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心悅
自人類社會產生以來,人們就沒有停止過對正義的追求與探索,在人類對正義問題追問的歷史長河中,正義始終是人們解決各類現實問題的價值依據和重要標準。伴隨規范政治哲學在當代的復興,西方政治哲學家們圍繞正義的原則問題產生了大量的爭論,不同版本的理論試圖在正義的框架下解決自由與平等之間的沖突。然而,關于正義問題的探討至今尚無定論。但無論如何,自由主義的正義理論都占據著當代政治哲學的主導地位。學者威爾·金里卡曾將當代的政治哲學家分為兩個不同的陣營:一個陣營的哲學家,主要有功利主義、自由主義的平等主義和自由至上主義理論,支持并捍衛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他們致力于為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提供不同的哲學辯護;另一個陣營的哲學家,如社群主義者、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則通過提供不同的概念或原則來建構能夠達到完全或部分地拒斥自由主義基本價值的理論。在金里卡看來,這些不同的理論之間有著某種內在的聯系,都是在對如何實現平等待人的正義考量下進行思考的,而且,每一種理論都產生于對前一種理論的局限與弱點做出回應的過程中。
功利主義的正義觀可概述為:為社會帶來最大效用的行為或政策在道德上就是正當的。然而,功利主義的正義觀備受“詬病”。其原因在于,在實踐功利主義效用原則的過程中,存在侵犯少數人的自由與權利的弊端,這違背了大多數人關于平等待人的正義感。在羅爾斯看來,在一個正義的社會里,為了多數人的利益而侵犯少數人的自由是不能容忍的。羅爾斯基于對功利主義的審慎考察,強調正義優先于功利,提出了一種系統地取代功利主義的、優先于效用計算的公平正義理論。然而,羅爾斯對差別原則的論證,即強調除非某些不平等的分配有益于“最少受惠者”,致使羅爾斯及其正義理論廣受批判與質疑。羅爾斯理論中的這種平等主義傾向,使他受到了來自不同陣營理論家的反對和批判。
在自由主義內部,自由至上主義者諾齊克與羅爾斯的理論分歧主要體現在對待差別原則的態度上。諾齊克認為,差別原則的平等主義傾向會侵害個人的自由與權利。所以,他并沒有將正義的重心聚焦于對財產與利益的公平分配上,而是通過捍衛個人的自由與權利來彰顯正義。諾齊克基于自我所有權,針鋒相對地提出了權利正義論,賦予個人權利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主張一種“最低限度的國家”理論,即認為政府的功能僅限于提供保護性措施的合法干預。盡管諾齊克的權利正義理論與羅爾斯的公平正義理論存在顯著的差異,但諾齊克對羅爾斯的批判仍是基于自由主義的理論傳統做出的批判。
事實上,羅爾斯的正義論還受到具有馬克思主義思想背景的分析的馬克思主義陣營的批判。科恩作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的重要領軍人物,基于社會主義平等主義的立場對羅爾斯的正義論做出了深刻批判。在科恩看來,羅爾斯的正義論雖然具有一種平等主義傾向,但僅限于“形式上的平等”,因此,羅爾斯的正義論傾向于產生“結果的不平等”。為此,科恩對羅爾斯理論體系內的平等與正義的“拯救”工作,主要集中在對羅爾斯的“差別原則”與“建構主義方法”兩個層面的批判。科恩對羅爾斯的批判,雖然是從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理論背景出發的,但是,由于科恩未能沿著馬克思的歷史主義思想深入推進,從而使其理論建構背離了馬克思的“歷史主義原則”,最終致使他的“拯救”是失敗的。
由于科恩堅持事實與價值的二分化,將唯物史觀視為價值無涉的事實性科學,他只是基于規范性的道德維度來重建馬克思主義的正義理論。然而,在分析的馬克思主義陣營內部,另一位重要成員凱·尼爾森則與科恩不同,他從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自身出發,在批判以羅爾斯的“公平正義論”為代表的正義理論的基礎上,建構了一種著重追求實質性平等的“平等主義正義論”體系。尼爾森堅信,平等主義正義論比羅爾斯的公平正義論更能為一切人獲得同等的基本自由和基本的社會善提供更好的理論基礎。
凱·尼爾森的平等主義正義理論建構主要從以下幾個層面展開:首先,凱·尼爾森從馬克思主義的道德立場出發,堅持馬克思主義關于平等與正義的道德思想,這為其平等主義正義觀的建構奠定了科學的理論基礎。其次,凱·尼爾森考察和批判了羅爾斯的分配正義原則,通過對羅爾斯正義兩原則相互矛盾的闡釋,表明差別原則的實施不僅使平等的自由原則無法實現,而且還會削弱人的自尊,以此論證了羅爾斯的分配正義原則并沒有實現真正的平等分配。基于此,凱·尼爾森依托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關系的觀點對羅爾斯的公平正義論進行了深刻的批判,這為凱·尼爾森提出自己的平等主義正義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最后,凱·尼爾森區分了作為目標的平等和作為權利的平等:作為目標的平等是實現在各個重要方面的條件的平等,來保障人們之間有一個公平的生活前景;作為權利的平等是在目標的平等實現后,根據需要平等分配利益與責任。在凱·尼爾森看來,真正的平等只有在財富極大充裕的無階級社會里才能實現。
科恩作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的領軍人物,其理論大都是圍繞對羅爾斯《正義論》的批判展開的。科恩對羅爾斯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對差別原則的批判上。他認為,羅爾斯的正義原則表面上看似在維護平等,實則依然允許嚴重的不平等的存在,甚至為不平等進行辯護。在這一點上,凱·尼爾森與科恩一樣,都是從社會主義的平等立場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進行深刻的批判。他們都重點論證了差別原則并不能為羅爾斯正義理論所允許的不平等提供正當性的證明。
科恩認為,羅爾斯對差別原則的論證存在嚴格的解讀和松散的解讀兩種形式。對差別原則的嚴格解讀這種形式是與個人選擇無關的。羅爾斯認為,在受正義原則支配的組織良序的社會中,每一個道德平等的個體,都具有正義感和向善這兩種基本的道德能力。當人們實踐了正義原則時,他們作為道德的人的本性就可以得到充分的實現,同時,作為個人的善和集體的善也隨之實現。(1)約翰·羅爾斯:《正義論》, 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8年,第531頁,第131頁。在羅爾斯看來,在一個組織良好的正義社會中,人們的市場經濟動機是受正義原則(包含差別原則)制約的。根據羅爾斯對差別原則的正義性進行的激勵論證,有才能者得到更高的薪酬是改善社會最不利者處境的必要條件。針對這種激勵論證,科恩反問道:“鑒于他們自己認可這一原則,他們為什么要求獲得比無才能的人更多的薪酬?”(2)G. A. 柯亨: 《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63頁。因此,科恩認為,有才能者對高薪酬的要求與他們遵循的原則是相悖的,其行為與他們作為道德個體的正義觀念是相矛盾的。這也就無法證明差別原則對不平等的正當性的論證。對差別原則的松散解讀形式與有才能者的選擇和意圖是相關的。如果要提高社會中處于最不利地位者的生活條件,那么,就需要給有才能者更多的薪酬以激勵他們發展生產,否則,他們可能會選擇消極怠工。在科恩看來,這種論證方式說明有才能者并沒有認可差別原則。因為,根據羅爾斯對正義原則的規定:“一個正義的社會必須建立在所有社會成員對正義原則的贊成和共識的基礎上,即原則的應用必須是普遍的”(3)約翰·羅爾斯:《正義論》, 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8年,第531頁,第131頁。,否則,這個社會是非正義的。基于此,科恩認為,羅爾斯對差別原則的激勵論證,并不能證明差別原則的正當性。此外,根據這種松散的解讀形式,科恩反駁道:由富人自己提出的激勵論證以冷靜非人格的形式提出來時聽起來似乎是合理的,但從人際檢驗上看,它就是一種欺詐。(4)G. A. 柯亨:《馬克思與諾齊克之間:G. A. 柯亨文選》,呂增奎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2頁。科恩批判了羅爾斯的激勵論證,認為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是以激勵論證為核心的對不平等的論證。在科恩看來,這些社會的不平等如果從激勵的角度看可能是正當的。但是,如果對差別原則的實際解釋是以有才能者的意圖為根據的話,那么,由此產生的人們之間的貧富差距將是難以估量的,同時,差別原則所力圖實現的平等主義的理想也將更難以實現。
總之,雖然科恩和凱·尼爾森都認為在一定環境下對差別原則的運用是正當的,它有利于社會生產效率的提高,但是他們并不認為,由差別原則為之辯護的不平等就是正義的。此外,在他們看來,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并沒有縮小人們之間的收入差距,反而擴大了人們在財富和權力方面的不平等。因此,他們都認為,羅爾斯的平等理論只是一種形式的平等,其實質是為資本主義私有制做辯護。在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對羅爾斯的正義原則的批判問題上,雖然尼爾森與科恩之間存在許多共性,但是他們之間的區別也是不容抹殺的。
針對羅爾斯的“基本益品”平等的主張,科恩認為,這種平等主張模糊了個人應負責任的界限,沒有在非選擇的不平等和主動選擇的不平等之間做出區分。正如金里卡所言:羅爾斯完全依據社會基本益品來界定最不利者的地位,而沒有考慮人們所擁有的那些自然基本益品的因素,這就導致了對那些因自身先天因素受限無法進行選擇而陷入困境的人的忽視。(5)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77頁。在科恩看來,由于羅爾斯忽視了這種區分,才使得真正的平等無法實現,因此,羅爾斯的正義原則隱藏著道德動機的缺陷。一個正義的社會不僅僅需要社會基本結構的正義,更需要將平等的道德精神融入個人的選擇中。基于此,科恩提出,如果想讓社會成員認可正義原則并按照原則合理安排生活的話,就不僅僅需要強制性的社會結構的正義,還應該依靠人們在這些強制性的社會結構中做出選擇,“正義不僅僅是規范人們行為的國家立法體系,而且是人們在此結構中所選擇的行為,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個人選擇。”(6)G.A.柯亨:《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57頁。科恩認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非強制的平等選擇”有利于形成良好的社會風尚,這種社會風尚不僅可以使平等的觀念深入人心,還可以推動社會正義的發展。具體來說,科恩正是基于單一的道德價值維度為社會主義正義做論證,他力圖依靠良好的社會正義風尚來促進社會平等。也就是說,科恩只是基于規范性的道德維度來建構社會主義的平等正義理論。由于科恩堅持事實與價值的二分化,使得其理論建構背離了馬克思的“歷史主義原則”,最終致使他對羅爾斯正義理論中的平等的“拯救”是失敗的。
不同于科恩只是基于道德的理由來重構馬克思主義的正義理論,凱·尼爾森從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自身出發,建構了一種追求實質性平等的“平等主義正義論”體系,并依據馬克思主義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內對平等與正義問題的討論方式,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在凱·尼爾森看來,社會不平等的根源在于階級的分化。他認為,要實現實質的平等與正義,就必須要消滅階級分化與剝削,隨著階級的消失,一切由之產生的社會和政治的不平等問題也就隨之消失。凱·尼爾森從階級的觀點對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批判,有效地揭示了羅爾斯正義理論的實質在于為資本主義的不平等進行辯護,不僅有助于深化我們對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認識,還有助于我們從理論上把握社會主義平等、正義思想的內涵和特質,深入理解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雖然平等主義者都主張平等,但是在對平等含義的理解上,在平等主義者內部卻產生了大量的爭論。關于這一爭論,“阿馬蒂亞·森提出了一個平等主義者都需要回答的問題:什么的平等。”(7)姚大志:《平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15頁,第15頁。對這一問題的回答,當代平等主義發展了“兩條基本的對立路線,即福利平等主義和資源平等主義”(8)姚大志:《平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15頁,第15頁。。福利平等主義主張人們都應該享有平等的福利,把福利界定為偏好的滿足程度或者是幸福等主觀性價值,而沒有將權利、平等和自由的價值考慮在內,他們關注的焦點是福利在人們身上產生的影響,因此,福利平等主義的主張是后果主義的。資源平等主義認為,每個人都應該享有平等的資源,這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福利平等主義的主觀性缺陷。
在資源平等主義內部,在何為資源的問題上又存在分歧。羅爾斯主張基本善的平等,認為自由、機會、財富和權力等具有客觀性的東西是每個人都應該平等享有的。基本善的平等本質上是一種結果平等。羅爾斯將導致不平等的原因歸結為人們無法選擇的社會出身和自然天賦,因此,他并沒有考慮個人責任問題。資源主義內部的另一個平等主義者德沃金對福利平等主義和羅爾斯的基本善平等都進行了批判,認為他們都致力于實現一種結果平等,沒有追問造成不平等的原因,忽視了個人責任問題。基于此,德沃金提出了資源平等理論。這一理論包含兩個重要的分配正義原則,即“重要性平等”的原則和“具體責任”的原則。重要性平等的原則體現了資源平等的核心,主張在獲得平等的資源方面,每個人都應該得到平等的尊重和對待。資源平等主義是以市場制度為背景來進行資源的平等分配,力圖在個人私有的所有資源方面都達到平等。針對個人私有的資源是多種多樣的情況,為了實現人們之間的資源平等,德沃金構想了“拍賣”的假設,并用“羨慕檢驗”的標準來檢驗是否實現了資源的平等分配。關于“具體責任”的原則,是指人們享有選擇個人生活的自由,并且應該對自己選擇的生活負責。這兩個分配正義原則的核心是分配應該“敏于抱負”而“鈍于天賦”。在德沃金看來,如果造成不平等的原因是由個人抱負與選擇導致的,那么,這種不平等就不應該得到補償。對于天賦方面的不平等,德沃金主張通過征稅和保險進行調節。但通過向較高天賦者進行征稅來補償較低天賦者的主張,可能會限制較高天賦者的選擇,進而會導致新的不平等問題產生。
還有一些平等主義者既不滿足于福利主義,也不贊成資源主義,他們發展了第三條理論路線,其中最有影響力的是阿馬蒂亞·森的能力平等理論。在他看來,福利平等主義過于主觀,因此,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是不公平的;對于資源主義,他認為,由于人們之間存在差異性,對資源的利用能力也必定不同,因此,給予人們平等的資源并不意味著他們就能擁有平等的生活前景。關于“什么的平等”問題,森認為,不是福利的平等,也不是資源或基本善的平等,而是能力的平等。在他看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能力,不同的能力的組合是人們實際得到的自由。因此,森所說的能力是指實現自由的能力。不清楚的是,這種能力是否能夠成為平等物,并由國家對能力不同的人進行補償。
不同于以上三種不同的平等主義理論體系,凱·尼爾森提出了實現“條件平等”的目標。這一條件平等的目標,在手段方面,要求提供平等的基本善和平等滿足需要的機會;在目的方面,力圖實現人們的需要得到最大程度的平等滿足和實現更廣泛的平等有效的自由。凱·尼爾森主張的條件平等不僅要求平等的機會,還需要努力達到結果平等,為盡可能多的人帶來最大程度的繁榮。在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凱·尼爾森的平等目標不是通過降低某些更有能力的人的福利而獲得的,而是通過發展社會結構補償那些能力較弱的人,幫助每個人獲得他能夠獲得的最大的幸福,并盡可能與其他人的需要滿足相協調。因此,凱·尼爾森以需要為基礎對條件平等的闡釋,不僅要求為人們提供發展自身的平等的資源(機會),還致力于實現每個人的福利最大化。因此,在當代平等主義正義論的語境下,凱·尼爾森對條件平等的闡釋可能更接近于道德平等的理想。但是,這并不代表其平等主義正義觀不是沒有缺陷的。
首先,相較于德沃金的資源平等主義,凱·尼爾森以需要滿足為基礎對條件平等的闡釋,仍遺留了許多重要問題并沒有給出詳盡的答案。為了實現資源的平等分配,德沃金不僅把不平等與個人責任問題聯系起來考察,以確定個人是否對自己的不利地位負有責任,還提出了“拍賣”的假設,“通過拍賣它不僅把資源的平等分配與市場聯系起來,還把各種各樣的資源還原為一種通貨——金錢。”(9)姚大志: 《平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56頁。據此,通過“拍賣”的程序檢驗,每個人得到的自然資源都是平等的。凱·尼爾森的條件平等要求為每個人提供平等的資源和平等的偏好滿足,致力于實現所有人都能在最大程度上過上美好的生活。他還強調,在沒有對他人造成成本的情況下,需求滿足的最大化傾向于對昂貴偏好進行補償。但是,我們如何才能以一種相對無爭議的方式識別和排列各種“需要”?我們如何才能使不同資源的相對價值相稱?凱·尼爾森并沒有作出回答。同時,凱·尼爾森也沒有具體闡釋如何計算資源的平等性問題,“從而使每個人的整個一生都平等地獲得均等的資源。”(10)凱·尼爾森:《平等與自由:捍衛激進平等主義》,傅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87頁。由于福利平等主義主張的平等主義理論忽視了對這些問題的明確闡釋,致使我們對一個完全平等的正義社會如何分配資源問題的大多數難題都沒有答案。此外,鑒于凱·尼爾森力圖實現所有人都能在最大程度上過上美好的生活,他忽視了對人們形成偏好的因素進行考察。在凱·尼爾森看來,無論人們是否對其不利境況負有個人責任問題,在物質財富允許的情況下,人們的偏好都應該得到平等的滿足,因此,凱·尼爾森的條件平等的要求對那些處于社會有利地位者來說可能是不公平的。
其次,根據森的能力平等理論,人們的各種能力的組合就是其實際擁有的自由。(11)Amartya Sen, Justice: Means versus Freedoms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1990,p.114.按照森的觀點,能力等同于自由,自由成了最重要的善。對于某些極端的情況,例如貧困和嚴重殘疾,如果僅僅向嚴重殘疾者和赤貧者提供平等的基本益品,那么,他們獲得的自由的價值顯然要低于擁有同樣基本產品但不受此影響的人。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功能性方法的能力確實能夠使我們看到在這些情況下需要哪些能力來確保自由的平等價值,使他們能夠實現近乎平等的有效自由。基于這一點,盡管凱·尼爾森認識到個體間的差異性問題,認為為殘疾人和赤貧者提供平等的資源份額并不能使他們獲得同等有效的自由的價值,但是他的平等主義正義理論中的自由的價值顯然不及森的能力平等理論中的自由更重要。面對這種極端的情況,凱·尼爾森的平等主義理論實現了“機會平等與結果平等的某種結合,在一個相當豐富的社會中,最理想的情況是應盡可能建立和維持社會經濟條件(主要涉及滿足需要的供應),使每個人在身體和心理上都有能力的情況下,都能擁有令人向往的平等的人生前景”(12)Kai Nielsen, Globalization and Justice,Humanity Books,an imprint of prometheus books,2003,p.168.。雖然凱·尼爾森的平等主義正義理論承諾,當社會發展到能夠實現這一目標的物質條件時,會設法建立穩定的體制,以便為每個人提供平等的社會條件,但是,凱·尼爾森并沒有具體論述,為了使人們都能獲得平等有效的自由,應該發展哪種社會結構以及如何補償那些能力較弱的人。
最后,由于凱·尼爾森堅持道德平等的理念,致力于實現一個“平等的共同體”,就使得他的平等主義理論具有將平等絕對化的傾向。但是,凱·尼爾森對實現平等主義正義社會道路的論述,又體現了其不徹底的平等主義正義立場。這意味著,凱·尼爾森的平等主義理論存在自身難以克服的內在困境。盡管在凱·尼爾森看來,要實現一個完全平等的正義社會,還需要對資本主義的政治和經濟進行徹底的變革,但是他卻提出, “我們并不能把實現平等主義正義社會的要求強加于他人,我們能做的是一種道德和政治的呼吁。”(13)凱·尼爾森:《平等與自由:捍衛激進平等主義》,傅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頁,第313頁。在凱·尼爾森看來,工人階級并沒有堅定的階級意識,無法看穿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并改變立場,他將革命的勝利寄托于激進的知識分子群體。凱·尼爾森認為,激進的知識分子群體能夠闡明社會主義是什么及其可能性等明確概念,并通過這些概念與我們時代的政治和經濟斗爭聯系起來。凱·尼爾森指出,這些知識分子群體的道德說服力能夠使無產階級明確和堅定其階級利益和階級意識,充分認識到“壓迫、剝削、支配性錯誤以及全球范圍內存在大量貧困、營養不良、饑餓至死的人口的同時存在富人的錯誤,這些錯誤都是不必要的,無產階級解放的至關重要的事情就是無產階級要認識到這些事情,清晰和堅定地看待這些事情”(14)凱·尼爾森:《平等與自由:捍衛激進平等主義》,傅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頁,第313頁。。據此可以認為,凱·尼爾森的平等主義理論只是強調了階級意識對無產階級堅定其階級立場的重要性,并沒有體現其徹底的社會主義的平等立場。正如大衛·羅賓斯登在書評中指出的,凱·尼爾森僅限于“確證隱含在自由主義理論中的平等主義”,并沒有成功解決社會主義的困境。總之,盡管凱·尼爾森意識到了資本主義與平等主義正義社會是不相容的,但是其通往平等主義正義社會的主張并不能從根本上實現社會正義,反而使得其理論陷入烏托邦主義。誠如金里卡所指出的,道德平等雖然是一個根本的理念,但其抽象的程度使其無法作為一個能從中推演出某種正義理論的道德前提。(15)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58頁。
綜上所述,雖然凱·尼爾森的平等主義理論存在不足,但他的理論為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研究開創了獨特的探討路徑,他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內對馬克思主義道德觀的重構,對完善和充實馬克思主義的道德思想具有重要意義。他基于馬克思主義的道德觀,以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為“靶子”而建構的平等主義正義理論,不僅從馬克思主義的道德立場為社會主義正義理論的建構做了辯護,還有助于我們在當代政治哲學視域內思考對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