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路徑、進展與未來

白云真

(1.中央財經大學,北京100081)

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之際,解釋與理解中國國家安全基礎性問題的新理論、新方法迫在眉睫,是中國國家安全學界的重大學術命題。2018年4月9日,教育部發布《關于加強大中小學國家安全教育的實施意見》,明確要求“推動國家安全學學科建設”,“設立國家安全學一級學科”,預示著中國國家安全研究新歷史時刻的到來。2020年9月,教育部發布《大中小學國家安全教育指導綱要》,闡述了大中小學開展國家安全教育的總體要求。特別是2021年1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教育部印發通知,將國家安全學一級學科列為交叉學科門類,為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提供了必要的學科屬性和學科支撐。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中國特色國家安全學學科建設既是安全研究者的學術責任,也是維護國家安全的智力支撐。為此,中國國家安全研究界需要明確國家安全學基礎研究所涉及的基本問題、理論與方法等,以豐富和完善國家安全學科理論和方法體系,從而推動國家安全學學科建設和發展。沒有關于國家安全的新思想工具、新理論性解釋,我們將無從認識、維護國家安全。國家安全研究者理應承擔起守正創新、理論反思、學問自覺的責任。作為真正中國特色的新興學科,中國國家安全學伊始頗有立足于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思想資源、中國國家安全歷史與現實的優勢,完全有可能提出原創性的理論觀點、學科話語乃至形成理論學派。

中國國家安全研究界素有定期回顧、反省與前瞻學科狀況的良好學術傳統,如頗具代表性的學者劉躍進、夏保成等持續性的努力。①劉躍進著：《為國家安全立學——國家安全學科的探索歷程及若干問題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劉躍進主編：《國家安全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夏保成著：《國家安全論》,長春出版社,1999年版；金鈿主編：《國家安全論》,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2年版,等。近年來學界更為重視評估國家安全研究狀況,以概括所取得的研究進展與尚待改進之處,研判未來的研究議程和趨勢,這有助于推進國家安全學基礎研究和學科建設。雖然不少學者先后以非傳統安全研究、國家安全問題研究、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等為主題總結了中國國家安全研究的特點及其問題等,但是主要聚焦于國家安全研究的某個議題,未充分展現出國家安全研究的不同進路及其本體論、方法論以及知識論等方面的實質性進展。“在中國社會科學中,‘西方中心論’和‘中國特殊論’都不可取,但對于理性和現代性在中國的實踐與鋪展,中國缺乏原創性和在場性的知識體系。”②李小云：“中國社會科學的學術自主與文化自覺”,《文化 縱橫》,2018年第5期,第43頁。筆者認為,固然國家安全研究也涉及國家安全戰略、國家安全治理等廣泛的議題,但是國家安全基礎研究應該聚焦問題、理論與方法三個方面,即國家安全基礎科學問題是什么,如何開展國家安全基礎研究,以什么方法觀察國家安全現象。本文簡要概述國家安全基礎研究這一領域的重要發展,思考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學科方向與研究議程,探討基本科學問題意識、方法論、理論以及知識論等,試圖以此更全面地、更深入地體認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學科意義、話語意義和實踐意義。

一、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路徑

不可否認的是,總體國家安全觀在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中處于首要地位。③感謝評審專家指出總體國家安全觀對于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意義,有關總體國家安全觀,參見：《習近平關于總體國家安全觀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侯娜、池志培著：《總體國家安全觀研究新探》,中國商務出版社,2020年版；尚偉著：《總體國家安全觀》,人民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等。在此基礎上,筆者在本文中更側重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理論視角與文化路徑,將有關總體國家安全觀的論述置于不同的知識語境下加以論述。事實上,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以及“西學東漸”的過程中,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在知識路徑上或立足于馬克思主義,或基于中國傳統思想,或基于西方理論,或中西結合。由此,筆者大體以此四種路徑探討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狀況。

1.1 以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為視野的中國國家安全研究

唯物辯證法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在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中具有根本性意義,但是中國國家安全研究者并不拘泥于唯物辯證法,而是尋求將其與中國國家安全哲學有機地結合起來。中國戰略學者張文木不僅尋求將歷史唯物主義用于國家安全研究之中,而且以“國家安全哲學”強調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國家概念的歷史性變化、國內市場與國內資源的有限性和資本擴張的無限性之間的矛盾,和人民創造歷史的觀點。特別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國家安全”概念是一個與發展相聯系的世界性的概念,保衛國家本土生存的傳統保家衛國概念轉變為保衛國家世界性發展的概念。“戰爭產生的根源在于資源的絕對有限性與資本發展的絕對無限性的矛盾。……這一基本矛盾決定了國際政治中的對立是絕對的,而合作——盡管值得爭取——則是相對的。理論要經過經驗的過濾,一些學者的研究流于空談,這是需要著力避免的,尤其是研究國家安全問題,不能書生氣太重。”①張文木：“中國國家安全觀的拓展及其世界意義”,《國際政治研究》,2009年第4期,第129頁。張文木以馬克思、恩格斯、列寧以及毛澤東、鄧小平、習近平等馬克思主義者的世界觀與方法論以及知識論審視國家安全問題,以矛盾的對立統一主張學理與事理的統一,“無實踐則無學問”。

相似的是,聚焦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的學者江涌在闡明國家安全哲學思維時,也特別善于運用矛盾論分析國家安全問題,強調主客觀在國家安全中的交互作用,以對立統一的矛盾觀看待總體國家安全觀中的發展與安全、平時與戰時的辯證關系。②江涌：“文化與武化——關于安全哲學的系列思考”,《國 有資產管理》,2020年第2期,第77－80頁；江涌：“平時與戰時——國家安全哲學系列思考”,《國有資產管理》,2020年第3期,第72－80頁。劉江永指出了“安全異化”的危險性和危害性,提出可持續安全的范式,強調可持續安全不能靠“霸道”而要靠“王道”,強調新時代國家安全思想要從國家安全角度繼承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學說。③劉江永：“可持續安全要靠王道而非霸道——再論可持續安全戰略的建構”,《世界經濟與政治》,2011年第8期,第112－116頁。

總體國家安全觀為我國國家安全研究界提供了有別于西方國家安全學術話語的一種替代性方案,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當代創新性發展,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中的具體應用。④馬振超：“總體國家安全觀：開創中國特色國家安全道路的指導思想”,《行政論壇》,2018年第4期,第5－10頁。總體國家安全觀以其總體性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辯證法,落實了中國傳統文化仁愛善良和以民為本的價值取向,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群眾史觀。⑤劉躍進：“總體國家安全觀：民心基礎與理論溯源”,《人民論壇》,2014年第6期,第24-26頁。作為新時代國家安全學主體和中心內容的總體國家安全觀實現了對馬克思主義國家安全思想及其中國化理論的豐富和發展,對中國傳統國家安全思想的繼承與揚棄,以及對西方國家安全理論的汲取與超越,在世界觀、認識論、方法論上有別于其他國家安全思想和理論的哲學氣質。

1.2 中西理論整合性的中國國家安全研究

一方面,中國國家安全研究者借助于國外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與方法,將其與中國本土知識相結合,運用到中國本土國家安全實際中。例如,溫鐵軍等借鑒薩米爾·阿明的“依附論”、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將國家安全置于對世界體系以及“西方中心論”的現代化反思和解構之中加以考量,強調政府應該以人類與生態的可持續安全為政策之本,強調鄉村治理對于國家安全的基礎性作用。⑥董筱丹等：“鄉村治理與國家安全的相關問題研究——新 經濟社會學理論視角的結構分析”,《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第79－84頁；溫鐵軍等編著：《居安思危：國家安全與鄉村治理》,東方出版社,2016年版。在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研究中,李濱等將注重歷史唯物主義價值的羅伯特·考克斯等新葛蘭西學派的學術探索用于國際政治經濟學創新性發展中。相比之下,中國國家安全研究者尚需進一步將新葛蘭西學派等與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結合起來的視野和自覺。

另一方面,由于中國國家安全研究本身還沒有較為成熟的理論視角,因而余瀟楓等將有關國際關系理論的探索視為非傳統安全研究的學術基礎,如道義現實主義、過程建構主義等。余瀟楓較早地將中國安全哲學理念回溯到《易經》,尤其是“保合太和”,視和合中庸為安全理念,提出優態共存的和合共建式的安全模式。但是,“‘和合共建式’的安全模式在國際政治中的理論依據主要是建構主義的安全理論”。⑦余瀟楓：“安全哲學新理念：‘優態共存’,《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第9頁。后來余瀟楓所闡述的共享安全、和合主義,更強調西方非傳統安全理論對中國的啟示、中國“關系主義”和“整體主義”的安全思維方式、趙汀陽的“新天下主義”等中國學者多維度的探索,以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中的“保合太和”“萬國咸寧”“協和萬邦”為哲學淵源,以王道政治和親仁善鄰為思想淵源。

1.3 基于中國傳統思想的中國國家安全研究

葉自成、閻學通等挖掘中國先賢的國際政治思想及其對當代國際關系理論的啟示,論及國際沖突的根源,但仍很少直接以國家安全為研究主題。①閻學通：“借鑒先秦思想創新國際關系理論”,《國際政治科學》,2009年第10期,第163頁。相比之下,軍事歷史研究者更早地探討和分析先秦時期的國家安全思想,尤其是《安邦大略》著作的出版。②軍事科學院戰爭理論和戰略研究部編：《安邦大略：中國歷代國家安全戰略思想論析》,軍事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黃樸民不僅論述了中國古代安全觀念所集中表現的重視揭示安全與危險的辯證關系、注意運用整體聯系的觀點與方法認識國家安全問題等,而且指出“重道輕器”觀盛行等無法擺脫的歷史局限性。③黃樸民：“簡論中國歷史上的安全觀念及其戰略”,《軍事歷史研究》,2001年第1期,第103－111頁。蕭大維將中國國家安全思想追溯至先秦時期,強調研究和探討先秦國家安全思想,會對認識中國歷代國家安全思想的全貌,進而對把握當今維護國家安全的斗爭,提供有益的幫助。在其看來,先秦國家安全思想的主要觀念包括：(1)“居安思危”,辯證認識安全、存亡、治亂之間的轉換關系；(2)“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重視民眾在維護國家安全中的作用；(3)“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高度重視戰爭與國家安全的關系；(4)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綜合運用各種手段維護國家安全；(5)“四海之內若一家”,視國家統一、民族團結為國家安全戰略世代相因的理想追求。蕭大維較為樸素地關注到先秦國家安全思想所蘊含的辯證方法之認識論以及文武兼備等思想,“注重辯證思維,強調系統地、整體地、全面地看待問題是中國傳統文化所具有的特征之一。在國家安全的戰略思維上,同樣體現了這個特點。中國歷代國家安全戰略的實施,從先秦時候起就不單純局限于軍事手段運用,而是綜合了軍事、政治、經濟、文化、外交諸領域的斗爭措施,做到全面考慮,文武并用,剛柔相濟,相得益彰。”④蕭大維：“先秦時期維護國家安全的主要實踐和思想認識簡論”,《軍事歷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08－111頁。趙魯杰將先秦時期視為中國古代維護國家安全實踐的初始階段和中國傳統國家安全思想的奠基期,認為諸子百家從哲學高度提出了國家安全問題的思想方法和基本原則。由此,趙魯杰更明確地從內外方面、文武方面論述了先秦國家安全的基本內容,特別是文武結合,相輔而行,相資為用,隨時以行。⑤趙魯杰：“先秦時期維護國家安全基本經驗探析”,《國防》,2016年第10期,第28－31頁。

曲阜師范大學劉偉較為系統地從政治安全、經濟安全、軍事安全、社會安全維度概括了先秦時期的國家安全思想,認為其基本特點是天人合一,敬天重民；內外兼備,家國并重；以德為尊,以和為貴；戰略如疾,謀略至上。山東理工大學王柏松也論及“和而不同”的安全觀、慎戰與備戰并重,認為“深入發掘先秦國家安全思想,就是為思考當今時代的國家安全戰略問題,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國家安全理論提供參考和借鑒”。⑥王柏松：“先秦國家安全思想及其當代借鑒價值”,《管子學刊》,2011年第2期,第93頁。

1.4 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西方路徑

除了譯介和評述,中國國家安全研究者在西方路徑上注重采用西方社會科學研究的因果解釋路徑,以統合影響諸多事件的因素和機制,從而探求普適性的廣義理論或更加完善的安全理論系統。頗具代表性的是,唐世平強調對于族群戰爭秉持對社會事實以機制為基礎的理解路徑和對動態交互影響,提出了一個更具整合性的族群戰爭理論,倡導用交互的、整合的方法理解族群戰爭,認為族群動員是族群戰爭爆發的重要步驟。“精致的理論化必須先于定量和定性的實證探索：沒有理論做指導,實證研究獲得的只是一些難證實和解讀的相關性、證據或結論。”⑦唐世平、李思緹：“族群戰爭的爆發：一個廣義理論”,《國際安全研究》,2018年第4期,第100頁。這一路徑并不太認可就事論事的傳統研究方法,而強調系統的分析框架,注重相對獨立的影響因素。唐世平曾經從5個維度界定國家安全環境的決定性影響因素,即地理環境、國家間相互作用、國際結構、軍事技術的發展、非傳統安全因素。①唐世平：“國家安全環境的系統理論”,《世界經濟與政治》,2001年第8期,第16－22頁。

唐世平以社會進化論者的身份批判性拓展閱讀防御性現實主義的既有文獻,闡明了作為安全戰略理論的防御性現實主義邏輯一致的陳述,提出一些在防御性現實主義世界里尋求安全并與一個有時是進攻性現實主義的超級大國相處的政策建議。該著作堪稱國家安全研究領域少見的基礎理論研究之作。②唐世平著,林民旺等譯：《我們時代的安全戰略理論：防御性現實主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然而在其看來,現實主義思想并非西方獨有,中國則有商鞅、韓非子、孫子等。可見,中國學者即使注重因果解釋的西方實證路徑,也潛意識地思考中國相關論述,然而研究者今后只是更需關注中西方路徑價值取向的異同。

二、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進展

近10余年,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取得了許多有希望的進展,特別是國家安全學一級學科設立以來,體現在國家安全基礎研究問題意識、知識立場、理論創新等方面,展現了中國國家安全研究者的理論自覺、文化自信,特別是繼絕學開太平的學術責任和歷史擔當。

2.1 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問題意識

國家安全不僅僅是一個學科,更是個有待于探討的問題,因而很大程度上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理論創新源于問題意識。社會科學基礎研究的主旨在于解決問題,那么提出事關國家安全的重大實踐和理論問題是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首要任務,因為“理論的合理性和進步性與它的確證性或證偽性并無多大關系,而與它的解決問題的有效性密切相關。”③［美］勞丹著,劉新民譯：《進步及其問題》,華夏出版社,1990年版,第5頁。國家安全基礎研究問題需要放在國家安全科學研究的學術探索中才能加以理解。由此來看,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者不僅關注戰爭及沖突與聯盟的原因、戰爭及其沖突與威脅的性質和認知、常規戰爭與威脅、特定國家軍事與其他威脅的政策研究,也開始關注更為基本的理論問題,如國際經濟與國際安全之間的關系④楊毅：“聯盟體系下的經濟事務與國家安全：一項分析框架”,《國際論壇》,2010年第11期,第42－47頁。、國家安全的倫理問題、氣候變化與國家安全⑤張文木：“21世紀氣候變化與中國國家安全”,《太平洋學報》,2016年第12期,第51－63頁。等。

在新時代,中國學者不僅日益考察包括和平在內的諸多安全議題,更加注重以中國國家安全思想及哲學思維探討中國國家安全實質性問題。“中國古代國家安全思想和智慧,包含許多中國哲學與戰略文化元素,是中國國家安全學的一座寶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⑥劉江永：“世界大變局與國家安全學”,《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19年第6期,第17頁。因而中國國家安全哲學、思想與文化的內涵、特點及其價值也成為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理論命題。

2.2 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知識立場

中國國家安全學科基礎研究需要立足于中國既有的本土知識體系、中國安全文明自覺的本土知識立場。“國家安全工作重心應是在斗爭中維護,維護國家安全的核心在防控風險,防控風險的前提需要精準識別風險,精準識別風險不僅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一個戰略問題,需要哲學思維,需要一個相對完整的、嚴密的、科學的知識體系,需要有心有意有擔當有作為的新時代仁者。”⑦江涌：“維護國家安全應有哲學思維”,《國有資產管理》,2019年第11期,第77頁。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者日漸借助中國傳統安全文化和思想的本土知識立場,既文獻式地分析先秦國家安全觀,也歷史性地探究中國國家安全實踐。先秦時期的國家安全哲學與思想具有天人合一、內外兼備、和而不同、謀略至上等基本特點,奠定了中國此后兩千多年來國家安全思想的基調,已經內化為中國國家安全文化的核心知識要素。①劉偉：“先秦時期國家安全思想述論”,《國際安全研究》,2019年第5期,第4頁。

國家安全基礎研究并不僅僅涉及理解中國國家安全實踐的方法論問題,而且涉及中國國家安全本土知識體系建構的文明話語問題,特別是有關“歐洲中心論”與“中國中心論”兩種知識之間關系的反省。當秦亞青“將傳統中國的陰陽、中庸概念引入關系理論后,似乎是要在方法論和認識論上擺脫建構主義,回到中國傳統哲學的方法”。然而,“只有……把‘關系’提升到‘對人的把握模式’層次來認識,中國的文明經驗才能與西方文明經驗對話,才能考慮對基于西方文明經驗的主流國際關系理論缺陷的修補問題”。②尚會鵬：“關于國際政治‘關系理論’的幾個問題——與秦亞青教授商榷”,《國際政治研究》,2017年第2期,第137頁。就非傳統安全而言,“與世界上其他國家相比,中國面臨的非傳統安全問題兼具共同性和獨特性,中國學者的研究工作必須探索有中國視角的因應之道”。③王逸舟：“中國與非傳統安全”,《國際經濟評論》,2004年第6期,第32－35頁。因而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關鍵在于必須意識到中西方國家安全文明各成體系,需要從中國本土知識論角度審視國家安全現象。

2.3 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理論創新

相比于占主導地位的政策研究工作,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者也致力于創新性理論化工作,初步具備探討基礎理論的學術能力,嘗試著建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新學術傳統與新理論共識。盡管研究者更多地將國際關系理論與概念用于國家安全研究,但是更加展現出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理論創新的新視野。“我們應當承認在構建安全理論方面的不足。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分析,當代中國正在涌現的各式安全觀和安全實踐,理論化水平并不高”,④王逸舟：“安全研究新視角——中國人可能的貢獻？”《國際政治研究》,2012年第1期,第4頁。但是中國學者日漸從先秦典籍中探尋中國國家安全思想,反思與超越西方國家安全研究的價值觀、方法論,力圖擺脫以往沿襲了西方學術界的“核心概念、問題域、方法論和邏輯思維”的理論窘境。

中國學者只有開拓性地開展經受住時間考驗的國家安全基礎理論創新,不再沉迷于短期的政策研究,才能理解當前許多最重要的國家安全問題及其政策實踐。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黃樸民提出并建構新天下主義安全觀,蘊含著“大一統”的政治理念、“用中適時”的思維方法以及治內安外的戰略特點等,強調“必須吸取古代中國天下安全戰略的弊端,正視其在當代社會的適應性問題,努力使其合理因素與國際社會的基本理念與制度聯通,并在現代性轉化與創新的過程中探索‘人類安全’的明天”。⑤黃樸民：“新天下主義安全觀？——中國古代的天下安全戰略述論”,《國際觀察》,2018年第5期,第33頁。石之瑜等以中國文化所體現的關系性思維方式強調關系性安全(relational security)概念,以闡明中國旨在維護穩定的關系的干預政策或不干預政策。⑥Chiung-chiu Huang and Chih-yu Shih,Harmonious Interven- tion：China’s Request for Relational Security,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2014,p.6.基于秦亞青、趙汀陽所倡導的關系理論關于共在存在、關系性身份和關系性理性的基本假設,季玲提出關系性安全,將其界定為以維系共在關系和追求共享利益為導向的關系性身份確認過程,是行為體遵循關系理性的能動和創造性實踐,以此試圖超越傳統的實體主義思維和個體主義方法論對國際安全研究的桎梏。⑦季玲：“關系性安全與東盟的實踐”,《世界經濟與政治》,2020年第9期,第101－122頁。

簡而言之,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者各自創立理論系統,明辨中西國家安全理論之分別,特別是西方安全敘事的不足、基礎理論工作的不充分、對歷史關注的缺乏、種族中心論的陷阱⑧Joseph S.Nye,Sean M.Lynnjones,“Inter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A Report of a Conference on the State of the Field,”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2,No.4,1988,pp.10-11.。正如余瀟楓所言,非傳統安全研究意味著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歷史性轉型,但是存在著嚴重的本體論和方法論缺陷,即以原子主義為特征的本體論局限、以二元對立為特征的方法論局限、以西方中心為特征的價值立場局限。①余瀟楓：“重塑‘安全文明’：非傳統安全研究”,《國際政 治研究》,2016年第6期,第137頁。如若沒有中國中和之道的辯證哲學為根本,建構而成的國家安全理論只是緣木求魚。固然中國傳統國家安全思想缺乏系統性,但有待挖掘深度,拓展廣度,歷史性地建構當代中國國家安全文明與智慧。

三、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未來方向

一門學科往往需要建構起能奠基學科大廈的認識論基礎與基本范疇、能確定學科邊界的問題域與研究對象、能揭示學科運演的核心變量與函數式、能呈現學科理論的現實解釋力與預測力。可以說,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工作正在邁向自主發展、獨立創新之路,將會為中國特色國家安全道路提供理論自信。中國的學者要致力于建設中國人自己的理論觀點和理論主張,進而至于理論系統。為此,研究者理應不再完全拘泥于機械的因果關系分析,不再繁瑣無緒,滯于流派,以中國哲學的辯證體用觀在思維方式、價值追求、知識路徑等方面創新理論。借鑒、思考與批判國外安全理論與方法的前提是自主發展為本,即把中國本土安全思想、學術傳統、安全歷史及其經驗結合進國家安全理論思考之中,以此改變仍存有的中西強相比附,不顧時勢之異,致權變之義盡失之流弊。

正如劉躍進所指出的,國家安全學要做到科學與人文的統一,是國家安全科學與國家安全哲學的統一體。②劉躍進著：《為國家安全立學——國家安全學科的探索歷 程及若干問題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為此,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應該以中國本土人文傳統與知識路徑為方法,先自己去熟悉先秦經史子集,推進中國國家安全思想創造性轉化。“以中國為方法的世界,就是把中國作為構成要素之一,把歐洲也作為構成要素之一的多元的世界。”③［日］溝口雄三著,孫軍悅譯：《作為方法的中國》,三聯書 店,2011年版,第131頁。在融合外部理論之前,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者需要先從中國自身出發,根據中國實際安全狀況,發現有別于西方安全知識論的本土知識,否則機械的整合性研究往往導致既有中國國家安全知識支離破碎。當然研究者可以進一步以中國獨特的國家安全學審視外部安全世界,個別地、相對地重新探討那些貌似具有普世意義的概念、理論與方法。

3.1 明確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基本問題

適當且確切的基本問題是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學術出發點,不僅有助于解決國家安全所面臨的實際認知、政治等問題而建構一個安全世界,而且有助于更好地開展理論反思和自省,進而有可能提出替代性理論體系。國家安全問題并不是源生的而是衍生的,是長期演變的結果。毛澤東在閱讀《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時指出,“當作一門科學,應當從分析矛盾出發,否則就不能成其為科學”。④《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中央文獻出版 社,2013年版,第316頁。研究者不能拘泥于軍事、政治、經濟、社會、環境、健康等安全領域與研究議題,更要直面國家安全的內在矛盾,以矛盾的觀點研究更大范圍的總體國家安全。這是個關乎國家安全研究方法和目標的重大問題,因為國家安全涉及一組組兩兩相互排斥的對立且又相互關聯著的矛盾性因素。正如毛澤東所言,“一切事物中包含的矛盾方面的相互依賴和相互斗爭,決定一切事物的生命,推動一切事物的發展。沒有什么事物是不包含矛盾的,沒有矛盾就沒有世界”。⑤《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05頁。

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研究者需要研究國家安全內在矛盾的變化,關注長期、大規模的國家安全變化,才會有能力建立更有用、有意義的理論,破除庸俗的進化論抑或變化論的弊病。“研究安全的含義并不僅或有必要由世界的變革所創造,而是由變化或缺乏變化塑造(我們認為我們是誰,我們認為我們在做什么)。”⑥Ken Booth,“Security and Self：Reflections of a Fallen Realist,”in Keith Krause and Michael C.Williams eds.,Critical Security Studies：Concepts and Case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7,p.112.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基本問題應該聚焦于國家安全本身所內在的基本矛盾,會涉及國家安全哲學問題。研究者要善于觀察和分析國家安全特定的矛盾的運動及其性質(對抗性矛盾、非對抗性矛盾),才能正確地分析國家安全的歷史與現狀并且預判國家安全的未來,進而實現國家安全基礎理論創新,提出解決矛盾及其相互轉化的方法。

傳統意義上,國家安全關鍵性問題是國際暴力及其使用、國家安全所面臨的其他威脅,然而安全領域以及安全概念的內在矛盾并沒有為人們所深入探究。事實上,國家安全中的安(安全)危(危機)、存(生存)亡(衰亡)、治亂、內(內部安全)外(外部安全)、攻(進攻)守(防御)、進退、國(國家安全)民(個體安全)、戰和等都是矛盾著的現象。例如,安危雙方相互斗爭著但有聯結,是相反相成、相互轉化的,在一定時空條件下反映著國家安全的總體。安危的這一基本矛盾普遍地存在于國家安全中,而且安危的基本矛盾始終存在于安不忘危、化危為安、防安變危的國家安全過程之中。

在英國學者巴里·布贊看來,國家安全的主要矛盾包括“防御與安全的矛盾、個體安全與國家安全的矛盾、國家安全與國際安全的矛盾以及暴力手段與和平目的之間的矛盾”。①［美］巴里·布贊著,閆健、李劍譯：《人、國家與恐懼：后冷戰時代的國際安全研究議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頁。研究者應該提出國家安全內在矛盾的基本問題,將國家安全基礎研究建立在不斷變化的安全實踐及其悖論上,“需要致力于戰爭的原因、合作的根源、聯盟的形成、核革命的影響、經濟相互依賴的安全影響、對外政策的國內根源、進攻或預防原則的后果、決策者的文化與認知偏見等基本問題”。②Richard Smoke,“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in Fred I.Greenstein and Nelson W.Polsby eds.,Handbook of Political Science,Vol.8,International Politics,Addison-Wesley,1975,p.315.這才能明晰其事實上的安全困難及其化危為安的可能性,才有可能以安全的概念回應和關照國家安全挑戰。

3.2 推進中國國家安全思想的創造性轉化

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理論創新的歷史文化與思想資源是不可或缺的,以形成國家安全學的理論洞見,進而理解國家安全的許多政策選擇。如同中國原創性國際關系理論一樣,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理論創新也應“基于局部的(中國的)思想文化、歷史傳統和現實經驗而產生”。③秦亞青：“國際關系理論的核心問題與中國學派的生成”,《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第165－166頁。研究者需要首先準確認知與闡釋中國本土文化資源和學問思想,訴諸中和之道、辯證統合、生生不已、剛健中正、宅心仁厚的本體,推進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理論體系與話語體系的文化建構。“任何沒有本土文化資源支撐的理論學派都是沒有發展前景的。”④相藍欣：“國際關系理論‘建構主義’的本體論”,《學海》,2010年第1期,第161頁。中國國家安全思想的創造性轉化有賴于《易經》所蘊含的陰陽和合的方法論、天人合一的文明觀。“在中國很早就有了追求安全的思想,但沒有用過‘安全’這個詞。《易經》中有這樣的說法：‘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易·系辭下》)這里講的其實就是安全,而且主要講的是國家安全。”⑤李少軍：“論安全理論的基本概念”,《歐洲》,1997年第2期,第25頁。這是陰陽相反相成的中國辯證法對安危、存亡、治亂的解讀,反映了國家安全進程中一組組相反相成的關系或成對范疇。

中國思想、哲學、文化是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理論創新的基石。當中國學者不斷追問“中國學派”和自己研究的特點時,傳統資源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存在著如何挖掘傳統資源的艱巨任務。研究者應該涵養中國安全文化,富有有立有破的學術智慧以及理論建構的勇氣,創造性轉化傳統中國與當代中國國家安全思想,將基礎理論創新根植于中國有關“國家”的政治思想和安全經驗,探尋中國千年國家安全的道路。研究者今后要在學問熏陶和知識積累中不斷儲備中國安全思想文化的本土知識,夯實中國安全文明的歷史功底,實事求是地研究內圣而外王的中國國家安全哲學特點與精神遺產。“‘中體和用’理念不僅指導著中國人‘修齊治平’的個人抱負,而且貫穿于中國政治、經濟發展的哲學觀、歷史觀、政治觀、經濟觀、安全觀、治理觀等。”①白云真：“以‘中體和用’理念創新國際關系學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6月30日。因而研究者需要以中體和用理念創新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理論,對立統一地觀察國家安全現象,不能將國家安全思想與道德、政治相脫離,關注戰爭、干預等領域的安全倫理,從而建立知行統一的中國國家安全概念體系、話語體系、理論體系和實踐體系。

盡管國家安全在特定歷史時期具有長時段的穩定性,然而中國國家安全研究的最大之患在于缺乏歷史感。因而,在第四次工業革命與數字革命的新時期,研究者要對中國國家安全思想和歷史經驗進行理論化,對國家安全關鍵概念、歷史事件進行歷史性過程追蹤,既要闡明主觀觀念如何影響國家安全政策的目標、偏好,又要論述主觀觀念客觀上促進或妨礙了國家安全政策。這才能以關鍵性安全事件的案例分析國家安全思想的承繼、變革及其影響,從而提供思考安全及其安全秩序的不同方式,有可能形成新的學術話語體系。

3.3 深化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學科整合

毋庸置疑的是,國家安全并不是孤立的社會活動領域,也并不存在獨立的邏輯,因而頗具跨學科性的國家安全學必定需要跨學科整合,以夯實交叉學科門類以及交叉橫斷學科屬性②李文良：“國家安全學：研究對象、學科定位及其未來發展”,《情報雜志》,2021年第4期,第1－10頁。的基礎。“國家安全研究要跳出本領域,學會從全局看利弊得失,提出總體最優戰略。”③劉亞洲：“以大視角引領國家安全”,《理論與當代》,2015年第11期,第55頁。由于國家安全的基本問題涉及國家安全行為,而且獨立自主的主權國家之間的戰爭、沖突、和平是國家安全的關鍵性議題,因而政治學、國際關系學在國家安全基礎研究中處于中心地位。“在安全研究的某些傳統核心命題、范式和方法依然有效的同時,其邊緣部分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跨學科交叉、跨國間探索、多種國際國內行為體的互動,孕育著更多目前尚無法準確定性定量的前沿進展和思考線索。”④王逸舟：“全球主義視野下的國家安全研究”,《國際政治研究》,2015年第4期,第105頁。把國家安全研究等同于戰略研究的傾向往往會使國家安全研究領域的范圍過于狹窄,也會使其脫離國家安全所處的政治、經濟和歷史背景。

國家安全所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十分廣泛,因而任何單一學科都無法加以理解與解釋。特定的學科與專業知識也日益無法涵蓋國家安全日益拓展的領域和范圍,由此研究者應該從多學科整合的角度從整體上研究國家安全,不僅需要關注政治與歷史維度,也應該關注經濟、財政、金融、文化、社會與心理維度,⑤尹繼武著：《社會認知與聯盟信任形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歷史地關注核武器出現之前的戰爭與和平問題及其更為廣泛的社會、經濟維度,預見性地研判未來戰爭與和平的性質和趨勢。“國際安全研究等同于戰略研究的趨勢不適當地限定了國際安全研究的范圍,脫離了其政治、經濟與歷史語境。”⑥Joseph S.Nye,Sean M.Lynnjones,“Inter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A Report of a Conference on the State of the Field,”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2,No.4,1988,p.26.研究者不僅應該重視政治學、國際關系學科整合,也應該更多地關注國際政治經濟學,乃至于戰略研究、和平研究、發展研究、國際法、世界歷史、中西哲學等更為廣泛的人文社會科學的跨學科洞見,以拓寬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知識議程,進而更好地理解快速變化的安全實踐及其社會、政治、歷史、經濟、文化與心理條件。唯有如此,國家安全研究才能全面深入,才能得到新的理論洞見。

國際政治經濟學與國家安全之間的聯系往往是國家安全研究中最容易忽視的問題。事實上安全的經濟、財政、金融等方面正變得日益重要,尤其是大國間貨幣、金融、貿易、投資等經濟關系影響沖突的方式。不僅經濟相互依賴影響軍事的根基,而且對經濟相互依賴的巧妙運用也成為一種國家安全工具。國際政治經濟學與國家安全基礎研究需要進一步有機結合起來,以關注安全的經濟維度,如經濟禁運與制裁、國家軍事力量的經濟基礎。權力與沖突的經濟維度日益重要,因為國家間經濟關系及其競爭、國內經濟因素及其社會政治后果影響著國家安全目標與政策。國內國際經濟關系不僅影響著國家安全的根本性問題,而且對經濟關系的控制始終是國家安全政策工具。因而國家安全的國際國內經濟維度及其經濟安全需要得到充分的關注。

3.4 深化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中西會通

中國國家安全學界已經較為熟悉西方主流國家安全學理論與方法,更加明確中國國家安全學科方向、研究議題以及未來議程,但是研究者仍需有系統、有條理地精深研究西方國家安全理論且分析性地區分中西方國家安全理論的差異,清除西方本體論、方法論、話語體系的學術障礙,以陰陽互補的思維會通中西方國家安全理論,從而破除西方安全理論的權力主義、教條主義思想。安全知識不僅是社會經濟的產物,也是政治文化的產物,反映著特定人群的觀念和利益。國家安全文明轉型需要對西方中心論的國家安全研究加以解構。“理論源自世界上的某個時間和某個地點——產生于特殊時期的特殊地理范圍和特定社會中。”①［加拿大］羅伯特·W.考克斯：“思考世界秩序的不同方式”,朱清譯,《世界經濟與政治》,2010年第3期,第111頁。當下,研究者尚需更好地關注西方國家安全概念史及其背后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背景,在學習與鑒別西方國家安全學洞見的同時,揭示出其本體論的虛假、自然主義的謬誤和政治實踐的流弊。

西方國家安全學及其理論是圍繞著軍事力量的使用及其美蘇冷戰而發展起來的,有其獨特的視角,源于西方特定的社會、政治的時空定位。當下西方安全理論很多既狹隘又具有誤導性的假設依然深刻影響著研究者的安全思維。因而研究者必須將其視為意識形態加以考察,考慮如何避免簡單地套用個人、國家分析層次,思考如何處理“歐洲中心論”“中國中心論”兩種知識之間的關系,從而力戒牽強附會,在知識論立場上不再模糊不定。傳統國家安全研究特別聚焦發達工業國家的安全關切,然而反思主義的國家安全研究則質疑國家安全研究的國家中心論,反而關注每一個人或轉向人類生存的共同體,如安全研究的建構主義方法、女性主義方法、后殖民主義、后結構主義、哥本哈根學派、批判安全研究。例如,批判安全研究者基思·克勞斯(Keith Krause)、邁克爾·威廉姆斯(Michael C.Williams)所提出的安全研究的根本問題是,如果將關注的焦點轉向每一個人,或者轉向人類生存的共同體會怎么樣呢？如果我們超越國家而討論人類整體的安全問題又將如何？

一方面,要批判地分析西方主流國家安全學的基本假設,審視西方主流國家安全學的教義假設與哲學前提、本體論與認識論、問題脈絡與義利脈絡,特別是其所蘊含敵我二分的二元對立以及普遍主義的一神論的安全思維模式與政治實踐性影響。西方主流國家安全學根植于反映歐洲以及西方特定利益訴求的話語之中,往往呈現出戰爭與和平、國家與人民、朋友與敵人之間二元對立關系而不是對立統一關系。因而研究者不僅需要掌握其理論的知識邏輯,把握其社會文化歷史背景及其民族優越感偏見,②［英］肯·布斯著,冉冉譯：《戰略與民族優越感》,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版。更需要以中國辯證法和唯物辯證法有鑒別地洞察其合理性、條件性、抑或錯誤性。尤其是國家安全的“美國視角往往強調超級大國競爭、核武器控制與美國政策爭論”。③Joseph S.Nye,Sean M.Lynnjones,“Inter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A Report of a Conference on the State of the Field,”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2,No.4,1988,p.27.研究者也需加深對安全世界的概率本質及其相關關系的理解,而非拘泥于有關國家安全行為的理性主義和因果關系推論之中。

另一方面,研究者也并非完全拒絕西方主流國家安全理論,尤其是具有反思主義傳統的國家安全研究,而是要對其加以審慎地借鑒。中國國家安全學理論與方法并非孤立于西方國家安全研究而存在,需要以中國路徑與西方路徑不二的學問原則將建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后馬克思主義等理論與方法納入中國國家安全學分析性框架的建構之中,既在問題脈絡、義理脈絡、歷史脈絡上闡明二者之別,又要找出二者適當會通之處。可為借鑒的是,肯·布斯(Ken Booth)、理查德·瓊斯(Richard Wyn Jones)在其批判安全研究之中總體上崇尚法蘭克福學派,尤其是哈貝馬斯的著述,也吸納了馬克思、葛蘭西的一些方法和觀點,將其研究置于批判國際關系學的范疇之中。①Ken Booth ed.,Critical Security Studies and World Politics,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Inc.,2005；Richard Wyn Jones,Security,Strategy,and Critical Theory,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Inc.,1999；羅天虹：“歐洲批判的安全研究：理論探索、研究綱領及其歐洲特性”,《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第30－37頁；鄭先武：“人的解放與‘安全共同體’——威爾士學派的‘批判安全研究’探析”,《現代國際關系》,2004年第6期,第55－61頁,等。

總之,現在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最大問題在于如何對待中西知識和理論,以某種有意義的方式包容中西安全觀。其關鍵在于詳究西方安全理論之得失、明了中國安全思想之本然,進而窺透其相通之處,知曉其別殊。即使若將中西知識與理論合而為一,研究者也需要先分別述之,而不是如現在機械地將其合二為一,無視中西安全知識之別殊。中西方安全思想抑或理論皆有體有用,體用不可分離為二。“如欲新哲學及新文化之啟發,雖不得不吸收歐化,要當滋植固有根荄,方可取精用物。”體為本,以體統攝用,即以道含攝兼容并蓄諸多思想的同異而取其精華,又超越其同異而以一貫之。“哲學有其國民性。治哲學者,自當以本國思想為根底,以外國思想為資助,吸收外人之長,以去吾國固有之短；亦當考察外人之短,而發揮吾固有之長,供其借鑒。”②《熊十力全集》(第5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69、764頁。由此,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應以中國國家安全哲學為本,返本開新,批判性借鑒國外安全理論,除逐末之患。“西學在立體方面弊端甚多而可取者較少,在開用方面雖有不足而可資者甚多,中學究體多有勝義而致用確有不足,雙方‘離則兩傷’而在會通中取長補短則‘合之兩美’。”③馬亞雄：“‘體用不二抑或‘中體西用’”,《人文雜志》,2019年第6期,第69頁。無論中馬路徑、中西邏輯或中西馬路徑,④中國學者方克立以“馬魂、中體、西用”界定中國文化發 展的現實道路,可以此推進中國國家安全理論建構。參見方克立等著,謝青松編：《馬魂 中體 西用：當代中國文化的理論自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中國國家安全基礎研究必須立足于中國國家安全自身之體用、以中和為體用的辯證法,吸取古代中國天下安全觀,糾正重道輕器等弊端。

四、結 語

國家安全事關國家生死存亡、安危成敗,是因時而變的演化性系統。因而“如果沒有系統思維和系統方法,就不可能對國家安全和國家安全活動形成系統性認識,也就不可能有系統性的國家安全學理論出現”。⑤劉躍進：“系統思維下的大安全格局與理念”,《人民論壇》,2021年第8期,第17頁。如若將國家安全學界定為一門學科而不僅僅是個研究議題,那么國家安全既需要哲學與遠見,也需要概念、理論與方法的基礎研究。國家安全理論與實踐取決于研究者所建構的核心概念、理論框架,以防止西方發展主義陷阱,避免抱守殘缺而不能窺其全貌,因為所有安全概念、理論和方法都源于特定的政治、理論和歷史以及文化視角,本身也是改變國家安全狀態的政治進程。由此,研究者須不應受制于短期國家安全政策分析,而要開展更多的基礎研究和理論化努力,保持學術清醒與理智,樹立文化自覺、知識自覺、創新自覺,突破西方主流安全理論非此即彼、相互排斥的二元對立的基本理論思維和建構,提出符合中國安全實際的二元互動、互補及其統一的理論體系,圍繞核心概念、問題、理論與方法開展自主性知識創新,超越冷戰式安全研究及其安全實踐的框架。中國國家安全研究早就迫切需要多得多的基礎研究和理論創新以建構至關重要的國家安全話語體系,適當區分安全研究與國際關系理論,以見微知著的精神創新基礎理論,提升國家安全研究的學術想象力,從深化認識國家安全的角度選擇關鍵性問題、知識立場以及思想傳統,促成中國國家安全研究百花齊放的生動學問局面。

研究者因致知致用而不能忽視重要的政策議題,但是必須時常加以經驗分析評估學科進展及其理論創新。否則,國家安全基礎研究的停滯只能導致蹩腳而沒有說服力的政策分析。長久的日積月累的理論研究工作固然是必不可少的,然而研究者更要以歷史材料使中國國家安全思想與理論系統化,提升國家安全研究、區域與國別研究的雙重學術能力,進而立足中國國家安全實際,批判借鑒外國安全理論和方法,挖掘中國國家安全思想價值,把握當代國家安全,關懷人類安全,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國家安全學,在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以求解決中國國家安全和人類安全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