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國瑞 林小靜
母親,一種親屬關系的稱謂,是子女對雙親中女性一方的稱呼。古往今來,“母親”是人類社會的永恒話題之一。人們歌頌良母的偉大事跡,同時也在不同時代對母親應扮演的角色與職責提出新的期望和規范。近代以來,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打破了中國天朝上國的美夢,千年的華夏歷史文化傳統在外來文化的侵蝕下出現了裂痕。在中外碰撞、新舊交織的時代背景下,中國先后經歷了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和新文化運動等一系列救亡圖存的實踐嘗試,逐步進入了從器物、制度再到思想文化的深刻變革。而隨著新思想的傳入、社會結構的重組,“母親”理想形象的建構成為近代國民文化闡釋的重要命題之一,“母親”的角色發生了很大變化并得到進一步發展。一方面,在“理想母親”的角色與評判標準上發生了天差地別的改變;另一方面,母親的職責范圍有了一定的擴大。
近年來,學界關于近代中國母親角色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幾種取向:一是以典型女性作為個案,如秋瑾、冰心等,梳理現代女性的轉變,其中部分涉及現代中國母親角色的討論;二是以文學形象或電影形象為切入點,分析中西文學作品或電影中的母親形象;三是從國家、民族或政黨視角,建構近代中國母親形象的價值體系。而以教育為切入點,專門針對近代中國母親角色轉型與發展的研究尚不多見。(1)主要研究成果如下:第一種研究取向的,如田祝蘭:《近代中國社會觀念變遷視閾下的五四女作家研究——以凌叔華為例》,云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顏璐:《母親形象的再造——晚清五四女作家母性書寫研究》,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第二種研究取向的,如柯小菁: 《塑造新母親:近代中國育兒知識的建構及實踐(1900—1937)》,山西教育出版社,2011年;張穎:《母職假面下的愛欲涌動:30年代母親電影中的女性情欲對“新母職”話語的顛覆》,《當代電影》2016年第5期;李世鵬:《社會期待與女性自覺:20世紀二三十年代民意調查中的典范女性形象》,《婦女研究論叢》2019年第5期;第三種研究取向的,如李卓: 《中國的賢妻良母觀和日本的良妻賢母觀的比較》,《天津社會科學》2002年第3期;夏蓉: 《20世紀30年代中期關于“婦女回家”與“賢妻良母”的論爭》,《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鐘小紅: 《試論近代學者對傳統“賢妻良母”觀的改造》,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楊曉夏: 《政治變革與身份認同——近代知識女性的“賢妻良母”觀(1898—1918年)》,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宋晨露: 《女性與國家: 〈婦女周刊〉與〈婦女生活〉“新賢妻良母主義”論戰研究(1935—1937)》,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值得注意的是,前列關于“賢妻良母”的爭論,主要是從國家、民族或政黨視角以及文化視角考察女性的母親角色,而較少從教育的層面進行闡釋。尤其是在20世紀30年代,南京國民政府推行了“新生活運動”“兒童年”等一系列政治運動,社會對母親角色與職責的討論迎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期。以兒童家庭教育為基點,中國母親的角色在廣泛的爭議中得到了新的發展,并呈現出典型的時代特征。
在古代中國,“賢妻良母”被視為女性形象的范式,相夫教子則幾近傳統成熟女性生活的全部。在父權社會下,男性掌握了家庭的主要權力,并在政治、文化等方面擁有支配性的話語權。而缺乏經濟、政治、文化等領域的參與權與話語權的女性則淪為男性的附庸,被禁錮在宅院之間,遵循著“少女”“淑女”“賢妻良母”的固定角色模式度過人生。同時,依照男權視野下社會對于女性的塑造與期待,“相夫教子”自然地成為傳統社會中評判女性價值的核心準則。在傳統文化的浸潤與影響下,“傳統母親”首先以自我的生殖功能而接受社會的認可與尊重。隨著父權社會的發展與加深,以依附者的地位、犧牲者的姿態成為封建秩序的維護者與受害者。(2)顏璐:《母親形象的再造——晚清五四女作家母性書寫研究》,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
社會歷史的進步促使母親的角色與職責發生轉變,除去傳統的生養職責外,新時期的母親還需要從父親手中分擔甚至接過教育子女的重任。《三字經》中有言“養不教,父之過”。在封建社會的家庭中,父親決定子女教育的各項事宜,教育子女被視為父親的權利與義務:一方面,是由于父親處在家庭金字塔的頂端,擁有絕對的權力;另一方面,封建制度下的父親因為具有相對高的學識水平,在教育后代上占據了優勢。盡管歷史上也不乏“孟母三遷”“岳母刺字”等彪炳史冊的母教美談,但不可否認,在父系社會的大背景下,家庭中的附屬地位和文化知識的缺乏使得母親們無緣于子女教育,而是更多擔任生育、養育的職責,淪為傳宗接代的工具。
近代以來,伴隨女性解放運動的開展,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得以提高,開始有機會接受較為正規的教育。母親也逐漸被要求承擔起“教育子女”的責任,她們在家庭教育方面的職能得到發現和重視。“實現家庭教育,按照現狀,應由做母親者負責,這也是誰都不能否認的。”(3)馬芳若:《母親與家庭教育》,《現代父母》1934年第8期。“為母者,除掉‘育’的義務外,尚需擔負‘教’的責任。”(4)琴韻:《慈母教育兒童的責任》,《現代家庭》1937年第7期。“母親也要像教師,就是母親對子女習慣的養成,理想的栽培,整潔、秩序、禮教……的訓練,也要用教師教養兒童的方法,懇切地去訓練,做一個家庭日常老師。”(5)劉百川:《母親與教師》,《民眾教育通訊》1934年第7期。甚至,女性自身都意識到“只知生育不知教育的母親,實在是社會最為恥辱的,希望我們婦女界的同胞注意罷!”(6)成英:《現代家庭母親的教育》,《婦女共鳴》1931年第48期。
女性地位的上升和女子教育的開展,是實現母親職責轉變的前提。當母親擁有與父親相當的教育子女的資格后,時人進一步從親子關系的角度,呼吁母教的重要性。“在現代,做一個母親不是一件很輕松的事兒。因為一個孩子不是僅僅屬于家庭的,他是國家的公民,未來的主人翁……所以,一切做母親的人都負上了一部分教養未來主人翁的職責,而這職責是多么的重大!”(7)怡投:《時代的母親》,《新新月報》1937年第6期。“母教之重要,較之一切更加重要,因為母親是最接近兒女的人,對于他們的性情也了解得深切,教起來也便利而易于收效。”(8)云:《做母親簡單的常識》,《玲瓏》1934年第8期。在鄉村,母親承擔了更多的教育責任。“因為鄉村里的男子,大都是工作很忙的,沒有工夫再來教養自己的小孩子,同時小孩子又是和他母親相處的機會多,所以我說鄉村的婦女們,對于教養自己的兒女,指導自己的兒女,這種重大的責任應當負起來!”(9)承訓:《做母親的應當負起教養兒女的責任》,《市民》1935年第13期。在家庭生活中,母親與兒童相處的時間較長,在一日生活中擁有更多的教育機會,相較于終日在外奔忙的父親,母親更應該擔負起教育子女的職責。親子關系成為母親承擔教育職責的重要原因。
在母親職責得到拓展的同時,社會對母親角色的地位與評價、對理想母親角色的判定標準也發生了一定的轉變。除去傳統社會對“良母”形象提出的要求外,新時期母親評判標準最大的轉變在于,大眾期待的理想母親應當擁有科學的頭腦、民主意識以及新時代精神。
首先,新時期的理想母親必須擁有科學的頭腦,以保障兒童的健康與發展。舊式的母親,多數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因而短于修養,只能沿襲她們母親育兒的經驗方法。然而,隨著近代醫學衛生知識和教育理念在中國的傳播,陳舊的教養觀受到了抨擊。因而,實現兒童教養的科學化成為理想母親角色建構中的重要一環。在《現代父母》《女子月刊》《玲瓏》等大眾刊物上,呼吁母親進行科學教養兒童的言論文章不勝枚舉,與兒童教養相關的醫學、衛生學、心理學等育兒知識的科普文章也比比皆是,并且常常冠以“母親須知”等標題,以引起母親們的注意。有學者指出:“我們要做一個良好的母親,教育自己的兒女,也一樣要有充分的當母親的知識和學問,否則在生育以前和以后,卻只能靠著本能的活動和淺薄的經驗去處理一切,那是絕對不能生育和教養出好的兒童來的。”(10)碧云:《母性的讀書問題》,《現代父母》1935年第1期。還有學者提出:“世上一切學問都在日新月異,育兒一道,不能獨外。我們被科學的光射照著,就不肯再盲從,迷信。凡真愛孩子的母親也該當大公無我謙遜地批判,接受現代的科學方法,承認,征克自己所覺得的缺點。”(11)純琳:《新家庭里的母親》,《女青年月刊》1934年第1期。總之,現代的“新女青年,生產了兒童以后,不僅要加以周密的保養,以期充分發育兒童的身體,而且還需負擔起教育的責任,以期兒童的心靈與智慧,亦有相同的發展”(12)清洛:《現代母親對于兒童性教育應有的認識》,《女青年報》1933年第8期。。
社會要求母親們改變傳統社會中落后陳舊的育兒觀念與模式,熟知現代科學下的兒童生理發展規律和基本心理特征,進而實現科學的兒童教養。而只有一個具有科學理性頭腦的母親,才能肩負起教養子女的重要責任,才能為中華民族造成健全的幼苗,造成有用的國民。
其次,新時期的理想母親必須擁有民主意識,以指導兒童的生活和學習。在傳統觀念下,兒童沒有獨立的人格,往往以家庭隸屬物的身份存在。近代以來,在西學東漸的浪潮下,傳統中國的兒童觀發生了巨變,國人逐漸意識到兒童和兒童教育的重要性。兒童從“對父母盡孝”的存在轉變為“需要得到保護、尊重、教育”的存在。在這一背景下,親子關系的轉型成為各界有識之士的共識。
在家庭中,母親作為兒童主要的教養者,毋庸置疑地成為學者們關注的重點。正如鈕國瑞在《愛的領域:新母性論》一文中所言:“新母性……應急起直追的建設平等的甜蜜的和樂的家庭生活。”(13)鈕國瑞:《新母性論》,《女子月刊》1935年第1期。而為建設民主平等的家庭生活,母親要用平等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孩子,不因其年幼稚嫩而心生不屑。尤其是,在傳統的中國家庭生活中,母親往往“不求去了解孩子們的心理,當孩子們需要什么的時候,不論對他們是否有益或有害,一概不隨他們的意志去給予,有時又因陷于姑息,任其所欲,隨處縱容,養成種種乖戾的習慣”。在步入小家庭制度下的現代中國,母親可以更好地把家庭構筑成“孩子們的樂園”,使兒童“真的做這樂園的主人翁”,進而形成以兒童為本位的家庭教育。(14)杞后:《母親對孩兒應有的教育態度》,《女子月刊》1933年第6期。所以,新時期的母親“要尊重兒童地位,摒除自己的成見”,(15)林杏雨:《怎樣做個賢明的母親?》,《南方(福建)》1935年第3期。“做孩子的良師益友,這樣才是一個好母親,才配稱為孩子母親”,(16)怡投:《時代的母親》,《新新月報》1937年第6期。而“以低級者看待自己的嬰兒,那是一種最可驚懼的錯誤”(17)純琳:《新家庭里的母親》,《女青年月刊》1934年第1期。。
最后,在擁有科學的頭腦、民主意識外,新時期的理想母親還必須擁有新時代精神。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處于內外交患的復雜格局中,國民政府十分重視培養新時代需要的新國民。在政府的大力提倡下,學者也清晰地提出:“一個好母親也得……要明了社會的大勢,理解社會變遷方向及其需要”,(18)碧云:《母性的讀書問題》,《現代父母》1935年第1期。必須知道自己所處的20世紀中國的局勢與發展,“時代是不斷的前進,時代的母親應該把握著時代,教育她的子女們成為時代的子女”(19)玉魂:《如何做時代的母親》,《女子月刊》1935年第1期。。 “目前的中國究竟處于怎樣的地位,其危機在那里,其出路如何,所有這些,新時代的母親都當知道,因為要如此,她才明白她個人的責任,才明白怎樣去教導兒童。”(20)集:《新時代的母親》,《興華》1934年第44期。在這大時代的前夜,母親不單單是她自己,更是與國家民族緊密相連。“任何做母親的都同負有實現這大時代的繁重艱巨的任務。也只有做母親的才是實現這個大時代的力和熱。”而作為時代的母親,需要有時代的修養,母親們必須有“光明的”“正大的”品行和“相當的學問”,因“時代是不斷地前進的,我們的思想要能合乎時代,領導時代,就要勤懇地日求學問的增進,才不致跟不上時代”(21)玉魂:《如何做時代的母親》,《女子月刊》1935年第1期。。換言之,以現代公民的形象自立,以清醒的目光看待瘡痍的土地,以變化發展的眼光對待子女的教養,最后方能偕同她的子女們一起將這陳舊的社會推向嶄新的時代。
在社會各界的熱烈討論下,隨著家庭教育職責的確立以及科學的頭腦、民主意識、新時代精神三大評判標準的提出,一個理想的新時期母親角色范本逐漸成形。
然而,新時期母親角色的轉型中并不只有美好的愿景,還催生出了現實中的艱難抉擇。中國社會經濟轉型帶來女性角色的重構,在母親角色和職責要求發生巨大轉變的同時,母親教養子女的責任與步入社會個性化進程間的矛盾頻頻出現。母親們陷入了家庭與工作的兩難之境。
在傳統社會下,家庭是孕育傳統社會賢良女性的載體,女子只需要“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就足以成為一位“完美”的女性模范。女子終其一生,在“女子無才便是德”“女正位乎其內”的思想桎梏下,在狹小的家庭范圍內去追求有限的情感滿足和人生價值實現,終以“工具人”的形象完全犧牲。(22)鐘小紅:《試論近代學者對傳統“賢妻良母”觀的改造》,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然而,受西方女權思想的影響,“女性是人”的聲音不斷穿破傳統中國社會的思想阻隔,在國家與民族崛起的時代浪潮中反復回蕩。近代中國的女性開始逐漸掙脫傳統家庭的枷鎖,擺脫“女-妻-母”的固定角色模式。
而隨著近代中國女性解放運動的層層深入,母親作為女性,更作為一個人,不斷越過界限,走出家庭,接觸社會,開始上學堂、寫文章、進工廠、謀事業,在更為寬廣的社會中尋求個人價值的實現。其實,母親“走向社會”也即走向男性社會,甚至是女性知識分子對理想母親的一種期待。在新時代里,“良母”是國家所期待的女性歸宿。正直且善良的母親,有著應對社會的能力和服務社會的責任心,能為國家培養出優秀的人才。而這些“良母”品質,主要依賴于婦女充分地參與到社會生活和工作中,才能日漸養成,而并非禁錮在家庭中所能培養出來的。(23)碧云:《母性與社會》,《現代父母》1934年第8期。誠如學者所指出的:“母親除治家以外宜服務社會、參與政治、研究文學以廣其見聞,增其興趣。否則終日與兒童相對一室,束于家庭瑣事,那見識未免要日漸卑陋而生趣亦日漸將枯索了。”(24)純琳:《新家庭里的母親》,《女青年月刊》1934年第1期。
不過,新時代的母親們在迎接新契機、追求新生活的同時,社會對于母親照顧家庭、教養子女的傳統要求并沒有因此消失或瓦解,反而伴隨新時代使命,一并壓在了女性的肩上,甚至還提出了比以往更為嚴格的要求。(25)李揚:《歧路紛出,何處是歸程?——民國時期知識女性在事業與家庭上的兩難選擇》,《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6期。一面是渴求的社會生活,一面是子女教養的羈絆,母親們在天平的兩端猶疑不決。在此情況下,學者們開始從一個全新的視角,闡釋新時期的“賢妻良母”,試圖為迷茫的婦女們指出一條明朗的道路。新的概念迅速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爭議,擁護者與反對者各執其詞,一場關于“賢妻良母主義”的論戰就此打響。
強調婦女的“母性”和“天職”是“賢妻良母主義”擁護者們最重要的觀點。這一派擁護者們首先將母親放置在兒童家庭教養唯一負責人的神座上,極力頌揚母親的偉大榮光,鼓吹母性的重要性。有學者指出:“不拘是在光大門楣或是光榮民族上著想,母親們該對于兒童負起全部繁重的責任。”(26)敬:《父母之道:母親的責任》,《興華》1934年第3期。“我們已可以很明白家庭教育對于兒童的重要,行施這種家庭教育母親是有唯一的責任的。”(27)靜:《莫辜負做母親的使命:最低限度要督促,兒女做到這三點》,《興華》1935年第29期。因著這不可推卸的偉大使命,婦女們必須以“賢妻良母”為目標,絕不可放棄家庭的責任。
接著,擁護者們還從生理學的角度出發,提出女性的生理、心理條件不同于男性,更適合留在家庭中教養子女。有學者即指出:“女子到底是女子,女子有生育的任務,有柔順的性格,使著她不適合于作社會上的活動,卻非常適合于作家庭內的活動。”女性獨有的生殖能力,更是被奉為女性“母親天職”的有力佐證,“只要女子能生孩子,她的能力,便不會與男子相等!”(28)凝珊:《“賢妻良母”的論辯》,《眾志月刊》1935年第5-6期。擁護者們還列舉了時下一些新知識女性的過激行為,“我們常見一般做母親的,不是性情驕奢,便是行為浪漫,涂脂粉,叉麻雀,看電影,不理家政,或將子女教管的責任,整個地交給娘姨和乳母;或竟放縱子女,不教不管,聽其自然”。(29)玉魂:《如何做時代的母親》,《女子月刊》1935年第1期。“新式婦女不肯親身主持家政,管教兒童委諸仆役之手。”(30)《平市母親會正式成立》,《婦女月報》1935年第10期。對此,他們痛心疾首,怒斥這些新婦女導致“風俗之頹敗”“民族之衰微”。(31)凝珊:《“賢妻良母”的論辯》,《眾志月刊》1935年第5-6期。
在此基礎上,針對新時代女性理應服務社會的呼聲,擁護者們還將女性回到家庭做“賢妻良母”也定義為一種職業,并且是女性最大的天職。在不影響女性履行天職的情況下,“賢妻良母主義”者們同意女性謀求事業。如沈曾安所言:“婦女有最大的天職,在不侵犯這最大天職的范圍內,去謀職業是可以的。所謂最大的天職,無疑的就是指兒童的生育、養育、教育。”“不要說女子在家哺乳兒童、教育兒童、管理家務不是一種職業……要知道世界上最高貴最圣神的職業,就是善良的母親,善良地教育孩子成為善良的人。”(32)沈曾安:《婦女性與母親地位的研究》,《公教婦女》1937年第3期。同時, “賢妻良母主義”者們進一步指出:“家庭本是社會的一種組織”(33)周佛海:《中國女子教育的新動向:女性、母性、人性的三位一體論》,《江蘇教育》1934年第4期。,注重修身齊家與治國平天下的內在聯系,女性回歸家庭做一個“賢妻良母”,輔助丈夫,教養子女,間接地為國家建設添磚加瓦,亦不失為服務社會的一種路徑。如有學者指出:“積家庭以成社會,積社會而成國家,是國家組織之基本單位,在于家庭。而良妻賢母,更為組織家庭之靈魂……關系國家社會之前途,至重且巨。”(34)《南昌婦女服務團之組織》,《新運總會會刊》1934年第3期。一時間,傳統中國的“賢妻良母”形象被不斷洗淘,擁護者們開始構建起一種新的“賢妻良母”形象。對此,鄭錫瑜直接歸納道:“新賢妻良母主義就是女子用新科學的精神,幫助丈夫的事業,用合乎衛生方法處理家政,用新教育法撫育教育兒女。”(35)鄭錫瑜:《評新賢妻良母主義》,《婦女月報》1935年第5期。
為了使“賢妻良母主義”更具說服力,一些學者甚至提出了一種“超賢妻良母主義”,稱:“在現在的社會里,有不少智識階級的女同胞,總有著‘一個女子若能參加一種社會國家的某種工作,便是光榮,若回到家去做妻子,做母親,便算是沒出息’的謬誤思想。其實有出息沒出息,全在你自己做,若老老實實跑到家去,仍然過著混日子的舊式婦女的生活,或是過起了撒嬌的,奢侈的太太生活,那自然是沒有出息;但若能如作者所說,負起了改革家庭,教育子女的重任來,那一樣是光榮呢!反過來說,你沒有特殊的才能,偏想參加社會國家之某種工作,不幸謀而不得,那是不用說提不到光榮,即幸謀而即得,但因你的才能有限,竟做不出絲毫的成績來,試問這又有什么光榮可言!智識階級的女同胞們!事不可強求,還是施行這順乎自然,合乎實際的‘超賢妻良母主義’吧!!”(36)奇:《賢妻良母主義之我見》,《方舟月刊》1936年第31期。除此之外,還有學者置換概念,認為女性既然做了“賢妻良母”,父親也不妨改為“賢夫良父”。也有學者提出:“女同胞們如果認為‘賢妻良母’這句口號是含有守舊的意味時,我們不妨自己提出較新的口號來,做個‘賢母良師’吧!”(37)杞后:《母親對孩兒應有的教育態度》,《女子月刊》1933年第6期。
可是另一面,“賢妻良母主義”的反對者們也毫不退讓,對“賢妻良母主義”擁護者們的“陳詞濫調”進行了猛烈抨擊。“賢妻良母主義”的反對者們立足于現代個性解放和女權主義的觀點,斥責“賢妻良母主義”是“反對時代的潮流,開著時代的倒車”(38)蔭萱:《三談賢妻良母主義》,《女子月刊》1935年第6期。。他們指出:一方面,女子奢侈化、西洋化和享樂主義,并不表示女性不能謀求平等的權利和地位,更加不能與婦女解放運動混為一談;另一方面,在抗戰需要、家庭經濟狀況和婦女自身訴求等主客觀因素作用下,讓婦女們全然重歸家庭已然不再可能,而指望一個女性成為“賢妻良母”,以實現家庭乃至國家的改造,更是不切實際。反對者們指出:“家庭要改造,是跟社會的改造而改造,把女子當做奴隸關在家里,又要讓她們改造家庭,那是夢想的夢想!”(39)凝珊:《“賢妻良母”的論辯》,《眾志月刊》1935年第5-6期。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將婦女圈禁在家庭中已然無法造就一位好妻子、好母親,倘若因為部分極端的新婦女案例,而阻止女性參與社會生活,驅逐婦女們回到家庭,更是一種“因噎廢食”的行為。
更為值得注意的是,“賢妻良母主義”的反對者們同樣從兒童的家庭教養視角,深刻地批駁道:“回轉頭來看男子們……他們結了婚生了子女,也是夫和父,也應該做賢夫良父,為什么對于男子們就沒有賢夫良父主義呢?這就是男子們的自私自利,他們把家庭的責任完全交給我們女子,他們是天之驕子,他們做賢夫良父嗎?那簡直是侮辱了他們……我敢武斷的說一句,所謂新的賢妻良母主義是男子們加給我們一種新的桎梏。”(40)鄭錫瑜:《評新賢妻良母主義》,《婦女月報》1935年第5期。化名為“蓮”的學者同樣指出:“近來做父親的常有這種傾向:希望他自己的兒女,長大起來時都成為了不起的人,但是在教育著兒女的重大工作中,他卻不負一點責任……中國人大都把撫養和教誨孩子的責任,完全推到女人身上,以為這不是男人的事。所以一提起一個好女人便聯想到‘賢妻良母’。”(41)蓮:《教養兒女不是母親的專責》,《玲瓏》1933年第41期。
還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反對理由,即:在提倡“賢妻良母主義”的背后,實際上所折射出的是施加在女性身上的陳舊的倫理道德標準。在這場論戰中,眾人各執其詞,但沒有一方反對“賢”“良”二字。可一旦“賢妻良母”以固定組合的形式出現時,它不僅代表著“為妻求賢,為母求良”的字面意思,更是沿襲了封建社會父權視角下兩性關系的典型表達,蘊含著將婦女當成男性附屬品的意味,而這正是反賢妻良母主義者所憂慮的。正如化名為“盤石”的學者在《中國婦女婚姻上所受的壓迫》一文中所言:“反對賢妻良母,并不是希望每個女子將來都成為刁妻惡母,而是反對那不合時代的賢妻良母,也就是反對以封建社會的道德標準來度量今日的婦女。”(42)盤石:《中國婦女婚姻上所受的壓迫》,《東方雜志》1936年第11期。陳蔭萱亦強調道:“我們反對賢妻良母主義,也反對所謂新賢妻良母主義。但我們反對賢妻良母主義,并不是說婦女不應‘賢’和‘良’,而是反對用賢妻良母主義的反常理論來壓迫,欺騙,彈壓,束縛婦女。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女子該賢良,男子當然也需要賢良,男子會參加社會活動,女子何嘗沒有參加社會活動的能力?所以每個婦女不能做了賢妻良母而犧牲她一生的光明,也正和每個男子不能做賢夫良父就算盡了國民的責任一樣。”(43)陳蔭萱:《讀新賢妻良母主義發凡后》,《女子月刊》1935年第4期。此外,“賢妻良母”也并不是說“人人都應該脫離家庭的羈絆,專從事于社會活動,如果一個人處理任何環境有勝任愉快的能力,絕不會被環境所奴使的……我們要明白‘妻’ ‘母’所負的責任是人生應盡的責任中的一部分”(44)振莊:《婦女新運與“賢妻良母”主義》,《婦女新生活月刊》1937年第7期。。
在雙方爭論的過程中,不少學者開始意識到,使母親在子女教養職責和自身個性發展的對立矛盾中獲得解脫,才是這個時代的核心命題,故構思出了一系列的“解決之道”。比如,一部分學者把期待歸于政府,并明確子女教養是家庭和社會的共同責任,彼此間合理分擔,以避免母親們在無法擺脫男性奴隸的頭銜基礎上,又成為兒童的奴隸。何祜先即指出:“甚望此后政府教育行政機關,努力的提倡,使一般婦女在發展其‘個性’的人格之外,再發展其‘女性’的特有技能,完成一個個理想的新時代的女子!”(45)何祜先:《母親教育與兒童教養的實施》,《女子月刊》1937年第4期。其中,一些學者明確地指出:應把養育和教育兒童的職責交給國家,“孩子們是社會將來的公民,并非是我們私有的”,“孩子們交給社會去公育,國家多設托兒所,幼稚園。把有用的錢來培植未來的國魂。”(46)趙清閣:《克服女性及母性的必要》,《婦女文化》1937年第2期。只有“將家庭瑣事,變作社會的事業,將育兒的工作,從母親的手里遞到專門家手里,變成社會事業的一部分,這樣才能免除職業與女性的沖突,才能徹底消除職業婦女的累贅和痛苦”(47)碧云:《職業與母性的沖突》,《現代家庭》1939年第8期。。還有部分學者直接提出:“可愛而又可憐的母親,你們應當為你們自己找條根本的出路!所謂根本的出路,有賴于將來的母親。社會制度改變了,家庭制度自然也跟著崩潰,女子為個性的發展,心理的建設,也無須株守家庭,以家庭為自己的興趣,以撫育兒女為自己的天職了。”(48)《將來的母親》,《華安》1934年第9期。遺憾的是,由于社會客觀條件的限制,這一路徑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并不具備充分實現的可能。
這場關于“賢妻良母主義”的論戰轟轟烈烈,各方各抒己見,卻始終沒能達成共識,近代中國女性也仍舊無法真正融合新舊兩種責任。究其原因,這與爭論各方所持立場及近代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緩慢所帶來的現實困境有密切關系。就爭論各方而言,其各自觀點闡述的背后均隱藏著深刻的立場與動機,無論是支持“賢妻良母主義”“新賢妻良母主義”“超賢妻良母主義”,抑或是提倡“賢夫良父主義”,都深刻地反映了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徘徊——雖肯定女性的現代社會價值,卻仍難以擺脫傳統男權社會的慣常思維模式,對新時代女性的種種行為持激烈的批判態度,認為女性對現代的理解只是囿于自由和享樂。同時,支持者的話語體系還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民族國家建設中政府與社會的普遍男權立場,即以塑造新國民或現代醫學為依據,力圖為女性“回到家庭”營造合理化的輿論氛圍。相比而言,在反對各種“賢妻良母主義”的聲音中,一方是新式知識女性對平等權利的政治與文化訴求,另一方是以社會階級革命的立場,兩者均力圖從根本上解構普遍男權社會對母親角色與職責的評價標準,認為女性具有生育功能,并不代表女性應該就此承擔起這一方面的所有“社會責任”。甚至女性因為具有生育功能,反而在“社會責任”中面臨更多的利益損失,如生產風險與分娩痛苦等,故而從社會與性別公平的角度上來看,國家和父親應聯合母親,共同承擔這一“社會責任”,重點突出現代社會女性解放的應然狀態。然而,這兩方的聲音,都因在近代中國缺乏足夠強大的群體基礎和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的現實支撐,而顯得微弱無力。具體來說,社會一方面為女子接受教育敞開大門,培養了一批具有嶄新知識結構和獨立謀生能力的知識女性;另一方面卻沒有為她們施展才華、服務社會做好各方面的條件準備,這既包括物質層面的,如經濟發展帶來的更多的就業機會、產假制度的推廣以及托兒所的普及等,也包括精神層面的,如社會對女性就業的真正認同,知識女性自身對事業與家庭矛盾的認知和處理能力以及家人的支持等。所以,近代中國女性只能是陷入子女教養的家庭職責和個性發展的社會職責無法調解的沖突中,又或是徹底消融在救亡圖存的民族解放大業里,更或是固守在傳統的“賢妻良母”單一角色里。(49)鐘小紅:《試論近代學者對傳統“賢妻良母”觀的改造》,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
在20世紀的中國,母親形象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巨變。較之工具性質的傳統母親形象,新時期的母親形象承擔了生育、養育和教育等方面的家庭職責,背負著社會賦予的民主、科學和時代發展等新的形象期待,在個性化生活和新舊交織的家庭職責中進行艱難的抉擇。可以說,這一時期的中國母親正在逐漸立體化,從被視為簡單的生育機器,一步步向血肉塑成的活生生的人轉變。這曲折的轉變歷程以及其中所面臨的種種爭議,實際上深刻地反映了母親角色在近代中國社會現實與思想中不斷被建構的層層阻力與困難。正如前文所言,當近代中國母親因教育職責而被賦予新的角色與形象時,這些角色與形象的評判標準并非建立在男女平等的思想基礎之上。普遍的男權社會仍以生理、生育等作為母親價值評判中最為根本的標準和底色。這一現實所導致的結果,必然是母親角色和職責的多重疊加,進而更加劇了母親教養職責和個性生活之間的矛盾與沖突。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以社會階級革命為立場的女性解放話語體系不斷洗淘,尤其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毛澤東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提出了“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豪言壯語,直接打破了以生理條件作為角色與職責評判和劃分的標準,也不再明確將母親塑造為特定的角色形象,而是以一種更為簡單直白的政治話語體系——“半邊天”,為女性從事教育事業到政治事業再到各行各業,提供相當有力的支撐。但在母親日愈支撐起整個國家各行各業“半邊天”的同時,卻少有父親在家庭中承擔起應有的“半邊天”職責。這樣的政治話語體系,始終未能深入家庭的內部結構中,完成父親與母親在子女生育、養育和教育等職責的重新劃分。
綜上,近代中國母親角色的轉變,本質上折射出中國社會在傳統與現代中的糅合與調適,反映了母親與國家、母親與子女、個體與家庭、男性與女性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國家引導母親角色的轉變,以推動現代社會的建構與發展;知識分子呼吁理想母親的出現,以實現“改造社會”的抱負與希冀;婦女則在時代變遷中勇敢謀求自身的解放與自由;兒童也在母親角色不斷完善的過程中得到了更好的保護與發展。時至今日,關于母親角色的建構仍在繼續,生育、養育和教育仍舊是母親承擔的職責,并且教育的比重日益凸顯。現代中國,在實際生活中,母親一面肩負著家庭中子女教養的多數職責,一面為實現個體發展而承擔著繁重的社會工作,父親角色卻在子女的教養中頻頻缺位。這一現象深刻地反映了近代以來中國母親角色在社會建構中受到性別刻板印象的影響,以及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也促使整個社會從更為宏觀的視角,對母親角色的定位進行持續而深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