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安
(浙江圖書館 浙江杭州 310007)
浙江圖書館由杭州藏書樓升格擴充而來,中間數有改名。杭州藏書樓的設立時間,不僅關系到浙江圖書館的歷史地位,還關系到對中國最早成立的公共圖書館的認定。1994年11月版《浙江省圖書館志》與2000年10月版《浙江圖書館志》,各多處反復稱杭州藏書樓“設于清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1-2]。此后,浙江圖書館不僅一直秉持這一提法,還在2000年、2010年、2020年的12月,分別舉辦成立100周年、110周年、120周年大型紀念活動。而這一認定,所依據的是〔光緒〕《杭州府志》卷十七《學校四》載:(清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設藏書樓于省城。紳士邵章呈請署杭州府朱啟鳳將舊有菜市橋河下東城講舍廢屋試辦杭州藏書樓”①。但此載本身有誤。
這通過以下三則消息即可證明:
(1)光緒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1901年7月10日)《杭州白話報》第三期有題為《要辦藏書樓》消息(標點系筆者據文中空格添加):
……現在杭州幾個明白人,又要想在東城書院地方,再開個藏書樓,把中國外國各種頂要緊書籍,捐的捐些,買的買些,每日限定多少時刻,聽那外邊的讀書人,進去看書。目下章程,都已妥當,但是開辦的銅錢,一時無著,所以仍要募捐。我總想這件事,早一日做成才好。
這消息說得很清楚,杭州藏書樓開辦缺乏經費,需要募捐,報料(撰稿)人期盼早日開辦。這人應是邵章(字伯炯、伯絅、崇伯,號倬盦)。他不僅是設杭州藏書樓的提議人與籌辦人,還是該報的編輯[3]。
(2)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十五日(1901年7月30日)上海《中外日報》有題為《準辦藏書樓》消息(標點系筆者添加,下同):
擬辦藏書樓一事,早志本報。刻經東城學長邵伯絅茂才進稟杭府宗子材太守,批詞錄下:據稟擬就東城講舍敬業堂樓屋三楹作為藏書樓,購置有用書籍,以備寒士披覽。所擬章程均尚妥洽,事為講求寔學起見,應準立案照辦。惟需款較巨,近來官項支絀,勢難撥濟,全賴學長商諸在城諸紳,寔力籌勸,集資舉辦,以免徒托空言。是為至要。
這是邵章繼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十一月給署理杭州知府朱起鳳的呈請后,又一次向新到任的杭州知府宗培(字子材)提出呈請而剛得到的批復,顯然此時杭州藏書樓在籌辦中。
(3)光緒二十七年九月初八(1901年10月19日)上海《南洋七日報》第五期上有題為《勸設藏書樓》消息:
杭州邵崇伯茂才勸設藏書樓一事,擬定章程,刊印捐冊,俾有力者解囊相助,以為眾擎易舉之計。
這則消息表明其時邵章還在籌建杭州藏書樓并為之繼續募集資金。
以上可見,〔光緒〕《杭州府志》把邵章給署理杭州知府朱起鳳的呈請,在時間上與后來杭州藏書樓的成立開辦混為一談,誤導了《浙江省圖書館志》與《浙江圖書館志》,并由此影響了業界的一系列著述,如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5月版《中國圖書館百年紀事(1840—2000)》。但權威專著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中國圖書館史》雖單設《近代圖書館卷》并列章節介紹公共藏書樓,卻對杭州藏書樓根本不加提及。
對杭州藏書樓成立時間進一步論證的著述,迄今所見只有李性忠先生的《杭州藏書樓創辦年代及創辦人邵章生平考辨》與《論杭州藏書樓的歷史地位》(以下簡稱《地位》)二文,分別載《圖書館研究與工作》1995年第2期與2000年第2期。后文不僅更改了前文提出的“杭州藏書樓的創辦年代應是1902年而非1900年”觀點,還論證了杭州藏書樓的性質、與浙江藏書樓的關系以及浙江圖書館的歷史地位,復被收入中華書局2000年11月版《浙江圖書館百年學術論文選》。李先生曾任浙江圖書館的主要領導,又是資深文獻專家,他的《地位》一文,至今影響浙江圖書館的相關認識。討論杭州藏書樓的成立時間,對此必有所涉及。但拜讀后發現,該文雖引列了六條相關證據,卻未能確切證明其開首所提基本觀點“浙江圖書館成立于1900年與1901年之交”與論證結果“將杭州藏書樓的創辦時間定在1900年與1901年之交是比較符合歷史真實的”,原因是:
其首引證據是〔光緒〕《杭州府志》。前已引論。
其所引《倬盫自訂年譜》稱:“1901年……創建杭州藏書樓”;所引張亨嘉《浙江藏書樓碑記》稱: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他任浙江學政時已有杭州藏書樓;所引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刊《杭州藏書樓書目》稱:“系就開辦第一年已有之書”編成。
其又引證《杭州白話報》兩篇報道:一是光緒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1901年7月10日)第三期題為《要辦藏書樓》②消息,本文前已載論;二是光緒二十九年二月十五日(1903年3月13日)第二章第二十九期題為《杭州藏書樓記事》③消息,提到“東城講舍……前兩年,改了一座藏書樓”,推算指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
可見,《地位》一文所載以上六條證據,均難證明其觀點。而〔光緒〕《杭州府志》所載與上述其他證據之間出現的時間差異,正是其明顯有誤的表現,而不是該文解釋的“主要系所依據的歷法不同而造成的”。
針對《浙江省圖書館志》《浙江圖書館志》《地位》的觀點,有浙江紹興圖書館蔡彥先生提出質疑,認為“杭州藏書樓似乎有名無實”[4],“直接把1900年作為浙江圖書館的建立時間還需要增加其他文獻的佐證,……把浙江藏書樓的建立時間1903年確定為自己的建館日期較為妥當”[5]。但他舉證難言緊密充分,說理數見推測猜測,只是抓住歷史上浙江圖書館曾以浙江藏書樓為起點這一現象④,不具有信服力,因此一直未能引起浙江圖書館的重視。
對于杭州藏書樓的籌辦與成立,一直來相關提法有所不同。如《杭州藏書樓書目》稱“開辦”,〔光緒〕《杭州府志》稱“設”,《倬盫自訂年譜》稱“創建”。今浙江圖書館及社會上的一些相關宣傳報道,也時見混用“創辦”“設立”等字眼。但歸納起來,只有兩個概念范疇,即籌辦籌建與成立開辦。《地位》以專業的眼光認識到,從提出申請經批準到成立開放,其間必然有一段時間的籌辦,因此又提出“杭州藏書樓創辦于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開放于光緒二十七年”的觀點。這一區分很有必要。顯然,這“創辦”為籌辦概念,“開放”為成立概念。《倬盫自訂年譜》所稱的“創建”,應屬籌建籌辦概念。
筆者認為,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十一月只是邵章提出呈請的時間;杭州藏書樓籌辦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本文前列證據與轉述證據足可證明,不再贅論;杭州藏書樓開辦成立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春,則有以下事實理由可證:
邵章、陳敬第、孫智敏以翰林院庶吉士身份并聯名十余官員鄉紳的《紳士請建藏書樓公呈》中稱:
查杭州自光緒二十八年春間改東城講舍為藏書樓。創辦時經費短絀,修整舊屋以為藏書閱書之所[6]。
公呈是為建浙江藏書樓于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向浙江學政提交,又經眾人之手,必細謹慎重,而邵章是杭州藏書樓的籌辦人與監理,最清楚事實,故其證據效力極為突出,可信度遠超其他。
這證據李先生在《杭州藏書樓創辦年代及創辦人邵章生平考辨》中已加引證,但之后他在《地位》中偏信了〔光緒〕《杭州府志》并更改了觀點而將其舍去。
相佐證的是卷端題名下刊明“光緒壬寅年第一次刊行”的《杭州藏書樓書目》,其卷端加刻“監理邵章志”:
左定書目,系就開辦第一年已有之書,按原章所分門類,依次排列,取便閱借。諸君查檢疏漏之譏,知所不免,閱者諒之[7]。
光緒壬寅年即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由于書目刊年明確,這“開辦第一年”,當指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而從開辦到出書目,如不是在年內相距有些時日,不會有如此說法。《地位》稱這“當指此年之前”,缺乏說服力。如果指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那應稱開辦第二年了。
其實,從表明杭州藏書樓其時還未成立的光緒二十七年九月初八(1901年10月19日)《南洋七日報》那則消息到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春,其間不過數月。此年的立春為光緒二十七年臘月廿七即1902年2月5日。
限于能力,筆者未能發掘到更多能直接證明杭州藏書樓具體成立時日的證據。相信有本文的提示,浙江圖書館對這關乎自身起端的重大事件,能組織人力廣為查詢史料以進一步重新明確。
成立后的杭州藏書樓,有樓(館)舍(承繼杭州府辦原東城講舍),有章程(前引《杭州白話報》《中外日報》《南洋七日報》提到),有藏書目(載計720種近萬冊),有藏書印⑤,有資產經費與員工⑥,還有讀者借書記錄⑦,絕非有名無實。其在中國近代圖書館史上的突出地位,不應被《中國圖書館史》之《近代圖書館卷》所疏漏或無視。
注釋:
① 原文前句大字單行,后句小字雙行。
② 《論杭州藏書樓的歷史地位》稱其載光緒二十七年創刊號誤。該報創刊于光緒二十七年五月五日。
③ 查該報將光緒二十七年五月五日至光緒二十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列為第一章(第一年度),共出33期,此后為第二章(第二年度),依此類推。《論杭州藏書樓的歷史地位》稱其載光緒二十八年誤。電子版《全國報刊索引》將該檢索頁列其出版時間為1902年也誤。
④ 杭州藏書樓屬府轄,浙江藏書樓屬省轄。早先的浙江圖書館顯然只從等級管轄的不同而未將其連為一體。但浙江藏書樓(浙江圖書館)由杭州藏書樓升格擴充改名而來依據充分確鑿,因非本文討論的主旨,這里不加展開。
⑤ 浙江圖書館藏清康熙刻本《改亭集》末冊(第八冊)封底見鈐“杭州藏書樓考收圖籍記”。
⑥ 《浙江藏書樓志略》之“常年經費”載:“杭州藏書樓舊有經費銀二千兩”及放帳收入“全年記息銀一百六十八兩”,“杭州藏書樓舊有東城講舍戶下田四十畝零八分”以及本名下土地房屋計五處年租金收入洋460元;監理以外,“杭州藏書樓原有書識一名”及“講舍管舍一人”。
⑦ 《杭州藏書樓書目》在《御篡七經》《皇清集解》等十四種條下各刻注“侯官林薇生借”,在《十七史》《粵雅堂叢書》條下各刻注“仁和譚子劉二尹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