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蕾 韓錫鐸
[遼寧省圖書館(遼寧省古籍保護中心),遼寧 沈陽 110167]
明正統五年(1440)朝鮮全羅道錦山郡刻本《樊川文集夾注》四卷外集一卷,唐杜牧撰,佚名注。該書現藏于遼寧省圖書館。書后有刻書牌記:“正統五年六月囗日全羅道錦山開刊”,后又有“前通政大夫成均大司成知制教鄭坤跋”:“小杜詩古稱可法,而善本甚罕,世所有者,字多魯魚,學者病之,今監司權公克和與經歷李君蓄議之,符下知錦山郡事李君賴,令詳校前本之訛謬而刊之,始于庚申三月,歷數月而告成………”,再后為權克和、李蓄、李賴、孔碩、尹起宗、尹漢刻書者六人的銜名。作注者沒有署名,從引用最晚的資料來看,引用了宋葛立方的《韻語陽秋》、宋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可知其為南宋人。每卷卷端署《樊川文集》卷次,空三格,署《夾注》,故取書名為《樊川文集夾注》。因此書有特殊的價值,1997年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影印出版發行300冊。《續修四庫全書》也將其影印出版,在第1312冊[1]。
遼寧省圖書館藏本用紙為朝鮮的繭紙,國家圖書館也藏有此書,用紙為皮紙。經過核查,國圖藏本是遼圖藏本的翻刻本,時間當在清代,版式全同,皆為半頁8行17字小字雙行同,但未翻刻牌記。《樊川文集夾注》(以下皆稱《夾注》)成書早,引用資料豐富,是杜牧詩文集的一個重要注本。2008年中華書局出版了安徽師范大學吳在慶撰的《杜牧集系年校注》,全書4冊,基本收錄了杜牧所有的詩文集,此書是目前理解杜牧詩文集較權威的本子。吳先生便是利用《夾注》(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影印本)來校勘和注釋。這是學術界第一次全面利用《夾注》。筆者試對遼圖藏本《夾注》注釋與引書部分進行介紹分析,并討論其價值。
《夾注》是世界上現存的杜牧詩文集最早的版本,也是第一個注本,只收錄杜牧的詩賦。清代嘉慶時馮集梧為《樊川詩集》作注,并認為自己所作是第一個注本,其實幾百年前已有注本。《夾注》成書早,文獻本身更接近舊編原貌。學界認為馮注本是目前為止對《樊川詩集》最好的注本。用馮注本與《夾注》本相檢,《夾注》在校勘注釋方面有很多優越之處,是杜牧詩文重要的參校本。
首先,對杜牧詩的校勘而言,拿《夾注》本與馮注本相校檢,《夾注》本有優于馮注本的地方。例如馮注本《倡樓戲贈》詩首句作:“細柳橋邊深半春”叢刊本也作“深半春”。檢夾注本,首句則作‘細柳橋邊探半春’。據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下《探春》條:“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車跨馬,供帳于園圃,或郊野中,為探春之宴。[2]”考察詩作背景,“探半春”比“深半春”更為準確。
其次,關于杜牧詩的注釋,《夾注》本補充了很多馮注本未注的詩作。像馮注本沒有對《樊川外集》進行注釋,《夾注》補充了這部分內容。例如《夾注》外集《奉和仆射相公春澤稍愆圣君軫慮嘉雪忽降品匯昭蘇即事書成四韻》:“銀闕雙高銀漢里”句下注:“神仙藍采和踏歌:長景明暉在空際,金銀宮闕高崔嵬。”《夾注》引用了藍采和的踏歌詞作為這句詩的注釋。北京大學中文系浦江清教授考證藍采和事跡最早出現于五代時沈汾撰的《續仙傳》:“藍采和不知何許人也......行則振靴,言曰:‘踏踏歌,藍采和;世界能幾何?紅顏一春樹,流年一擲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紛紛來更多。朝騎鸞鳳到碧落,暮見桑田生白波。長景明暉在空際,金銀宮闕高嵯峨。[3]’”《夾注》引用的藍采和的踏歌,便是改寫《續仙傳》中藍采和唱的踏歌。《辭海》解釋,踏歌是古代人民群眾的一種歌舞形式[4]。
第三,對于杜牧詩的注釋,《夾注》本釋典角度及詳細程度不同。例如《夾注》卷四《閨情》“娟娟卻月眉”句下,引錄《天寶傳歌錄》,注云:“貴妃嘗作十眉新妝,宮中有效之:曰連頭,曰八字,曰走山,曰倒暈,曰橫云,曰驚翠,曰新月,曰卻月,曰柳葉,曰媚眉。”釋義詳細。《天寶傳歌錄》作者佚,文獻沒有記載。是書當產生于天寶或以后,應還有其他內容,但已亡佚。馮注本對此句的注釋很簡單,僅釋其典出于梁元帝《玄覽賦》“望卻月而成眉”。又如《夾注》卷四《秋思》“熱去解鉗釱”句下,引《漢書·陳咸傳》,注云:“鉗在頸,釱在足,皆以鐵為之。”馮注本則引《梁書·漢武帝紀》,注云:“鉗釱之刑,積歲于牢犴。”解釋角度是不同的,《夾注》本偏于細致,刑具用法明晰。二書可以相互參照利用。《夾注》本注釋詳致,所以篇幅也較長。比如卷一《李甘詩》“訓注極虓虎”句下,引錄了《職林》800余字的資料,敘述宰相李訓與鳳翔節度使鄭注等,內外協勢,謀誅仇士良等宦官的“甘露之變”事件。以事件串聯注釋“訓注”二人。馮注本則分別引《舊唐書·李訓傳》《舊唐書·鄭注傳》作注。
《夾注》中注釋部分,資料征引廣博、內容駁雜。同時由于成書較早,引用的典籍版本必然也更早,其援引的史實、篇章可供后人古籍整理時參校。
文獻在流傳中會出現脫衍、訛誤、遺失等錯誤。《夾注》豐富的注釋除了能供后人更好地理解杜牧的作品,還有一個用處便是為其他現存典籍文獻提供校勘依據。例如《木蘭詩》中最為爭議的第一段:“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帖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1979年中華書局鉛印本)《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對《木蘭詩》的第一句的異文有下面敘述:此句一作“唧唧何力力”(《文苑英華》注說“力力又作歷歷”),又作“促織何唧唧”,都是在流傳中產生的異文[5]。《木蘭詩》是南北朝時北朝樂府民歌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現在流行的是北宋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全詩62句,330字。南宋人為《題木蘭廟》作注,所用的《木蘭詩》與郭茂倩所用文字有差異。《夾注》卷四《題木蘭廟》詩:“彎弓征戰作男兒”句下引用《木蘭詩》為注,作了刪節,全詩只有55句,296個字。第一段只有16句80個字,異文有兩處:“促織何唧唧,木蘭當戶織……兵書十二卷,卷中有爺名……”
第一處“唧唧復唧唧”與“促織何唧唧”。促織即是蟋蟀,唧唧是蟋蟀的鳴聲,這是古代詩文常用的比興手法。“唧唧”如果解釋為“嘆息”,并不對,因為下文已經出現了嘆息,“唧唧復唧唧”不應這樣重復。第二處“卷卷有爺名”與“卷中有爺名”。北朝的政權按人名征兵,有的放矢。“卷卷有爺名”,木蘭的父親名字出現十二次,這是不應有的重復。“卷中有爺名”,木蘭的父親的名字只出現一次,合情合理。
《夾注》注文援引的歷史事件與人物資料詳備,很多是從佚書之中截取。通過《夾注》可窺佚書之吉光片羽,留存的資料可補史書之闕略,并于細節處有發明補正之用。
例如,《夾注》為唐玄宗賜死楊貴妃作注,用了已經亡佚的《玄宗遺錄》。《夾注》卷二《華清宮三十韻》“喧呼馬嵬血,零落羽林槍”句下,引用了《翰府名談·玄宗遺錄》近千字的資料,詳述了楊貴妃縊死馬嵬驛的過程。《玄宗遺錄》產生于前,《翰府名談》成書時輯錄了《玄宗遺錄》一書。《翰府名談》,北宋劉斧撰,此書已佚,南宋曾慥輯的《類說》中保存12條,現存的《永樂大典》保存1條,但皆不見《玄宗遺錄》內容,此書已佚。《舊唐書》《新唐書》對楊貴妃縊死馬嵬驛的記載,情節簡單,沒有細節。《玄宗遺錄》成書時代離事件更近,描述更為令人信服,也有大量細節。比如描寫了貴妃對玄宗的責怨,為自己的抗爭辯解:“夫上帝之尊,其勢豈不能庇一婦人,使之生乎!一門俱族,而及臣妾,得無甚乎!且妾居處深宮,事陛下何嘗有過失,外家事妾則不知也!”再如:貴妃是經過兩次帛縊乃絕:“左右以帛縊之,陳其尸于寺門,乃解其帛。俄而,氣復來,其喘綿綿。遽用帛縊之乃絕。”這些細節在以往典籍記錄都是沒有的,為楊貴妃研究及文學創作提供了新角度。
《玄宗遺錄》作者已佚。筆者推斷該書本為唐代陸贄撰的《玄宗編遺錄》。陸贄(754-805),大歷六年(771)進士,官至中書侍郎。陸贄三歲時楊貴妃逝,他在長安為官多年,社會上有許多關于唐玄宗和楊貴妃遺文遺事,他搜集起來,撰成《玄宗編遺錄》,《宋史·藝文志》著錄其為二卷[6]。劉斧將《玄宗編遺錄》編入《翰府名談》時,漏掉一個字,成為《玄宗遺錄》,很有可能。
另外,注釋中揭示了一些已佚文獻資料。例如:現存蘇軾作品人們認為已基本輯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蘇軾的作品有十幾種,經、史、子、集各部皆有。其中蘇軾除為《廣成子》作注之外,未見有為他人的作品作注[7]。根據對《夾注》注釋考察研究,《夾注》在注文中引用已亡佚之《詩史》殘句20余處,其中有7處為蘇軾所注:①卷一《皇風》“何當提筆侍巡狩”句下注云:“《東坡詩史補注》:‘李斯曰:丈夫貌提筆鼓吻,取富貴易若舉杯。’”②卷三《題新定八松院小石》:“且看小三峰”句下注云:“《十道志》關內道華州有華山。《華山紀》云:其上有三峰。《東坡注》:‘宋援云,三峰謂蓮華、松檜、毛女也。’”③卷四《往年隨故府吳興公夜泊蕪湖口今赴官西去再宿蕪湖感舊傷懷因成十六韻》“貔貅環玉帳”句下注云:“《東坡集注》:‘玉帳將軍帳也。’”④卷四《題烏江亭》“卷土重來未可知”句下注云:“《詩史》:虎狼窺中原。《東坡補注》:徐庶曰‘今虎狼輩窺覘中原,不可不備,一日或聚嘯而起,卷土歸矣。’”⑤卷四《送薛種游湖南》“賈傅松醪酒”句下注云:“《詩史》:松醪酒熟傍看醉。《東坡補注》:‘謝敷曰,山家松醪酒,熟看不能飲,傍坐看子醉。’”⑥卷四《送隱者一絕》“貴人頭上不曾饒。”句下注云:“《詩史》:日月不相饒。《東坡補注》:‘王獻之覽鏡,見白發,顧兒童曰:日月不相饒。村野之人,二毛俱催矣。子等何汲汲為覺,寸陰過而不可復得也。’”⑦外集《詠襪》“五陵年少欺他醉”句下注云:“《史詩》:《東坡補注》:‘陳苑曰:青春風物雅好,獨恨不得馳逐,五陵年少嗟吁久之。’”由此可見蘇軾的作品前人并未輯全,需待后人補。筆者現將上述蘇軾的佚文輯出,供學者在研究中參考。
《夾注》注釋中征引文獻宏富,引用典籍多達300多種,皆為元代以前之書,其中很多品種現已亡佚。《夾注》成書年代早,并且流傳稀少,之后歷代文人在輯校典籍時引用不多,但《夾注》引用文獻對現存典籍研究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一方面《夾注》征引文獻可為學者讀書治學、追本溯源提供更多參考依據;另一方面,《夾注》中所舉之征引文獻有很多已經散佚,這為古籍輯佚工作指明了方向。筆者以《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作為檢索工具,進行深入系統的檢索稽核,結果發現,《夾注》中所引300多種典籍有數十種未被收錄,這些未被收錄之典籍均可視為佚書[7]。
筆者據此整理出《夾注》征引典籍之佚書57種,并列佚書目錄于此,以期為古籍整理、校勘、輯佚工作者提供一個新的研究發現視角,在實踐中按圖索驥,爭取有新的發現。以下為《夾注》征引典籍佚書書目:《詩史》《詩傳》(漢毛萇)、《唐六典》《唐紀》《唐宋詩話》《唐書要》《廣絕交論》《玄宗遺錄》《廬山記》《辯命論》《職林》《職官書》《三輔故事》《零陵記》《靈寶度人經》《天寶傳歌錄》《西三經》《晉陽秋》《賈山傳》《后語》《后魏書》《漢書》(漢衛宏)《漢雜事》《漢官儀》《良士傳》《安天論》《馮鑑續事》《宣城郡圖經》《酒德頌》(劉伶)、《河圖括地象》《述征記》(郭延生)、《神仙本紀》《神仙拾遺》《清華宮圖》《混天圖》《運歷圖》《運命論》《通載》《逸史》《渾天帝王圖》《大業記》《南都煙花記》《老子內傳》《翰府名談》《松窗錄》《本草圖經》《成都記》《感定錄》《曲略》《招隱士》《郡國志》《歷代統記》《隴右記》《金海算法》《益州志》《前緩聲歌》《劍頌》。
《夾注》在古籍校勘、輯佚等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文獻整理需旁搜遠紹、博稽經史。《夾注》注釋的內容駁雜,有詳實可據之功,也有錯訛缺漏之處,引用的佚書、留存的佚文在利用時需辨偽和校勘,考鏡源流,辨偽存真。目前學界對《夾注》的研究仍有待深入。筆者通過舉例分析《夾注》注釋及引書方面的特點,旨在為學界開展杜牧研究及典籍校勘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