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敏
(湖北工業大學 湖北·武漢 430068)
近代漢語程度副詞“十分”和比較句的研究成果,主要是某部小說里“十分”和“比較句”用法的描寫與分析,沒有人從解釋的角度研究某類句子產生的原因。關于比較句,有平比、差比和極比,其中差比句的研究成果最為豐富,主要是研究方言的差比句、民族語言的差比句、不同語言差比句的對比、差比句的類型學研究及留學生漢語差比句的偏誤分析等,深入分析差比句內部因素的主要是分析差比句的語序、差比句的各構成要素,其中很少有人研究差比句中的程度副詞。對差比句中的程度副詞,大家一致認為差比句(A比B+結果)中的結果項①中只能出現相對程度副詞,不能出現絕對程度副詞。但是通過對《老乞大》②的觀察,我們發現了差比句中絕對程度副詞的用例。如表1:

表1
上表的差比句中出現了“哏”“十分”這樣的絕對程度副詞,這在現代漢語里是不能接受的。這種句式的存在引發我們思考:為什么《老乞大》中出現了差比句結構“主體+標記+基準+絕對程度副詞(很、十分)+結果”?同時代及其后的其他作品中是否也存在這種結構?如果存在,為什么后來差比句中的“十分”又消失了?
《老乞大》中“十分”的用例并不多③,但是如果把它放在近代漢語的背景之下用例還是比較多的。為了進一步了解《老乞大》中差比句出現“十分”的原因,我們先來認識它產生的時間及其語義與句法特點。
口語化的文獻如《敦煌變文》《祖堂集》中未見程度副詞“十分”的用例(武振玉,2004),向熹《簡明漢語史》認為“產生于宋代,元明以后廣泛應用”。從來源的角度看,程度副詞“十分”經歷了由詞組到詞,由實到虛的演變過程(武振玉,2004),至遲在宋代就已經由詞組凝固成詞,在“十等份”的語義基礎上引申出“量多”之意,性質、狀態數量的多少也就是程度的高低,所以“十分”在“量多”的語義基礎上又進一步引申為表示“程度之甚”。(盧惠惠,2005)在語法化的過程中,“十分”的句法結構位置和用法靈活多樣,在句法上,除了和現代漢語一樣的基本用法外,它還有一些特殊的用法,如“十分”+動詞性謂語、“十分”+強度形容詞+動詞或形容詞、“十分”+句子等。(盧惠惠,2005)《老乞大諺解》、《老乞大新釋》中“十分”的位置也比較靈活,如:
(1)你十分休要早行,我聽得前頭路澀。(《老乞大諺解》)
(2)你們不要十分早行。我聽得。前頭路上甚惹有歹人。(《老乞大新釋》)
由此可見,近代漢語差比句中“十分”的存在有其使用背景,在頻繁使用的背景之下,“十分”用于各種句式也就不足為奇了。那為什么存在于差比句中呢?我們認為由以下兩方面原因造成:
《老乞大》是朝鮮高麗和朝鮮時代最重要、最權威的漢語口語教科書,它歷經了元、明、清三個朝代,不斷地被修訂、新釋和重刊,反映了元、明、清時期語言的真實面貌。《老乞大》諸本中的語言反映了元代漢蒙語言的深度接觸,祖生利認為是“蒙式漢語和標準漢語經過互動的協商,逐漸形成一種特殊的北方漢語變體——漢兒言語”(祖生利,2007)。因此,《老乞大》諸本中的語言受到蒙語的影響也是多方面的,其研究成果也頗多,差比句中的程度副詞的使用也可能是受到蒙語的影響。
我們來看以下蒙語例句④:

*這件裙子比那件裙子很貴。⑤

*他的個子比他們班小程的個子非常高。
傳統蒙語的差比句中絕對程度副詞是可以放在比較結果之前的,其結構是“比……非常/很+形容詞”。因此,我們認為差比句中的絕對程度副詞的使用可能是語言接觸的結果。此外,我們認為“十分”的語法化也促進了差比句中絕對程度副詞的使用。
程度副詞“十分”至遲在宋代就已經由詞組凝固成詞,詞義也由實義抽象虛化出了表“程度之甚”之義,但由于其語法位置尚未固定,所以語法化的過程一直延續到清末才真正完成,在漫長的語法化過程當中出現了各種現在看來十分特殊的用法。(盧惠惠,2005)差比句中“十分”的用法應該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在盧惠惠的文中我們沒有看到用例。
通過檢索CCL古代漢語中的文本,我們發現類似《老乞大》的用例,如:
(5)你著那渾家近前來我看。(做看科,云)好女人也![比]夜來增[十分]顏色。(全元曲雜劇)
(6)隨又想道:“童小姐[比]他[十分]嬌美,我尚且不與他沾身,怎么因這個女子,壞了我的道念?”(明小說喻世明言(下))
(7)韋氏只道他止賣得些房價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飾輿馬,[比]前[十分]收斂。(明小說醒世恒言(下))
可見,“十分”在差比句中的用法也存在于元明清時期其他作品中。通過對語料的觀察,我們還發現在元明清時期差比句中“十分”既可以出現在形容詞、動詞之前,也可以出現在動詞、形容詞之后:
(8)若把這椰子鋸做一個瓢,你看他[比]五湖四海還寬大[十分]。(明小說三寶太監西洋記一)
(9)…未有我命苦我[比]黃連苦[十分]。 (清小說小八義(上))
由于“十分”在元明清時期的句法位置本身很靈活,即其語法位置尚未固定,兩種句法位置都可接受,但是《老乞大》中差比句里“十分”只有一種語序。我們認為是漢蒙語言接觸之后相互協商,選擇了雙方共同的語序,即出現在被修飾詞(表結果的詞語)之前。因此,《老乞大》差比句中絕對程度副詞“十分”的使用是在當時的背景之下,語言接觸與語法化共同作用的結果。
近代漢語里,差比句中“程度副詞”曾經出現過,那為什么后來又消失了?我們認為是由語言內部詞語的競爭和語言自身經濟性的需要造成的。
《老乞大》四版本中與“十分”意思相近的還有“哏”“忒”“更”等,同為朝鮮朝時期的教科書《象院題語》(由司譯院編纂的漢語教科書),表程度的副詞還有“好”“好生”“越發”(李光華,2016)。這些意義接近的詞語甚至義項之間也會產生競爭,最后各有分工。
在語義發展過程中,“十分”用于表示程度之高,主要與形容詞和心理動詞搭配使用。這在明代小說里也有反映,如明代著名的公案小說《包公案》共出現10例“十分”,沒有出現在比較句中,“十分”的用法與現代漢語無異,所接詞均與形容詞和心理動詞,如“恭敬、窈窕、整齊、俊俏……”。清代小說《兒女英雄傳》中共有75例“十分”,其用法也都是與形容詞和心理動詞搭配使用。
“十分”的詞義在發展過程中,對句法結構也會重新選擇,最終主要與形容詞和心理動詞搭配使用,并從差比句中讓位,由“更”等詞來承擔。我們通過CCL語料庫檢索,發現“比……更”在元代口語語料庫《老乞大新釋》、《老乞大諺解》中的用例為0,在元代所有語料中的用例是6,在明代小說中的用例為100多,在清代小說中的用例近300條。這說明“比……更”的用例在增加。
此外,語言的經濟性也在起作用。法國語言學家馬丁內認為,經濟原則必須以保證完成語言交際功能為前提,同時人們有意無意地對言語活動中力量的消耗做出合乎經濟要求的安排。這樣,當同一意義的詞語過多時,為了減少過多的消耗,人們便會選擇淘汰一些詞語,如“哏”、“好生”、“忒”(被普通話淘汰),“十分”便從差比句中淘汰了。
《老乞大》中差比句結構“主體+標記+基準+絕對程度副詞(很、十分)+結果”的出現并不是偶然的,它是在近代漢語“十分”的使用非常廣泛的基礎上產生的。在語法化進程中,“十分”的語義與句法位置靈活,又受到蒙語差比句語序(A比B+程度副詞+結果)的影響,它的位置便固定在表結果的詞語之前,從而形成了“A比B+十分+結果”句式。
與《老乞大》同時期及其后的其他作品中也存在這種差比句結構,但是因為“十分”的語法化進程還未完成,其語義也并未固定,有時需要根據上下文來理解。因此,《老乞大》與同時期及其后作品中“十分”的語義各有不同,但其中心義項仍然是表示“程度之甚”。從語體的角度來看,“十分”主要用于口語語體,是說話者對比較結果的程度做一個主觀評價。差比句中“十分”的消失是由于同一時期表程度的詞太多,這些詞語內部產生競爭,語言自身也要保證其經濟性,“十分”最終在差比句中讓位于其他表程度的詞。
注釋
①趙金銘認為“一個完整的差比句應該包括四個參項:比較主體(主體)、比較基準(基準)、比較標記(標記)、比較結果(結果),如小王(主體) 比(標記) 小李(基準) 努力(結果)。”
②我們查閱的老乞大四個版本的資料來自汪維輝《朝鮮時代漢語教科書叢刊》,北京:中華書局,2005.
③《原本老乞大》有3例,《老乞大諺解》有15例,《老乞大新釋》有14次。
④ 例句(3)(4)引自蘇日娜.漢蒙差比句對比研究[D].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
⑤本人找了兩個蒙古學生了解蒙語中的差比句,一人認為這里譯為漢語“這件裙子比那件裙子十分貴”,一人認為譯為“非常”和“很”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