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星宇 包 平
(南京農業大學中華農業文明研究院 南京 210095)
方志,在中國古代的學術觀念中往往依附于地理學體系。宋代以后的地理學存在著這一明顯的趨勢,即外觀特征為王朝疆域的地理書逐漸成為了地理學下大宗,乃至獨成類例,而先世的諸如“十洲記”等逐漸被排擠出了地理學的概念范疇[1]。這也就說明,王朝政治成為了史類區別于其他類別的重要特征,而政治屬性也由此與方志概念產生了密不可分的聯系。明清以降,這種對于疆域地理書的認知更趨于明確化,且由此形成了具象化的方志知識體系。
過往探討方志這一課題的各項研究當中,有關方志的編纂體例、內容及形式等各方面,多有專論述之,比如有許衛平的《中國近代方志學》、陳光貽的《中國方志學史》、巴兆祥的《方志學》等。及至近代論述方志學術時,學界除了進一步完善上述之研究外,也在不斷尋求突破點,區域地理學之概念應運而生。但今人在復原近代這一學術體系的過程中,仍有較多的方法與途徑,對不同的對象進行考察。跳出區域地理學類型分析的研究框架,筆者認為,近代之中國,因西方之入侵,打破了中國長久以來的閉關局面,社會變革之劇烈,促使不同領域之聯結關系日益緊密,僅以近代知識界言之,士人不再桎梏于自己的學術象牙塔之中,學術的致用功能開始受到重視,時人嘗試構建圍繞致用的諸種學術。圍繞方志的知識構成已經不再顯得孤立,社會實際需求的變化,對近代方志知識內在體系影響顯著,甚至決定了方志知識圖景的外延及應用。由此,孤立式地考究近代類如方志學這樣的內在景觀,不足以還原近代方志之知識圖景全貌。文章嘗試以近代方志學成果為素材,考察近世學人依循形勢之變,以探索方志中知識內含的問題;除此以外,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下,為滿足社會需求所采取的知識處理對策。兩者雖存有某種因果關系,但在實際應用中,也存在著諸多差異性,非完全的一致對應關系。
20世紀初的中國,自清廷以至地方士人,皆已明確地認識到西方嚴密工業社會體系的優越性,非傳統中國所依賴的農業力量可匹敵。由此,全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的呼聲愈來愈高。以學術言之,近代之士人敘明“(舊學)非今日救弱救貧之切用”[2],學術的致世之用的味道極其明顯,并在日后成為了整個近代社會所遵循的首要法則。因此,整個20世紀前中期圍繞方志的知識需求與重構,基本都遵循了這一基本準則。然因時代形勢之轉變,再加以不同個體間的認知隨機性,近代的方志知識重構除了不斷完善這一旨趣外,更有其多元性的一面。
庚子之變后,清廷實權派已經徹底認識到傳統的王朝帝國式制度無法發揮龐大國土人口的巨大能量,在經濟、軍事等領域與西方展開競爭,而沒有強大實力作為依托,在強鄰環伺的國際環境下,其王朝統治只是鏡花水月。由此,庚子之變剛結束,清廷就以時事維艱、改弦更張為急務,發布了新政的改革詔令:
“法令不更,錮習不破,欲求振作,難議更張。著軍機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國大臣、各省督撫,各就現在情形,參酌中西政要,舉凡朝章國故,吏治民生,學校科舉,軍政財政,當因當革,當省當并,或取諸人,或求諸己,如何而國勢始興,如何而人才始出,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備始修,各舉所知,各抒所見,通限兩個月,詳悉奏議以聞。”[3]
依此而言,新政的目的僅在于逆轉清廷統治的頹勢,實現國富民強的基本愿望。至于改革的措施上,除了士紳鼓吹甚重的地方自治與憲法政治而外,其余集中于官制的調整,其中《仿行立憲上諭》的綱領中,敘明“故廓清積弊,明定責成,必從官制入手,亟應先將官制分別議定,次第更張,并將各項法律詳慎厘訂,而又廣興教育,清理財務,整飭武備,普設巡警,使紳民明悉國政,以預備立憲基礎”[4]。
清廷的政治改革的主觀愿望雖是以維護清廷的統治為第一要務,然而,調整政治結構以適應工業化發展的需求這一施政思路,卻基本為繼任的政府所肯定與繼承。清廷及民國政府雖未有專章敘此總義,不過,于政治結構調整的實際操作中,卻不斷強調近代社會經濟諸領域的政治統轄。僅舉清末農工商部的職能覆蓋為例,諸如實業、礦產、畜牧等具有近代西方含義的專業性經濟領域皆被囊括于內。其中有云:
“(農工商部)大臣掌主農工商政令,專司推演實業,以厚民生。副大臣貳之。農務掌農桑、屯墾,樹藝、畜牧并隸,通各省水利,匯核支銷。工務掌綜事訓工,制器尚象,并物占各省礦產,設法利導。商務掌埠市治教,勵民同貨,修訂專利保險約章,稽頒保護訴訟禁令。庶務掌章奏文移,計會本部收支,籍紀員司遷補。藝師、藝士掌治專門職業。”[5]
雖然,在政治改革的浪潮中,依據西方官制的基本特點,設置相應職能的機構是相對較易的。然而,新設機構能發揮其效用卻并不容易,其緣由大致可歸結于缺乏相應的人才及知識的儲備。不過,盡管這樣知識不足的現象幾乎遍及官方的各行政機構,然而官方的正式檔案中,卻鮮少提及,筆者就所見之檔案中,僅于部分征集新舊方志的政府檔冊中,約略可見當時官方對于這種知識缺乏的窘迫處境。對此可以確定的是,當官方的行政機構對于這種現象產生焦慮時,必然會尋求某種途徑以緩解這種焦慮感。因此,輿地志的知識結構重組的歷史課題,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就新地方志內含知識而言,尤其是例目的設置上,都在非常頻繁地使用諸如實業、宗教、財政、國民等詞語,有論者論及此現象認為用詞雖新,卻基本體例形式卻脫胎于傳統的輿地志,形式上未有太大的突破。但就內容實質而言,卻較于前代有了較大的差異。其中最大特點是對社會領域的覆蓋面更廣。晚清至民國政府推行的一系列政治改革,就基本趨勢而言,就是向社會各領域延伸。而新方志編撰初始,政府的介入便已成普遍趨勢,依筆者所見的官方修志檔案,光緒三十一年以后,以中央名義發布的新志志例,就有四部:《鄉土志例目》《方輿統計志綱目》《修志事例概要》《地方志書纂修辦法》。其中多使用自日本傳入的專門科學術語,用以概含官方所需的領域知識。以光緒三十一年的清學部所頒的《鄉土志例目》為例:
“人類:本境于旗漢戶口外,有他種人者,務考其源流,敘其本末、世系。現在戶口若干,聚居何村、何山,其風俗大略,均應編入其種。
……宗教:本境所有外教,務查明編入。回教,人若干。回教與回種有分別,回種系真阿剌伯人,可編入人類,回教有阿剌伯人,有旗漢人,入教者均編入此。喇嘛黃教、紅教若干。天主教,人若干。耶蘇教,人若干。
……商務:本境所產之物,所制之品,何項在本境銷行,每歲若干;何項運出本境(注明水運、陸運),在何地銷行,每歲若干;自他境何地運入本境之何貨物(注明水運、陸運),在何地每歲銷行若干。”[6]
比較而言,在這之后官方正式頒布的志例文件中,卻愈發不注重專門志例的設置,而轉向了實際調查的精確度上。然而,這種情形直至北洋政府覆滅前夕,仍不顯著,而及至1929年的《修志事例概要》頒布,這種需求高精確度知識的命令第一次明確出現在官方的命令之中。可以確定的是,傳統志書(包括國民政府建立前)只包含政治擴張領域的知識并不能滿足國民政府的新需求。《修志事例概要》中規定“志書中應多列統計表,如土地、戶口、特產、實業、地質、氣候、交通、 賦稅、教育衛生,以及人民生活、社會經濟各種狀況,均應分年精確調查制成統計比較表編入”[7],官方意圖通過此規定,尤其以精確的數據型調查表,表達對于地方社會狀況的關注,而這種關注不僅僅是國民政府時期所撰方志中所展現的廣度,更為關鍵的是其深度。官方開始不再滿足形式上的權力擴張,而開始正式地將權力觸角延及地方社會的各個領域,明顯強調中央對地方的上下級統屬關系。而官方對于精確化知識的更高追求,也以修志為紐帶,直接建立起了近代的知識分子與官方的聯系。
從近代方志學的作者背景來看,其中相當一部分方志學的編者,與古代的官員類型一致,是參與政治的傳統士人。例如《方志通義》的編者壽鵬飛,即是清末有名的官員。壽鵬飛,字洙鄰,紹興人,光緒二十年(1894年)參加清廷的優貢會考,獲會考一等第一,就任農安縣知縣,從此走上了仕途;民國時期,曾任熱河行政公署秘書長兼總務處長,后調任山東鹽運使,直至1928年離開政界。在地方任職期間,壽鵬飛多次主持編撰地方志,著有《農安縣志》《奉天新志略》《易縣志》等地方志作品。
事實上,新方志的“新政”內涵,也是絕大多數私人方志編修者所提倡的。新方志的編修,依這類編纂者的想法,大多按照“加詳”的原則,對于諸如“戶口之盛衰,田畝之確數,族姓之源流,風俗之習慣,禮教之沿革,宗教之區別”的民事內容,加以翔實的調查,據實直書。如此一來,便可考知“民力之消長,文化之升降,兼可知吾民族之思想行動”,為轉型中的行政機構制定方針提供實時參考。這種修志宗旨無非就是官方修志概要中命令的重申,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具有官方背景的個人在歸納其方志編纂經驗時,對處于政治轉型期宏觀的自上而下的統治需求更多選擇了忽略,而轉向了對碎片化知識項的關注,而不同的個人,對于這種關注,也存在著一定的差異。例如李泰棻對于地方社會經濟狀況、史前資料及官紳問題給予了特別關注,而壽鵬飛卻提出了對疆域、方言等方志內含例目的編寫要求。這可能是個人的知識背景或者取向的不同,所造成的特異歷史現象。20世紀30年代后,卻有一群新的群體,提出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新方志知識改造方案。
從這部分方志學編者的背景來看,這些作者大多具有新學的背景,他們大多在晚清以來的新式學校讀書深造,具有濃郁的西學教育背景。例如《地方志綜錄》的編者朱士嘉,民國初年,他在親戚的經濟資助下,進入家鄉江陰縣的勵實中學就讀,而后于民國十三年(1924年)考入燕京大學歷史系,并參加了禹貢學會,并在顧頡剛的指導下逐步開展對地方志的研究,正是在這一時期積累的基本理論與資料基礎成就了他的巨著《中國地方志綜錄》,之后他繼續獲得了碩士學位,留校任職。他對于新方志編纂的理論,多集中于文章而非專著。
相比于甘鵬云等傳統的官方任職背景的士紳,朱士嘉等人的履歷更多的是在諸如學校或學會這一類的學術機構內任職或教授知識,而實際考察他們與現實政治的聯系,可以發現,他們基本都不具備官方政治背景,而在有限的資料里,也并未發現這類學者對于現實政治有過多的興趣,他們并非傳統意義上的政權守門人(gate-keeper)。而在他們的方志著述中,除了對于官方新政需求的正常呼應外,還在其著述中重塑了方志知識結構,表達了他們對于新知識的某些需求,以更好地為學術之精進、教育之推廣提供便利。
近代的學者在編纂新方志時,首先考慮方志實際的科學功能。以黎氏的《方志今議》舉例,黎本人在其著述序言中強調了方志中所應包含的科學知識對于近代專門學者的重要性:
“例如漢江流域,城固踞其上游,疆域狹長,計三百里,南帶巴山之麓地,北枕秦嶺之坡區。誠能將此段之地質、土壤、山勢、水文、氣候、生物,作一番精密之調查、詳確之記載,則對于陜南之盆地全區,可謂‘具體而微’者矣。自然方面如此,人文社會皆然;城固如此,他縣皆然。我國科學不發達,工業不振興,而提倡科學與職業教育,又僅稗販而不切合本國環境者,其原因雖多端,而國中竟無此種方志為之資源。”[8]89
近代的學者認為,西方式的科學知識在新方志中理應占有重要的地位。在方志的實際編修中,他們不斷界定著什么知識屬于科學所有,甚至于按照科學體系的分類以區別之。在黎氏的《方志今議》中,從科學分類的角度,他在為《城固縣志》擬目時依之將“地質”與“農礦”類目,“土壤”與“農礦”相別:
“地質志……地質包括礦物,惟礦藏種類及采冶情形,則另入經濟部門之‘農礦志’,蓋社會科學與應用科學,事雖有關而性質不同,方志自以分別纂述為便;且秉筆者當知所重:此重在學術之調查與研究,彼重在事業之進展與設施也。本篇子目如下:(甲)本區巖層排列概況,附地質構造圖;(乙)重要巖石分布圖,附說;(丙)本區地質演變略史。
……土壤志 土壤與農業有密切之關系,然不并入經濟部門之‘農礦志’者,其理正與地質之于礦業同,說已見前。且土壤上關地質、氣候、及地形、水文,而下關自然生物……子目如下:(甲)土壤之分類與成因……(乙)各種土壤之分布及其分層……(丙)各區土壤之特性……(丁)土壤與植物之分布。
……農礦志 此合農業、蠶蜂、畜產、漁獵、森林,及礦產為一篇……子目如下:(甲)農業……(乙)畜產……(丙)蠶桑及蜂蜜等……(丁)漁業……(戊)獵業……(己)林業……(庚)礦業。”[8]32-64
這種按學科要義的分類模式,可謂早已有之。早在洋務運動時期,清廷為了適應新的外在環境的需求,開設了部分新式的官辦學堂,授課以西方教學模式為主。至晚清民國后,中國的士人徹底認識到西方社會的先進性后,這種學科分類模式迅速為中國學人所認同并采納。
不過,盡管如此,完全以科學思維編修方志,在當時卻并未成為方志學界的普遍呼吁。即使在接受諸多新式教育的方志學家的眼中,圍繞政治轉型的新需求才是方志知識中應有的主流。朱士嘉在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發表的《怎樣編纂新式的地方志》一文中,對于新方志中的知識記載多包含行政意味的術語,并強調新方志對與行政政治相關的社會經濟方面的影響,卻對科學如何影響方志編修只字不提。這也說明,在社會轉型時期,方志學者,無論是傳統士人,還是新式的專業學者,都將自己的學術行為與國家政治相掛鉤,他們利用實業、教育和選舉等詞匯,以踐行他們民主主義、民生主義以及愛國主義的政治理念。
地方志多元知識需求的旺盛,直接導致了方志搜求熱潮的出現,“地方志書之重要,近頗惹人注意,以故公私搜藏頗成一時風尚。”[9]據相關研究,民國時期熱衷于搜集方志的主體大約包含了公益性的藏書機構、私人和行政機構。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公益性的圖書收藏機構既是最早專門收藏志書的機構,亦是這一熱潮最主要的參與者。依照張升的考察,僅就東北志書的搜集檔案而言,過半是專門的公益圖書機構向地方政府求購方志的函文。
更值得注意的是,近代的圖書館并不僅是方志搜求熱的參與者,方志專目這一有別于傳統方志學內容的新現象,亦與圖書機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早在清末新政時,繆荃孫就為新成立的清學部圖書館編制了《清學部圖書館方志目》。究竟是何種原因導致這一歷史現象,而這一歷史現象又有何特點?
首先來解析近代之圖書館。圖書館是新政改革的重要產物。清末近代化改革的另一重要影響在于,公共領域因資本主義的發展而不斷向外延伸。無論如何,任何文明近代化改革的最終走向必然是滿足工業化生產的需要。而中國近代非原生的政治改革是被動的,試圖在短時間完成西方在數百年內所實現的工業化。這種轉型所面臨的首要問題在于社會缺乏通曉西方知識的人才,因此,近代化科學人才的培養不可避免地成為第一要務。
新政中學制與洋務運動時期有所不同的是:完整性與體系性,這也是過往近代化改革所未有的。除“初小—高小—中學—大學”的體系化普通教育外,專科式的教育在壬寅學制中也占據著重要的地位。“中學外,得設中等農、工、商實業學堂,高小卒業生不愿治普通學者入之。又附設師范學堂,課目視中學,惟酌減外國文,加教育學、教授法”[10],強調教育盡可能地覆蓋社會領域的各個方面,尤其是與資本主義有著密切聯系的新領域,成為了教育近代化內容的焦點。
同時,就體系性而言,僅僅依靠建構表面化的西方體制是不夠的,正如上文所述,由于新政及之后改革的根本目標是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扭轉物質文化上整體落后于西方的局面,中國需要建立起類西方的社會經濟結構,然而,與政治領域類似的是,近代的教育同樣缺乏知識,尤其是成體系的科學知識。因此,直接或間接地引入西方知識成為近代填補知識空白的重要手段。
而在前信息化時代,知識的最大載體即為圖書。以圖書為介質,向中國介紹西方知識,成為了開啟中國民智的重要途徑。早于洋務運動時期,翻譯西方科學與技術的圖書,就已經開始出現。成規模地翻譯西方書籍,卻是在甲午戰敗以后,據統計,從1895年至1911年清廷覆滅,翻譯的新學著作尤其是日文書籍,總數超過1 000種。
不過,從清末新政改革的領域覆蓋區域之廣來看,要想改變中國整體落后于西方的局面,全面地學習西方是最佳途徑。近代翻譯新學著作的最直接目的是培養專科人才。因此,僅靠翻譯科學圖書,并不能徹底解決培育人才的難題。建立西方化開放式的藏書機構,為人才培養提供必要的知識服務,被提上了議事日程。《時務報》總理汪康年提出“今日振興之策,首在育人才, 育人才, 則必新學術, 新學術, 則必改科舉, 設學堂, 立學會, 建藏書樓”[11],而近代意義的藏書樓,必須要“保固有之國粹,進以世界之知識”,為“供學士大夫之博覽”。在這種形勢下,圖書館這一近代的知識服務機構應運而生。
由此再回溯至方志專目的問題上,近代社會多維度需求熱的出現,直接引發了下述問題,即以何種手段或方法整理固有方志文本或知識,使之更為適應近代社會各階層的多維需求。由此,依托機構或個人,設計圍繞知識向人群解釋服務的行為開始為當世所接受,目錄這一傳統的學術工具便為人所用,成為承載新知識傳播的重要途徑。
古代目錄之功用,依余氏所述,大略有六:
“一曰,以目錄著錄之有無,斷書之真偽;二曰用目錄書考古書篇目之分合;三曰以目錄書著錄之部次,定古書之性質;四曰,因目錄訪求闕佚;五曰,以目錄考亡佚之書;六曰,以目錄書所載姓名卷數,考古書之真偽。”[12]
據此序,大致可以得出,傳統時期的書籍目錄承擔的功能并非單一考求亡佚、考辨真偽之類。同時,另據鄭氏所云:“學術之茍且,由源流之不分。書籍之散亡,由編次之無紀”,強調因學術源流之異同編次書目,目錄之編次理應是一種博學傳統而非專門學術,故而,直至清季,圖書的目錄著錄,并不傾向以專一體系下的書籍專門編次,而是崇尚整體性的宏觀門類編次。而作為疆域地理書的方志,多數會編入史類下的地理二級類例之下,并未獨立設目。不過,就方志而言,至清光宣年間,這種狀況開始被逐漸打破。
張國淦論及近代方志搜求現象時,就系統地揭示了民國時期方志專目出現的盛況:
“方志目錄,曩初并無單行之本。光、宣之際,繆藝風為學部編《京師圖書館方志目》,乃官家方志標目之創始。民國初年,上海涵芬樓編有《直省廳州縣志目錄》,此又私家方志標目之創始。自此以后,方志漸為風氣所推重,各圖書館至有爭先購置以相矜耀者,而方志目錄亦層見迭出矣。”[13]
方志專目之出現,是否意味著方志本身成為獨立式的專門學術,仍須審慎待之,但在某種意義上,晚清及至民國之方志學存在著脫離傳統地理學之束縛,向“專門之學”發展的趨勢。至少方志學者們有意推進此種趨勢,凌潛夫云:“應確認方志為一種獨立學術,編次排比,一以科學方法部勒之。”[14]240可見,民國時圍繞方志的學術研究大盛,可以認為,專門之學的學術思想至近代有了明顯的推進與發展,甚至成為了人們進行基本知識分類的主要依據。方志專目的出現顯然是受到上述思想的影響。
清季以降的目錄學發展,仍有諸多軌跡可以追尋,除了進一步完善先代“有專門之書,則有專門之學”的學術旨趣外,更有其異于先代之思想灌注。朱士嘉的《中國地方志綜錄》之總序述其編目之旨趣云:
“夫以方志保存史料之繁富,紀地理則有沿革,疆域,面積,分野;紀地理則有建置,職官,兵備,大事記;紀經濟則有戶口,田賦,物產,關稅;紀社會則有風俗,方言,寺觀,祥異;紀文獻則有人物,藝文,金石,古跡,而其材料又直接取于檔冊,函札,碑碣之倫……如此縝密系統之記載,顧無人焉能充分應用之,豈非學術界一大憾事耶!士嘉此作,使人得識其書名與其庋藏之所在,人且驚其偉博,而不知其僅初發端耳。”[14]17-18
可以看到,朱士嘉著錄并非簡易地為了條析學術,類聚專書才是其主要意圖。朱氏在該序中強調的是方志所內含之知識于現實應用的直接作用,而殊少提及方志之專門知識體系于編目的意義所在。而上引總序則明確表示了從書籍的內在屬性以達類聚專書之旨趣。可見,朱氏為方志編目直接之動因在于實現目錄的檢索工具化。
依方志專目而言,相較之傳統時期之目錄,由于單一地強調“僅使檢查者異”的檢索功能,近代的專目功能反倒更為狹窄了。在這種編目思想指導下,博學式的學識傳統逐步遭到拋棄,而專門為不同讀者們提供知識閱讀上的便利,逐漸成為圖書館下的目錄學的主要乃至唯一的任務。例如朱士嘉在為美國國會圖書館編制方志專目時就強調為讀者提供必要的知識參考,甚至于朱士嘉本人在編制方志專目時,也做了諸如“園林的建置”“氏族的遷徙”這樣的學術字眼的專題解題以供學術者研究參考。這也說明,民國中晚期,已有學者認知到了知識專門需求的重要性,并做出了一定的嘗試。
不過,總體而言,近代的中國圖書館知識服務模式,仍在追尋西方模式的腳步。以影響至深的新圖書館運動為例,運動的發起者沈祖榮,是具有深厚的美國留學背景的圖書館學的專業學者,與他一同活動的韋棣華亦是美國的學者,而他們也提倡中國的藏書機構在組織形式上“完全按照美國公共圖書館的方式運作”,打破了中國舊式藏書機構各自為政的局面。同時,近代中國開始以美國為模板,注重公眾知識水平和需求的分層。據統計,至1925年,全國有 502所圖書館,其中公共圖書館 259所,占 51.6%;學校圖書館171所,占34%;機關、團體及其他類型圖書館72所,占14.4%[15]。而在基本的知識服務模式上,圖書館在編目方法中的基本分類中,嚴格依照了“杜威十進分類法”的數字分科法,制定了中國圖書的《仿杜威書目十類法》。
就近代大多數的圖書館方志專目而言,亦是如此。首先,盡管方志在圖書館的書籍編目中,多有獨立編目,其原因卻是為了滿足近代社會各界的多元需求,這點與西方圖書館中的特藏品類似,皆是源于知識資料的特殊性;其次,方志編目就是“首舉書名,次卷數,次編修人,次冊數”的基本模式,其過程實質,乃是方志中的特征“知識單元”的工具化,防止圖書館圖書因不編目而致“群書失馭,檢索無從”的不良后果。
與民國時方志學大行其道的場景相比,20世紀50年代的方志學則顯得頗為沉寂。以編修志書為例,50年代的中國并無新的地理志書問世,盡管有學者仍向中央政府表示應給予新方志的編修以足夠的重視,然而,直至50年代末期,未發現實時的中國有編修新方志的想法或行為。也就是說,50年代初的國家有意忽略了新方志的編修,乃至刻意控制民國時期方志學的發展,至少在官方的眼中,新方志的編修并無益于政權的穩定與國家的發展。
盡管新方志的編修與方志學在50年代初已經逐漸沉寂,然在涉及方志個體知識服務領域的內容時卻出現了諸多發展。如由中央地質部所搜集的地方志關于礦產的材料成果《古今銅礦錄》、有關農業的資料《方志·物產》、朱士嘉的《中國地方志綜錄》(增訂本)。由于50年代初眾多知識整理圖書有相當部分未完成或未出版,無法考察涉及方志個體知識服務整理成果的整體狀況及進展。不過,以此管窺,亦不難發現,到了50年代,整體性的方志知識在官方中的占比急劇下降,尤其在以方志學為代表的新志編修問題上,國家刻意忽視了近代以降的方志學發展的成果。與此同時,對方志內含的涉及專門科學領域的知識及覆蓋面盡可能廣的方志專目的編制,官方卻予以了特別重視,甚至不惜予以專門的財力與人力加以整理與重組。
50年代初的國家面臨著與清季以降歷任政府一樣的問題,都是如何實現“工業化”。在知識領域,將近代以來的發展且游離于政治體系內外的專業知識界納入行政權力場域之內,服務于國家政策意志,成為了必然趨勢。其集中體現為1953年的院系調整,它的直接目的在于“仍著重改組舊的龐雜的大學,加強和增設工業高等學校并適當地增設高等師范學校;對政法、 財經各院系采取適當集中、大力整頓及加強培養與改造師資的辦法,為今后發展準備條件”[16]。將學術“自由”展拓的局面予以終結,集中到工業建設中去。
而對50年代前中期的知識界而言,政治導向的轉向直接導致了知識風向的轉變。知識界開始形成圓軸式的科學研究圖景。官方已不再追求新知識的再攝入,將原有的圖書知識按照國家工業建設之需求重新編排,以此為學術界提供更為直觀的知識參考與服務,成為了一種新趨勢。1957年的《全國圖書協調方案》中載:
“自從中共中央提出向科學進軍的號召以來,各方面都注意改善為科學研究服務的圖書條件,圖書館工作有了不小的進步,可是,還存在著很多的缺點。如積壓的圖書還沒有完全整理好;多余的復本圖書和不合理的收藏還有很多沒有交換和調撥;采購外文書刊和古舊書有很大盲目性;專題聯合書目和新書通報還很少編制出來……為了克服這些缺點,改進為科學研究服務的圖書條件,決定在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下設圖書小組,由文化部、高等教育部、中國科學院、衛生部……的代表和若干圖書館專家組成,負責全國為科學研究服務的圖書工作的全面規劃,統籌安排。”[17]
該案在闡述了圖書協調于科學發展的重要性的同時,也表達了對于科學發展的關注乃至焦慮。就方志而言,由于沒有新方志的問世,對于舊有方志的整理就顯得尤為必要。上述方案中就強調聯合館際書目編制的急迫性。因此,相應地,地方館際的地方志書目,反而消失不見其蹤影,而更為全面的聯合館際地方志專目《中國地方志綜錄》(增訂本)應運而生。而其中,對于書籍覆蓋地方之廣之全的要求,更是民國時期的專目無法相比的:
“從1938年到1956年,特別從1949年解放以后,全國各圖書館收購和接管了許多地方志,其中約有七百多種是‘綜錄’和‘補編’所沒有收錄的……‘綜錄’著錄的藏書者近二十年來,特別是解放以來有很大的變遷……對這些情況,如果不加調查和說明,這部書就將失去它應有的參考作用。”[18]自序
除此而外,更為值得關注的是,專題性的方志知識成果,亦在此時現世。按照朱士嘉在《中國地方志綜錄》(增訂本)附注中所云:
“中央地質部已經得到北京圖書館的協助,搜集地方志中有關礦產的記載,并已取得一定成績;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和地球物理研究所主要根據地方志,搜集有關地震的資料……中國農業遺產研究所,也已計劃根據現存的七千多部地方志,搜集有關農業的資料。”[18]305
據朱氏所述,結合著述單位及資料特性,依筆者所見之資料,其成果應分別為《古今銅礦錄》《祖國二千年前鐵礦開采鍛冶》《中國地震年表》《方志·物產》。這類成果,可以說是完全依循近代的科學分類而整理的方志類專門知識。以方志中農業專題知識整理成果為例,“1955年國家農業部在北京召開整理祖國農業遺產座談會后……為農業生產和科學研究事業服務。”由此,全國范圍內的“整理祖國農業遺產”工作正式拉開帷幕,其中就方志而言,因為“其中包含了大量的有關于農業生產的資料”[19],從而成為這一項目工作的重心之一,尤其是物產志,作物品種志書中記載極為詳盡。因此,在匯錄知識的過程中,將其中涉及農業的知識析出整理,以民國安東縣志為例,其物產志收錄的物產分為21類,其中涉及農工礦等諸多科學的地方物產,而萬氏在收錄物產志的過程中是卻擯棄了礦類。這表明,編者在類聚知識的過程中是按照學科專題進行編著的。人們開始強調方志書籍下的專題知識的重要性,形成了有別于近代方志學框架下整體知識觀的新潮流。
近代中國社會轉型之激烈,為世所罕見,人們的知識觀念出現了新的動向,即所謂“向西方學習”的歷史現象。在這種情形下,中國傳統的學術封閉式狀況被打破,學術的發展愈來愈依賴于外界形勢之轉變。方志作為地方之史,于一方之人、事、物無所不及,頗有百科全書的意味,它具備了成為近代中國人求取科學知識重要容器的潛質。在此基礎上,近代方志學的形成以及熱搜潮的出現,使得人們對于方志價值的認識日益明朗和深化。在相當程度上,近世的人們是沿著百科全書的路徑認識方志的。
與之伴隨的是,百科全書式的認知所帶來的多元式的需求。不同的階層、不同的領域乃至不同的機構,對于地方志知識的需求依整體言之必然是極其龐雜的:既有數量上的差異,更有領域內的不一致。而近世的知識服務者們以圖書為基本客體來為讀者提供基本的服務,這說明,全盤或是大宗地學習西方是中國近世的專業服務者們所依據的基本觀念,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學者們也反思了這些現象,但是仍不足以動搖這一局面持續發展的根基。
而至50年代,國家一統的基本完成,促使官方以強大的國家機器為紐帶,建立起了以政策為中心的圓軸式的知識需求體系,從而削弱了照搬西方知識的近代服務體系的成效,出現了以濃郁學科體系為核心的知識服務圖景。
近代方志視角下的知識服務觀念,雖然呈現不斷地向碎片化的方向發展的趨勢,不過,無論在同一時間斷面還是不同的時間斷面,政治上的主導因素始終為其主流。撇開政治而談,我們無法得出這種碎片化與信息化時代的知識需求碎片化有著必然的相承關系。不過,近代化的不斷深入發展,社會階層分化的加劇,與這種碎片化顯然有著直接的因果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