敏感,運用“什么考不考的”恰好體現了她抓住了最關心的信息點卻并不完整的特點,因而這體現了作者在描述“蝴蝶結”對前文信息確定性或局限性的評論,屬于基于認識立場的互動。
這種互動模式在所分析的語料中比例很小,在2 330條語料中,只有16條是基于認識立場的互動模式,占總數的0.7%。
2.基于態度立場的互動
這種互動模式在語料中占總數的99.3%,根據“什么V不V(中)”中“V”關涉的主體,還可以細分為三類:
第一類,當“V”關涉的主體是參與互動的雙方或其中的一方時,表達的是立場主體1對立場主體2態度的互動立場,例如:
(3)阿紫道:“莊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游坦之道:“你別什么求不求的,姑娘吩咐什么,我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盡力給你辦到。”
(金庸《天龍八部》)
(4)章癡訥訥道:“你!你這么愛高小姐?”
芮瑋茫然道:“我不知是不是愛她,但我要永生不能再見她一面……”說到這里,他住口嘆息一聲,心想,自己僅有一年多好活,談什么永生!
溫笑見他這般傷心,顯是對那野兒已經愛到極點,倒反而說不出什么愛不愛了,不像無敵成天將愛字掛在嘴邊,被人稱愛魔,其實他是誰也不愛,根本談不上愛的情感。
(古龍《劍玄錄》)
例(3)中“求”關涉的是阿紫和游坦之對話雙方,游坦之用“別什么求不求的”不是對“求”這一信息真實性、完整性或局限性的評論,而是表達了游坦之對阿紫使用“求”字態度的評論,即阿紫根本不需要用“求”,只需“吩咐”即可。“求”與“吩咐”都可以表達請人幫忙做某事,但卻體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從社會關系上講,“求”一般是下級對上級或者平級之間比較謙卑的用法,而“吩咐”是上級對下級時的用法。
例(4)中“說不出什么愛不愛了”雖然沒有以對話的形式表達出來,但卻是對“你這么愛高小姐?”這一問題的反饋,也是對芮瑋所答的補充說明,此時“愛”的主體仍是互動雙方中的一方芮瑋,評價的也不是“愛高小姐”這一信息的真實性,而是對這一命題“茫然、不知”的態度。
第二類,當“V”關涉的主體僅為一方時,表達對自身想法的互動,同時也體現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互動,例如:
(5)陶伶娣一聽說汪永富也要下放,馬上就下了決心,決心和汪永富一刀兩斷,了卻此情,這可不是什么愛不愛的問題,真家伙,要到農村里去受一輩子的苦,遭一輩子的罪,愛有什么用?
(陸文夫《人之窩》)
例(5)中“什么愛不愛的問題”是陶伶娣關于她與汪永富之間感情關系的一個態度表達,這里雖然都只關涉了一個立場主體,但卻反映了這一立場主體對自身想法的一個態度評價,后面的“愛有什么用”也是對這一態度的補充,因而這也是一種基于態度立場的互動,而這種互動也使作者將讀者代入到了文本中去理解陶伶娣下決心一刀兩斷的原因。
第三類,當V關涉的是參與互動雙方之外的第三方時,表達的是立場主體1對立場主體2所說的第三方的態度評價,例如:
(6)豆兒說:“離了后那女人還可以另找一個愛她的嘛。”
葉編輯說:“豆兒你真好玩兒。他們都一大把年齡了,還談什么愛不愛的話?扛著‘教授夫人’的牌子見閻王總歸還是光彩。”
(方方《白霧》)
例(6)中互動的雙方是豆兒和葉編輯,而“愛”的主體是第三方“那女人”,葉編輯評價的也不是“愛不愛”的真實性,而是對豆兒提到“愛”時的態度。
以上三類中,以第一類為主,共有2 123條,占總數的91.1%,其次是第三類,共有149條,占總數的6.4%;最少的是第二類,共有42條,占總數的1.8%。從語料分布比例來看,“什么V不V(的)”主要表達的是互動雙方對基于雙方行為動作或想法的態度互動,具有及時反饋的特點。至此,我們將“什么V不V(的)”互動模式及立場表達特點的情況梳理為表4:

表4 “什么V不V(的)”互動模式及立場表達特點情況表
費爾哈亨從交互主觀性出發認為自然語言中否定的功能主要不是關于語言與世界或語言使用者與世界的關系問題,而是關于概念化主體間的認知協作問題。否定表達具有以論辯性為其特征的交互主觀性功能。[13]根據Du Bois提出的立場三角理論[14],結合上文分析,發現含“什么V不V(的)”的語料中,有99.3%都具有表否定的功能,包括立場主體之間的互動、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互動以及上下文之間的互動,無論是哪種互動形式,都體現了辯解、駁斥的功能。不過,根據其否定的強度,可以細分為四種:謙虛、不在乎、反對和責備。
當說者否定的是聽者對說者的感激、贊美之情或請求、打擾之語時,表達的是說者謙虛的態度,否定強度較弱。通過減少利己觀點或有損于他人的觀點,符合禮貌原則中的謙遜準則,此類語料共有330條,占總數的14.2%,例如:
(7)“王爺,你待小的這樣好,小的真是感動死了,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韋小寶雙眸閃亮,差點就掉下眼淚了。康親王道:“說什么報答不報答的?你肯要這匹馬,算是我有面子。”
(金庸《鹿鼎記》)
當此構式與“管”類詞或表達不在乎的詞語共現時,表達的是說者/作者不在乎、不管不顧的立場,傳達給聽者或讀者,此時否定強度較謙虛增強,此類語料共有173條,占總數的7.4%,例如:
(8)“喂喂,大家不要打了,”黝黑漢子一邊喊一邊跑過來,“誤會嘛。”
陳太忠哪里管什么誤會不誤會?手執著砍刀的刀刃兒,“噼里啪啦”地就是一通亂砸,硬生生用刀柄砸得一幫人四處亂跳,遠遠地避開,才冷哼一聲,將砍刀丟在地上,轉身沖王浩波招招手,“走,咱們回房間。”
(陳風笑《官仙》)
當說者否定的是聽者表達內容的適宜性或準確性時,表達的是說者反對的態度,否定強度處于中等,此時說者也并不明確糾正聽者的觀點,此類語料共有1 819條,占總數的78.1%,例如:
(9)“你就不能在這睡了?”萊尼指了指身邊空出來的位置。
“我不是怕對咱們的孩子影響不好嗎。”我指了指萊尼的肚子。“這有什么影響不影響的!再說,你走了,我睡不著!”萊尼干脆坐了起來。
(張云《導演萬歲》)
當說者認為聽者所言極為不適,引起其反感甚至憤怒,否定強度加強,表達了說者對對方所言的批評、抱怨、責備的態度。此類語料只有8條,占總數的0.3%,例如:
(10)一人說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錢出來輸?”韋小寶道:“呸!什么偷不偷,輸不輸的?難聽得緊!”
(金庸《鹿鼎記》)
從語料統計上來看,“什么V不V(中)”絕大多數表達的是反對的態度,否定程度居中,少數情況下由于否定強度的減弱或增強可以表達謙虛、不在乎或責備、駁斥的態度。
根據語料統計分析,“什么V不V(的)”多位于對話體中,其中動詞以雙音節、及物動詞、表行為動作和心理的動詞為主,與其共現的成分以言語類動詞和“有、沒有”居多。在互動模式方面根據立場的不同將“什么V不V(的)”分為兩類,其中基于認識立場的互動模式占比很小,絕大多數都是基于態度立場的互動模式,根據其中動詞關涉的主體,可以將這一類的互動模式細分為三個小類:分別表達與參與話語的對方互動、與自身想法互動以及評價沒有參與對話的第三方。在立場表達方面,辯駁性是絕大多數語料所反映的特點。根據其否定的強度,可以細分為謙虛、不在乎、反對和責備,其中反對占絕大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