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楚云 郭凡瑜
中國民營醫療史被改寫了。
1976年,江湖人洪蝴蝶帶著“下九流”的手藝來到莆田東莊鎮,除了耍猴戲、賣狗皮膏藥,還傳下衣缽。本地入贅之婿陳德良為養家糊口,便拜了師。后來,“愛國衛生協會”為撈錢辦了一個函授班,他隨便考了考,就拿到結業證書。
靠著“中西醫”結合,陳德良迅速上位。
他靠著貧瘠的醫學知識和賣狗皮膏藥的經驗,研究出一個偏方——在500毫升水中倒入不到5毫升的水銀。這治好了一種由螨蟲引起的疥瘡,其每瓶成本只要一兩毛錢,但能賣到一兩塊,中間有十倍的利差。
陳德良自此實現財務自由。拜他為師的人絡繹不絕,其中有4位在日后赫赫有名:侄子詹國團、鄰居陳金秀、鎮黨委書記的兒子林志忠,以及徒孫黃德鋒。這4人便是莆田系“陳、詹、林、黃四大家族”的核心人物。
1997年,一場車禍讓莆田系“開山祖師”陳德良退隱江湖。
這卻解開了“惡魔”的韁繩——得到他“真傳”的信徒們開始行走江湖,開枝散葉,就像當年困擾了無數中國人的疥瘡一樣,莆田系民營醫院如同野火般燒遍神州大地。惡魔們自此拿起了天使的武器,為民營醫院的各個業務線升起了一塊塊鐵幕。
雖然沒有接受過正規商業訓練,甚至連書也沒讀過多少,但在對用戶心理和商業模式的摸索上,陳德良卻無師自通。
每到一地,陳德良和徒弟都會在車站對面的旅館租下兩間房間,一間看病、一間開藥。在行話里,這被稱為“安座子”。之所以選擇車站,是因為附近人流量高,生意更好。
對于推廣,陳德良也很有一套,徒弟們會在附近的電線桿上貼小廣告、發宣傳單、送購物袋、贈塑料扇。在行話里,這被稱為“撒幅子”。
而患者的求醫心理,陳德良更是拿捏到位。他知道人們對于皮膚病的恐懼,多數患者看到廣告,會主動登門求醫。

這種心態也符合其他病癥患者,陳德良的邊界因此延伸到男科、婦科、不孕不育、性病科。他的診所允許患者匿名登記。“性病讓人尷尬,你不想讓人知道,”“你可以隨便用什么名字,我們才不在乎。”
1997年,賺足了錢的陳德良隱退江湖頤養天年,但他的徒子徒孫們早已成長為新一代的江湖人。
此時,莆田系的“座子”和“幅子”已經滿布五湖四海。他們早已不滿足于到處租旅館。在跑碼頭的過程中,游醫們發現,許多缺乏資源投入的一級醫院與企業醫院,運營狀況大多很差,去承包他們的科室,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回事。
2004年,在小醫院里“安座子”的打法,被衛生部列入嚴打之列。憑借此前對商業的摸索,聲勢更壯的莆田系很快找到了新出路:買下整個醫院,既包括專科醫院,也包括綜合醫院。
由此,莆田系開始輻射各地,從福建至廣東、山東,一路向北,延伸至河南、北京、內蒙、黑龍江。在開拓疆域的同時,莆田系的觸角也向更多領域延伸。
這其中,就包括了醫美行業,刺激莆田系的“靈感”來源于一家叫富華集團的企業。
1998年,中國富華集團引進了一種來自烏克蘭的注射液,這種叫作英捷爾法勒的注射液,可以幫助隆胸,因此很陜風靡全國。隔年,富華推出了換代產品奧美定,它的成本只有1.6元,而一次手術的費用卻高達3萬元。
如此高昂的利潤,自然吸引了莆田系。他們很快承包科室進行隆胸注射,完成原始積累之后,開始大批量開設美容醫院。
與民營醫院的格局一樣,美容醫院也很快成為了莆田系的天下,超過80%的市場份額都被莆田人牢牢握在手里。
在這塊江湖里,幾大堂口各據一方。林氏家族林國良掌控的華韓整形;陳氏家族陳金秀下屬的美萊系和華美系;陳國雄擔任法人的藝星整形;黃氏家族黃德峰下屬的美聯臣整形。堂口內部,關系緊密,話事人之間非血即姻。
以藝星醫美為例,其實際控制人陳國興(董事長)和陳國雄(副董事長、總裁)是親兄弟。該集團的另一重要個人股東林長青是陳國興的妹夫、陳國雄的姐夫。此外,在其企業股東背后,還可見詹宗陽、黃元立等人的身影。
僅用了9年時間,藝星就在全國14個城市鋪下了連鎖門店,以2017年的收益及美容外科醫療美容服務的收益計算,藝星集團在中國民營醫療美容連鎖集團中排名第二。次年6月,藝星集團向港交所遞交主板上市申請。如果不是2019年的一起醫療事故,這些撈偏門的江湖人,甚至能洗腳上岸,撈出一家上市公司。
醫美行業能為莆田系趁機而入,自有其歷史原因。
中國醫美行業起步較晚。直到1949年,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的整形外科正式成立,這才標志著中國醫美行業時代的開始。
作為“救死扶傷”“傷后修復矯正”的存在,美容外科一直都很“邊緣”,主動求美的需求一直沒有形成。有不少公立醫院的整形科室作為“累贅”被承包出去,比如“北京八大處醫院”(中國醫科學院外科整形醫院)。
行業發展緩慢,卻有厚利可圖,莆田系因此直接跨過了技術和安全的雙重門檻,用陳德良傳下來的模式,侵入醫美行業。
然而,2019年7月,大連人王麗來到藝星醫療美容醫院進行隆胸手術。手術開始4小時后,王麗的心臟驟停,之后雖被送往大連大學附屬中山醫院搶救,但她沒有從手術臺上醒來。
這樁命案引起了媒體與業界的探討,一時間,醫療事故頻發、非法醫美、無照經營、虛假宣傳……成為了醫美行業的特色標簽。
據《2019-2025年中國醫療整形行業發展現狀分析報告》的數據指出,我國正規的醫美機構約有9500家,而無證經營的“黑診所”則超過6萬家,是前者的6倍之多。“黑診所”的手術量是正規機構的2.5倍,非法執業者是合規執業者的9倍,有15萬人之多。培訓一名非法上崗醫生,甚至只需要一周的時間。
當前,市場“黑醫美”主要有黑機構、黑醫生、黑場所、黑針劑等4類現象存在。
首先是黑機構,市場上未取得醫美機構經營許可,開展醫美診療業務的“黑機構”泛濫。白皮書顯示,在合法的醫美機構中,依然存在15%超范圍經營的現象,例如診所沒有整形外科,卻開展割雙眼皮手術。
其次是黑醫生,未取得職業醫師許可,開展醫療美容診療的“黑醫生”十分猖獗。據中整協統計,違規醫美機構中的非合規“飛刀醫生”數量呈逐年上升趨勢。
第三,不符合《醫療機構基本標準(試行)》的“黑場所”也是一大痛點。艾瑞咨詢對700名醫美用戶進行了調研,其中8.6%的醫美用戶有投訴意向,在有投訴意向的醫美用戶中,90%想投訴或投訴過的是非法經營醫美的黑場所。
最后是“黑針劑”在市面上廣泛流通。艾瑞咨詢專家調研顯示,市面上流通的針劑正品率只有33.3%,也就是1支正品針劑背后伴隨著至少2支非法針劑的流通。這些“黑針劑”要么含有致癌物質、激素等違禁成分,要么用生理鹽水等無效產品來收取高額費用。
負面事件消解了大眾對醫美的信任感,導致許多對美有追求的女孩只敢偷偷摸摸進行了解咨詢,這加劇了行業的不透明化,給了黑心商家生存空間,也提高了消費者無法識別到“黑醫美”的風險,行業陷入惡性循環。
此外,在醫美這個特殊行業里,從產業鏈來看,它的利潤集中在上游,競爭卻集中在私人機構。私人機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2018年,34508家企業倒閉,是2016年的3.8倍;繼伊美爾在2017年退市后,麗都整形、春天醫美和柏薈醫療也相繼離場。“魏則西事件”之后,莆田系也迅速萎縮,與此同時,新派系、新模式出現。
隨著時間推移、社會觀念的進步以及消費升級,市場開始重新正視醫療美容的需求,醫美與美容、造型、時尚等相比其實無甚差異的觀念逐漸被認可。更重要的是,對于先天面部有缺陷的人來說,醫美是幫助他們建立自信、回歸正常生活的有力手段。
市場環境發生變化的時候,醫美行業自身也在進行迭代,移動互聯網的出現是一個巨大變量,2013年前后,新氧、更美、悅美等互聯網醫美平臺先后入局,成為行業先行玩家。2018年之后,阿里巴巴、美團、京東、百度等互聯網巨頭在巨額利潤吸引下也紛紛入局。
這批誕生于移動互聯網時代的互聯網醫美平臺,首先將醫美行業信息線上化,大大降低了醫美相關信息的觸達成本。同時,在消費者端,平臺還不斷細化醫美需求,并進行相關知識普及,比如通過指導消費者了解自身面部情況,判斷如何針對自身情況選擇手術類型。
這些做法減輕了醫美機構和消費者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因此平臺在提升消費者鑒別能力的同時,也能返過來促進行業自身進化,推動行業發展進入正向循環。
從結果來看,經過多年發展,互聯網醫美平臺逐漸受到消費者特別是年輕人歡迎。很多人會在醫美手術前針對想要做的部位和手術類別,從醫美App上了解相關信息,如醫生基本隋況、所需要的醫療技術、手術風險、參考平臺上提供的手術方案、考察康復效果、價格等,也可以瀏覽其他消費者寫的感受和評價,與其他用戶交流。
據艾瑞咨詢發布的《中國醫療美容行業洞察白皮書》中顯示,2019年中國醫療美容市場規模達到1769億元,同比增長超20%,醫美市場仍處在上升通道。然而,盡管互聯網醫美平臺入局推動了行業信息透明化,但整個行業要實現健康發展,仍有許多遺留問題待解決,而這需要政府、公眾以及行業領頭者共同投入。
首先要解決“黑醫美”遺留問題,需要對曾經的“黑醫美”受害者提供幫助,讓他們重新建立起對生活的希望。
其次,行業還需持續加強消費者教育,加強消費者對正規醫美的認知,簡化消費者能觸達正規醫美的路徑。而在互聯網時代,效益最大化的教育手段必須與互聯網相結合,互聯網醫美平臺在其中承擔重任。
最后是完善平臺機制,尤其是對這一行業領頭者來說,必,頁建立標準帶動整個行業自我革新。
只有這樣良性發展,才能解救被困在桎梏中的醫美行業。
本文綜合自:
《醫美鐵幕》,來自微信公眾號“阿爾法工場研究院”,作者:牛楚云
《烈火之上的醫美:黑產橫行,如何擺脫污名?》,來自微信公眾號“資本偵探”,作者:郭凡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