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12年《民事訴訟法》增設了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在擔保物權的非訟實現方式上實現了程序法與實體法的銜接。但規定原則性較強,可操作性較差,2015年《民訴法解釋》對該程序予以細化,仍有一些審理規則不明確,司法實踐中對被申請人下落不明、何為“實質性爭議”以及案件收費標準等關鍵問題的處理較為混亂。亟需采取分類處理被申請人下落不明問題、明確案件審查標準、統一案件收費標準等改革措施,提高程序適用率,發揮擔保物權制度的應有功能。
關鍵詞: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司法實踐;非訟法理;實質性爭議
中圖分類號:D915.2?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1)06-0062-07
隨著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和進步,市場主體之間越來越頻繁地進行著資金融通與各類交易,也因此越來越需要擔保物權制度發揮其在保障債權實現、維護市場秩序和交易安全等方面的效用。但擔保物權法律制度能否發揮其應有的效用,取決于擔保物權的實現方式是否高效、便捷、經濟。對此,2007年《物權法》的出臺改變了此前《擔保法》關于雙方協商不一致時只能通過訴訟途徑實現擔保物權的規定,在實體法層面確立了擔保物權的非訟實現方式。而后,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改時增設了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在擔保物權的非訟實現方式方面完成了程序法和實體法的銜接。
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的設立充分考慮到了擔保物權的物權支配權屬性以及物權的公示公信原則,為高效率、低成本地實現擔保物權提供了法律依據。但是,自2012年修改《民事訴訟法》至今已近十年,期間歷經了2015年《民訴解釋》出臺對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加以完善,我國多數地區的法院仍很少適用特別程序審理實現擔保物權的案件。筆者在上海市某基層人民法院實習時了解到,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幾乎處于被擱置的狀態,這不僅與法官和當事人對非訟程序的認識還不夠到位有關,更關鍵的是,目前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的審理規則規定得并不完善,使得法官在一些影響該程序適用的關鍵問題的處理上未能形成統一意見,導致法官對適用特別程序實現擔保物權持謹慎甚至是消極態度。擔保物權人也對通過該程序實現其權利也失去了信心。
鑒于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具有重要作用,且伴隨著經濟的發展,需要適用該程序的情況會越來越多。特別是在《民法典》和《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出臺后,具有擔保功能的所有權保留制度和融資租賃制度中均有參照適用擔保物權實現程序的相關規定。因此,筆者以上海市為例,調研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的適用現狀,總結該程序在適用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并結合該程序所應遵循的非訟法理針對性地提出解決辦法,確定實現擔保物權案件的審理規則,以期能夠提高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的適用率,發揮該程序在節約司法成本、便于債權人實現權利、維護市場信用制度和交易安全等方面的重要作用。
一、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的理據
(一)我國擔保物權實現方式轉變的緣由
我國關于擔保物權實現方式的規定最初分布在一些實體法規范中,其中最早的出現在1986年的《民法通則》,根據其第89條第一款的規定,債務人不履行債務的,債權人有權依照法律的規定以抵押物、留置財產折價或者以變賣抵押物、留置財產的價款優先得到償還”,這里的“依照法律的規定”表述過于簡單、模糊,并未明確我國擔保物權的實現是采私力救濟模式還是采公力救濟模式。
到了1995年,我國出臺了《擔保法》,其第53條第一款規定:“債務履行期屆滿抵押權人未受清償的,可以與抵押人協議以抵押物折價或者以拍賣、變賣該抵押物所得的價款受償;協議不成的,抵押權人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遺憾的是,《擔保法》第71條關于質權實現方式以及第87條關于留置權實現方式的規定是“債權人可以與出質人或債務人協議以質物或留置物折價,也可以依法拍賣、變賣質物或留置物”,并沒有前述抵押權實現方式的規定那么明確,其是否也包含通過提起訴訟的方式來實現需要做進一步解釋。不論如何,可以明確的是,《擔保法》首次明確了我國實現抵押權的方式既包括私力救濟也包括公力救濟,但私力救濟模式只存在于雙方協商一致時,若雙方協商不成,則債權人只能通過提起訴訟這一公力救濟的方式實現其抵押權[ 1 ]。
但將訴訟程序作為公力救濟模式下實現抵押權的唯一途徑并不妥當。首先,實現抵押權的案件往往債權債務關系和擔保物權法律關系都比較明晰,手續也很完備,不需要通過復雜的訴訟程序來解決糾紛;且訴訟程序耗時長、成本高、效率低,不利于債權的良好、快速實現。其次,抵押權屬于物權,具有支配權屬性,若當抵押權的實現條件成就時還需要提起訴訟才能實現抵押權,無疑是變相將抵押權當成了請求權,有違民法和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理。因此,《擔保法》的這一規定急需得到修正。最初體現修正動向的是1999年通過的《合同法》,其第286條將建設工程價款優先受償的實現方式表述為“承包人可以申請人民法院將該工程依法拍賣”,已經不再強調必須提起訴訟,而是透露出直接與執行程序銜接的觀點[ 2 ],但《合同法》的這一規定比較局限,且關于建設工程款優先權的性質尚存爭議,不能將其直接類推適用到所有擔保物權的實現方式上來。直到2007年,歷時多年修訂完成的《物權法》出臺,才徹底改變了《擔保法》關于抵押權實現方式的規定,其第195條第二款明確:“抵押權人與抵押人未就抵押權實現方式達成協議的,抵押權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拍賣、變賣抵押財產”,美中不足的是,其第219條關于質權實現方式以及第236條關于留置權實現方式的規定與《擔保法》相比并未發生改變。有了《物權法》第195條的規定,抵押權人不用經過訴訟程序便能直接申請法院拍賣、變賣抵押財產以實現其抵押權,這歸還了抵押權作為物權的支配權屬性,也體現了立法者希望促進擔保物權快速實現的意圖。
與前述豐富的實體法規范相比,我國關于擔保物權實現方式的程序法規范在較長一段時間都處于缺失的狀態。在2007年《物權法》出臺當年修正的《民事訴訟法》也并未作出與之配套的實現擔保物權的程序規范,使得學界對《物權法》第195條第二款的性質劃分存在分歧。一種觀點認為,該條款意味著抵押權人可以持抵押合同、抵押登記等材料直接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另一種觀點認為,該條款意味著實現抵押權應適用非訟程序,由法院審查抵押權人提交的抵押權實現條件成就的證據材料并作出裁定,然后再與執行程序銜接。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因為我國強制執行程序的啟動必須以生效法律文書為根據,而抵押合同和抵押登記材料在我國顯然不屬于執行根據。
綜上,實現抵押權的程序一方面不能是解決糾紛的訴訟程序,另一方面又要是能夠產生可以執行根據的程序。在當時的《民事訴訟法》缺少這樣的程序時,《物權法》第195條第二款的規定只能一直被擱置,在司法實踐中無法得到有效適用。一直到2012《民事訴訟法》修改時,在特別程序一章中增加了實現擔保物權案件,且不再區別規定抵押權和質權、留置權的實現方式,才正式完成了擔保物權的實現方式由訴訟程序向非訟程序的轉變,也使得實體法和程序法較好地融合在一起。設立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的目的并非解決實體糾紛,而是使申請人獲得人民法院作出的準予拍賣、變賣擔保財產的裁定,并以此為執行根據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 3 ],從而高效、便捷、經濟地實現擔保物權。
(二)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的非訟法理
民事審判程序包括訴訟程序和非訟程序。之所以要對這兩種程序進行區分,是因為適用不同程序審理案件時所需要遵循的法理是不同的,雖然近年來訴訟法理和非訟法理有融合和交叉適用的趨勢,但總體來說還是訴訟程序普遍遵循訴訟法理,非訟程序普遍遵循非訟法理。相較于對訴訟程序和訴訟法理研究的普遍性和深入性,我國對非訟程序和非訟法理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現行《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只是零散規定了一些非訟程序共同適用的審理規則,如不解決民事權益爭議、不進行調解、原則上由法官獨任審理、實行一審終審且不適用審判監督程序等等,這些審理規則與非訟法理還相去甚遠。雖然在現階段還無法對非訟程序要遵循的獨特法理作出準確、系統的闡述,但按照理論界已有的研究成果,非訟法理包括職權主義審理模式、書面審理原則和不公開審理原則[ 4 ]幾乎是沒有爭議的。
根據學界共識,結合《民訴法解釋》、《民事案由規定》等的規定,除選民資格案件以外的其他特別程序、督促程序、公示催告程序、破產程序等都屬于我國的非訟程序。實現擔保物權案件既然規定在《民事訴訟法》的特別程序章節中,自然也屬于需要適用非訟程序審理的非訟事件,在審理時應遵循非訟法理。
1.職權主義審理模式
與訴訟程序要在當事人主義模式下解決民事權益爭議不同,非訟程序的功能主要在于確認某種事實存在以及預防糾紛的產生,遵循的是職權主義的審理模式,包括職權探知主義和職權進行主義。前者是相對于辯論主義而言的,是指法院審理的范圍和依據的證據材料不受當事人主張的限制,法官可以且有必要依職權調查取證,積極、主動審查案件是否符合適用非訟程序作出裁定的條件以及是否會損害案外人的合法權益。后者與當事人進行主義相對,要求由法官掌握并推進程序的進行,防止因當事人拖延而造成案件審理效率的降低[ 5 ]。
具體到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中,職權主義審理模式應體現為,不論被申請人是否提出了異議,法官都要對實現擔保物權的條件是否成就進行審查。審查過程中,法官可以依職權調查取證,可以詢問當事人和其他利害關系人,最終能夠認定當事人對實現擔保物權無實質性爭議且實現擔保物權條件成就的,即可作出準許拍賣、變賣擔保財產的裁定,否則應終結特別程序的適用。但值得注意的是,法官對有無“實質性爭議”的認定建立在依職權審查的基礎上,盡管有時被申請人提出了與實體問題有關的異議,但法官做有限的實質審查后能夠查明的,則不應認定為存在“實質性爭議”。
2.書面審理原則
訴訟程序存在對立的雙方當事人,案件事實的查清及相關實體權利義務的認定要建立在雙方當事人充分辯論的基礎上,體現為雙方口頭表達自己的觀點或反駁對方的主張,法官在雙方來回陳述與申辯的過程中逐漸形成內心確信。因此,訴訟程序遵循的是言詞審理原則。而非訟程序中通常不存在對立的雙方當事人,缺少開展言詞辯論的基礎,為了提高效率,法官通過對書面材料的審查即可做出判斷,因而遵循的是書面審理原則。
但需要注意的是,非訟程序遵循書面審理原則并不是全然不給當事人陳述意見的機會,例如在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中,尤其是當被申請人提出了關于實體問題的異議時,為了進一步查清事實,提高程序適用率,法官可以依職權啟動聽證程序,通知申請人、被申請人及相關利害關系人到庭接受詢問。
3.不公開審理原則
訴訟案件之所以強調要公開審理,是希望將法官解決實體權利義務糾紛的過程置于社會大眾的視野下,監督法官在聽取雙方當事人陳述和申辯意見的基礎上作出裁判,增強裁判結果的公信力[ 6 ]。而非訟程序一般只進行書面審查,不涉及雙方當事人之間的言詞辯論和實體權利義務糾紛的解決,作出的裁定也不具有既判力,其追求的是根據書面材料的審查快速做出判斷。因此,不公開審理原則是書面審理原則下的應有之義,符合非訟程序所追求的效率價值。
具體到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中,正是因為要遵循書面審理原則和不公開審理原則,給予當事人的程序保障可能不夠充分,因此法官在主動審查實現擔保物權的條件是否成就時多進行的是形式審查;在處理被申請人異議時,法官雖遵循職權主義的審理模式,也不必拘泥于書面審理原則,可以做有限的實質審查,但只要對影響擔保物權實現的事實認定還存有疑問,即不再繼續審查,而應駁回申請人的申請,終結特別程序的適用。
二、我國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的實踐困境
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以“實現擔保物權”為關鍵詞搜索,限定案件類型為“民事案件”、文書類型為“裁定書”、法院層級為“基層法院”,案號中含“特”字,限定時間為2012年9月《民事訴訟法》出臺后至2020年12月,共檢索到24? ?925篇案例。其中,經濟發展水平居于全國前列的上海市適用特別程序來實現擔保物權的案件數量只有254件,還不到浙江省的6%。如此低的程序適用率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出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在上海市運行得并不順利,導致立法者在設計該程序時希望通過該程序節約成本、提高效率的美好愿景無法充分實現。
在上海市的254件案例中,除去還沒有進入審理階段的撤訴或按撤訴處理的案件以及屬于對原案救濟途徑的申請撤銷原裁定的案件,法院實際審理并作出裁定的案例有153件。其中,作出準予拍賣、變賣裁定的有107件;駁回申請人申請的有41件;部分準許部分駁回的有5件。
在認真研讀了這些案例后,總結當前上海市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在實踐中存在的問題如下:
(一)被申請人下落不明時的處理方式存有差異
在前述153件案例中,因被申請人下落不明而無法送達申請書副本和異議權利告知書等文書的案件有14件。其中,只有奉賢區人民法院受理的4件關聯案件( 1 )和金山區人民法院受理的1個案件( 2 )未受被申請人下落不明的影響,仍然由法院依職權對案件的證據材料進行審查并判斷是否具備實現擔保物權的條件;其他案件均因無法向被申請人送達相關法律文書而直接駁回了申請人的申請,只是在理由闡述方面詳略不同,有的法院直接稱“無法向被申請人送達訴訟材料不符合特別程序的規定,無法適用特別程序審理”,有的法院稍加闡述稱“申請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的適用前提是當事人對于主債權和擔保物權本身并無異議,而被申請人下落不明,使其無法行使在期限內提出異議的權利,導致無法審查是否存在民事權益爭議,故主債權及擔保物權應當另行通過訴訟解決”,還有的法院直接認定這種情況屬于雙方有實質性爭議的情形。
上海市各法院在被申請人下落不明時的處理方式差別較大,容易導致裁判的混亂,損害司法權威。其中,因被申請人下落不明、無法向其送達法律文書而認定雙方存在實質性爭議或無法確認雙方不存在實質性爭議,進而不作審查就直接駁回申請人實現擔保物權的申請、讓其另行起訴的處理方式難謂妥當。因為這樣的處理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使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淪為擺設,無法發揮其提高效率的作用和價值,也給了被申請人規避該程序適用的空間,對被申請人或債務人逃避債務起到了反向激勵作用。
(二)對何為“實質性爭議”的判斷標準有待明確
通過對調研案例的分析發現,法院對何為“實質性爭議”的具體判斷標準不同,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對影響擔保物權實現的實體問題范圍界定不清,如面對擔保物被司法查封的情況,有的法官認為這不屬于影響擔保物權實現的實體問題,對該問題的異議不會構成雙方的“實質性爭議”;而有的法官認為查封情況會對擔保物的財產屬性產生影響,對此異議已經構成“實質性爭議”。二是對實體問題的審查標準各不相同,例如關于利息、違約金、律師費是否可以納入以及有多少金額可以納入被擔保的債權范圍的問題,有的法官僅形式審查申請人和被申請人提供的證據材料,認為雙方有理由對該問題意見不一致的,就構成了阻礙擔保物權通過特別程序快速實現的“實質性爭議”,應通過訴訟程序加以解決;而有的法官不僅審查雙方提供的證據材料,還會依職權調查相關事實,包括詢問相關人員等,在此基礎上根據當事人之間簽訂的基礎合同和擔保合同、登記記載的擔保范圍以及當事人的實際付款情況等,判斷利息、違約金、律師費是否屬于被擔保的債權范圍,并對此進行計算,能夠計算清楚的就不必界定為“實質性爭議”。
法院對當事人之間是否存在“實質性爭議”的判斷尚未形成統一、明確的標準,反映到實現擔保物權案件的審查結果上就是相似情況可能得到截然不同的處理,造成人們對司法裁判權威性的懷疑;且對“實質性爭議”的判斷標準也將直接影響到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的適用率及其高效、便捷、低成本實現擔保物權的作用發揮。
(三)準予實現擔保物權裁定書的主文格式有待規范
在前述153件案例中,法院作出準予或部分準予拍賣、變賣裁定的案例共有112件。經查閱這些裁定書可以發現,上海法院在裁定書主文中對具體裁判結果的表述不盡相同,可以歸納為以下三種:(1)僅裁定準予拍賣、變賣擔保財產,未提及擔保物權人的優先受償權;只有3個案件在裁定主文中采取了這樣的表述方式。(2)不僅裁定準予拍賣、變賣擔保財產,而且載明擔保物權人有權對擔保財產變價后所得款項在某一具體數額的范圍內優先受償,這里的“具體數額”是指法院最終認定的被擔保的債權范圍,通常包括主債權、利息、違約金、律師費、實現擔保物權的費用、案件受理費;此種表述方式最為常見,占到了所有準予實現擔保物權裁定的71.4%。(3)不僅裁定準予拍賣、變賣擔保財產,載明擔保物權人的優先受償權和優先受償的范圍,還考慮到擔保物權人優先受償的順位;共有29個案件采取第三種表述方式,占比28.9%。
法院對具體裁判結果的表述差異意味著準予實現擔保物權裁定書的主文內容還不夠規范。而準予實現擔保物權的裁定書作為能夠據以執行的法律文書,其內容將直接影響到執行環節對擔保財產的處置,進而決定了擔保物權人的利益能否得到充分且平等的保護。
(四)案件收費標準懸殊大
現行有效的《訴訟費用交納辦法》是2007年出臺的,其規定:“按照特別程序審理的案件不交納案件受理費”;但實現擔保物權案件是2012年《民事訴訟法》新增的適用特別程序審理的案件,其收費標準能否直接適用《訴訟費用交納辦法》的規定存在較大爭議。調研發現,上海法院在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案件收費標準的把握上懸殊較大。首先,在準予實現擔保物權的案件中,有的案件按件來收取申請費,有的案件按照標的額的一定比例收取或減半收取申請費;但這里的比例差異較大,如有些標的額為6? 750萬元左右的案件,才收取申請費約11萬元( 3 ),而有些標的額為1? 000萬元左右的案件,就收取申請費近15萬元(4)。其次,在駁回申請人申請的案件中,有的免于收取申請費,有的按照標的額的一定比例減半收取,但多數案件還是按照標的額的一定比例收取而并未減免,甚至收取的申請費還很高( 5 ),遠遠超出法院消耗的司法成本。最后,在申請人撤訴的案件中,有個別案件不收取申請費,但多數案件都是采取按件收費或減半收費的方式,金額為25元至275元不等。
適用特別程序實現擔保物權的案件是否收取申請費以及按照何種標準收取申請費懸殊較大,對于申請人來說不公平不合理,也將直接降低未來廣大民眾選擇特別程序來實現其擔保物權的需求。
三、我國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的改革路徑
(一)根據事實和證據情況妥善處理被申請人下落不明的問題
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遵循職權主義的審理模式,法院有義務依職權主動審查案件是否符合實現擔保物權的條件。因此,在被申請人下落不明的時候,不能直接以此為由裁定不適用特別程序,也不能不經審查就以“被申請人下落不明即為存在實質性爭議或導致無法審查是否存在民事權益爭議”為由駁回申請人的申請,而是應該書面審查已有的證據材料,必要時依職權調查相關的事實,然后根據事實和證據情況,在形成心證的基礎上妥善作出相應的裁定。具體來說為,對于事實清楚、債權債務關系明確、擔保物權的權利憑證或登記手續齊備,足以認定實現擔保物權的條件成就的,法院應當作出準予實現擔保物權的裁定,并向下落不明的被申請人公告送達裁定書;而對于事實和法律關系不清,難以認定擔保物權的效力、范圍,需要向被申請人進一步查證的,法院應當裁定駁回申請人的申請,并告知其可以另行提起訴訟,同時向下落不明的被申請人公告送達裁定書。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中的公告送達應僅指送達最終的裁定書時可以采用公告送達的方式,而不包括審理之前向被申請人公告送達申請書副本、異議權利告知書等文書。因為公告送達方式耗時較長,與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規定較短的審限、希望高效實現權利的立法初衷相悖;且即使經過了公告送達期間,也往往得不到被申請人的回應,也即被申請人仍未參與到程序當中,依然無法確定被申請人對實現擔保物權是否有異議。
(二)明確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案件的審查標準
考慮到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遵循書面審理原則和不公開審理原則的非訟程序法理,注重權利實現的高效與便捷,再結合我國的物權公示公信原則等基本理念,實現擔保物權案件的審查標準原則上應確立為形式審查。但在司法實踐中,具體的審查標準的確定應與法院需要審查的具體內容密切相關。根據《民訴法解釋》第371條的規定,適用特別程序實現擔保物權的案件需要審查的內容包括:(1)主合同的效力、期限、履行情況,擔保物權是否有效設立、擔保財產的范圍、被擔保的債權范圍、被擔保的債權是否已屆清償期等擔保物權實現的條件;(2)申請人申請實現擔保物權是否損害他人合法權益;(3)被申請人或者利害關系人提出的異議是否屬于民事權益爭議。
前兩項審查內容可以概括為在被申請人或利害關系人未提出異議時,法官依職權審查一切影響擔保物權實現的內容。在這種情況下,由于當事人對實現擔保物權本身沒有異議,只是對擔保物權的實現方式產生了爭議,因此,法官只需要對申請人提供的證據材料的真實性、完整性做形式上的審查,經審查發現證據材料能夠印證擔保物權有效設立、實現條件成就、優先受償范圍明確且實現擔保物權不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的,即可做出準予實現擔保物權的裁定;經審查發現證據材料存在瑕疵的,法官可以依職權調查取證,詢問當事人的意見,若仍對影響擔保物權實現的內容存在疑惑,如對主債權和擔保物權的效力、數額等重要內容無法作出確信判斷,則應駁回申請人的申請,告知其通過訴訟的途徑實現擔保物權。這里的“依職權調查取證”和“詢問當事人意見”,只是對法官審慎處理案件的要求,并不意味著法官可以調查相關的實體問題,因此本質上還是一種形式審查。
第三項審查內容是指在被申請人或者利害關系人針對與實現擔保物權有關的實體問題提出異議時,法官需要審查本案是否存在“實質性爭議”,并根據審查結果決定能否繼續適用特別程序實現擔保物權。此種情形下的審查標準應與前述情形下只進行形式審查的審查標準有所區別,因為一旦被申請人或利害關系人就與實現擔保物權有關的實體問題提出了異議,就涉及到了權利的保護問題,法官在依職權審查的過程中適當突破形式審查的標準,做有限的實質審查更有利于準確判斷案件是否真的存在“實質性爭議”,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特別程序的適用率,發揮該程序的優勢。具體來說,被申請人或利害關系人對當事人資格、主債權是否發生、主債權的金額和實際履行情況、擔保物權的設立、擔保范圍、擔保物權的實現條件等影響本案擔保物權實現的實體問題提出異議并說明理由時,法官應當先對被申請人提供的證據材料進行形式審查,存在疑問的,應準許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組織聽證會聽取當事人和利害關系人的意見,發揮法官對事實的認知能力,若比較容易就能查清該實體問題,則應認定本案不存在“實質性爭議”,法官根據查清的事實做出相應的裁定即可;若該問題難以查證,法官對異議是否成立產生合理懷疑的,應認定本案存在“實質性爭議”,終結特別程序的適用。
(三)規范準予實現擔保物權裁定書的主文格式和內容
申請人之所以啟動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就是為了獲得準予拍賣、變賣擔保財產的裁定書,然后以此為依據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最終在法院對擔保財產變價的范圍內使自己的債權優先得到清償。因此,作為執行依據的準予實現擔保物權的裁定書,其主文格式必須清晰、主文內容必須具體明確,盡量一并解決申請人優先受償的數額及順位問題,以確保執行機關能夠據此快速、準確地執行到位。首先,準予實現擔保物權的裁定書主文部分應寫明準予拍賣、變賣的具體財產,包括財產名稱、所在位置等等。其次,主文部分要明確申請人能夠優先受償的債權范圍,并計算出具體的金額。最后,若法院在案件審查過程中發現同一擔保財產上還存在在先順位或同一順位的擔保物權人,則應在形式審查擔保合同、權利憑證或登記手續等的基礎上得出在先順位或同一順位擔保物權人所受擔保的債權金額,并在裁定書主文部分寫明本案的申請人就擔保財產的變價款扣除或按比例扣除前述金額后的部分優先受償。
綜上所述,準予實現擔保物權裁定書的主文部分應表述為:“準予拍賣、變賣位于XXX的XXX,由申請人就拍賣、變賣所得價款在XXX元范圍內優先受償”,若存在在先順位或同一順位的擔保物權人,則應表述為:“準予拍賣、變賣位于XXX的XXX,由申請人就拍賣、變賣所得價款超出XXX元的部分,在XXX元范圍內優先受償”[ 7 ]。
(四)統一案件收費標準
為了改善司法實踐中收費問題的混亂局面,增強當事人之間的公平感,應盡快統一一個合理的實現擔保物權案件的收費標準。首先,實現擔保物權案件雖屬于適用特別程序審理的案件,但仍有必要收取申請費。因為法院在受理實現擔保物權的案件后,無論最終支持還是駁回了申請人的申請,在程序上都要經過向當事人送達相應的法律文書以及法官依職權審查的階段,有的法官還會依職權調查取證或組織聽證會等等,這些都是司法成本的消耗,當事人要利用這部分司法資源,理應交納一定的申請費。其次,從標的性質來看,實現擔保物權案件屬于財產類案件,有具體的財產標的額[ 8 ],從案件性質來看,實現擔保物權案件屬于非訟案件,具有審理難度低、程序簡單、審限較短等特點。因此,對其按照財產案件受理費收費標準的一定比例收取申請費較為合理。具體的比例可以由國家劃定一個范圍,由各地區根據當地實現擔保物權案件的實踐情況,出臺相應的指導意見加以確定,例如,一些地區認為實現擔保物權特別程序與督促程序具有較多相似性,故參照申請支付令案件的收費標準,比照財產案件受理費的1/3收取申請費。
四、結語
通過非訟程序實現擔保物權符合物權的支配權屬性,且效率高、成本低,有利于發揮擔保物權制度應有的效用,使社會經濟得到良性的促進與發展。目前,雖然立法上已經設立了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表明了通過非訟方式實現擔保物權的立場,但各地區法院對該程序的適用率普遍不高。究其原因,立法及司法解釋為該程序確立的審理規則不明確,容易造成司法實踐的混亂,最終導致法官及擔保物權人對適用該程序持謹慎甚至消極態度。本文以上海市適用特別程序實現擔保物權的案例為研究對象,總結了實踐中的四大常見問題,即對被申請人下落不明的處理方式有差異、對何為“實質性爭議”的判斷標準不明確、準予實現擔保物權裁定書的主文格式不規范、案件收費標準懸殊大;對這些問題的妥善解決需要在遵循非訟程序法理的基礎上,對相關的審理規則作出統一、明確的規定。如此,我國立法上專門為實現擔保物權而設計的程序能夠得以完善,也因此能夠使擔保物權制度在促進資金融通和經濟發展、維護市場秩序和交易安全等方面的效用順利發揮。
注釋:
(1)(2018)滬0120民特8號、(2018)滬0120民特10號、(2018)滬0120民特9號、(2018)滬0120民特11號。
(2) (2016)滬0116民特3號。
(3)(2017)滬0115民特467號。
(4) (2020)滬0115民特195號。
(5) (2019)滬0101民特434號、(2018)滬0115民特6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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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好義]
收稿日期:2021-07-09
作者簡介:孫紫妍(1997-),女,山東棗莊人,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訴訟法學研究。